《[朱宁]江山为念》 作者:长河络缨 文案: 看了《机灵小不懂》CUT和B站朱宁剪辑以后一个重度颜狗的脑洞产物, 醉倒在我阿挑盛世美颜中, 根据电视剧情节和历史记载胡乱改编, 尽量写的正史向,但一定不符合史实, 尽量写我朱宁大虐,所以肯定OOC(没事,有脸就行) 还有小不懂的巨大单箭头,不知道能不能看出来…… 文笔渣,但是不坑 内容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虐恋情深 历史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朱宸濠,朱厚照 ┃ 配角:宁王,正德,不懂,朱正 ┃ 其它:朱宁,叫挑,聂沈,机灵小不懂 一句话简介:叫挑朱宁正史向脑洞OOC产物 立意:叫挑朱宁正史向脑洞OOC产物,一个宁殿颜狗的胡乱写文 第1章 大明弘治年间 当今皇上国事繁重,疾病缠身,太子年纪尚轻,资历不足,适逢新年,皇上宣同姓藩王进京,准许朝觐,实则试探各王势力虚实。 皇宫巍峨壮丽,冬季的皑皑白雪将紫禁城银妆素裹,红色宫墙金色檐顶在雪中隐隐生姿。 新年过后,皇上兴致甚好,叫来藩王大臣一同在御花园赏景,园中梅花正盛,暗香浮动,在微风中盈盈绰约,众人陪同皇上赏景,聊起家常国事又是一片称颂,笑语声中,暗流涌动的朝局被点缀了一些表面的虚华。 太子不在宫中,储君势微,大臣强势,皇上正物色朝政的可靠人选,为了维护朱姓皇族统治也为太子谋选人臣甄别贤良,更为日后辅国秉政,扛鼎大明,延绵基业。 赏花过后,宁王奉旨来到了乾清宫御书房,“臣叩见皇上,吾皇万岁。” 皇上笑着让其免礼平身,“来,陪朕再喝几杯好茶,这是朕的私藏。” 宁王闻言起身,抬眸一笑,“臣谢皇上。” 宁王身姿颀长,容貌上佳,藩王华服在身更显雍容贵气。皇帝看着眼前的风姿卓貌,想着宁王近年一贯盛名在外的才智谋略,心中有了盘算,“太子年幼,朕已派他去各地好好历练。” 宁王恭谦浅笑,抬起茶盏挡住了上扬的嘴角。垂落的发带被窗前的微风轻轻扬起,又随着几缕发丝一起静止在耳旁。 “如今来报,太子人在江南,又入了书院,想必是有了些见识,朕想请宁王你替朕走一趟。”皇帝不怒自威的声音沉沉的传来,目光直视面前端坐的臣子。 宁王轻轻放下了茶盏,起身单膝向皇帝行礼,“臣遵旨,即刻出发前往江南寻找太子。” 大明疆域广阔,京中还是冬季景色,而江南已迎来绵绵春雨,人马在一片烟雨如墨的地界上止步,宁王在轿中掀帘向外望去,驰道上杨柳枝头还未绽放碧绿,迎面软绵的微风夹杂了露珠的清新,叫人舒展了连日的奔波疲劳。 此刻人马已到梅龙镇,镇中店肆林立,商贾云集,人流如潮,一派盛世安乐景象。 宁王放下车帘,下轿来到一片精致的别院落脚,自出京后他换上了贵族常服,一身浅淡的玉色长袍,衣料精绣繁复的同色暗纹,腰系玉带,上缀和田白玉与东珠,配以铂色精工玉琢的发冠飘带,更显长衫玉立,气质超凡。 “王爷,属下已将太子行踪打探清楚,”宁王派出的各路探报已回来复命,一一单膝跪在别院的水榭边,宁王惬意在坐在水榭旁的凉亭中,他闻言收回眺望水面的视线,眼波一转,不怒自威,“讲。” “太子十月前和一名化名无休的和尚同行,出了京城后,一路向南,来到此处,两人在镇中名为观自在书院中停留,结识了金阁寺的和尚,名为不懂,太子在书院中拜不懂为师,和学生们一起读书,吃住同行,和一般学生无异。”暗卫以吹花和叶子为首,已将宁王吩咐打探之事一一回禀。 江南梅龙镇,观自在书院和金阁寺闻名遐迩,观自在书院出名士,门生遍布朝野,金阁寺历史悠长,供奉佛家珍宝,香火鼎盛。 宁王握住茶杯,端详着杯内茶水,目光仿佛也浸润了江南的水汽,“哦?太子应该不会是来江南读书这般简单,京中名师无数,何必千里赶来这书院求学,你们将书院中的每个教书先生,每个学生来历都一一查过,还有太子身边的人,以及太子每天接触之人,都要细细查过,查过后再来报我。” “是”众人答应的干脆利落后一一散开,随即不见踪影。 宁王起身,望着被风吹皱的水面涟漪,微微一笑,心有决计。 正月刚过,镇上送走了年节,又迎来了一年之春庆贺开耕的初花节,这日佳节比元宵节灯会更为热闹,入夜后,镇上条条道路张灯结彩,每家每户悬挂花灯,全城出游,全城庆贺,街上行人如织,摩肩接踵,好不热闹。 不懂带着观自在书院的一帮学生上街游玩,共庆佳节,众人嬉笑打闹,笑语不断,无不沉浸浓烈的节日喜庆中,化名朱正的太子,头一次见识民间的盛大节日,不禁融入这盛世安乐的欢庆中。众人边走边扫荡一路小贩的零食,“再吃啊,当心明早吃撑起不了床。”不懂看着身边的籽言,南宫越意等挖苦。 “怕什么,今日大节,满城通宵庆贺,连先生也要上街玩耍,明日肯定是放假不授课了!”籽言毫不在乎,一个白眼抛给不懂,手捧着无数战利品继续往人群中挤,想去看前方镇中的最耀眼的一派花灯,那些花灯集镇上能工巧匠之力,制作成不同的样式,或是百鸟朝凤,或者八仙过海,又或百花齐放,还有不同历史典故传说为蓝本,据说有些花灯都是京中的名师制作,特意从外地运来供人观赏,实在是难得的盛观,众人光是想着那些别致精美数量巨多的花灯,就无不憧憬,一看到镇中央快到了,连忙加快脚步,往最拥挤的地方赶,生怕错过了一年才能看到的好景色。 人群拥挤,籽言等人早已侧身挤到最前端要近距离好好欣赏,不懂也有点好奇,凑热闹的也去寻找籽言,朱正被落单,但看前方一片瑰丽明亮的光影,花灯连片成海,人群笑语声声,也走进了这花好月圆之中。 籽言等人毫不惭愧的推搡人群,终于来到最前方,只见无数的花灯挂于夜空,枝头,屋檐,斗拱,比繁星更亮,与月齐辉,微风袭来,处处灯影摇曳,五色斑斓,流光溢彩,实在是人间美景,众人不由得感慨赞叹,“真漂亮!” 正在沉浸美景中,忽然听见人群中一声突兀的尖叫,众人连忙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瘦小猥琐衣着艳俗的纨绔子弟紧紧抓住一名女子的衣袖,要做轻薄非礼之事,女子惊恐万分,连连尖叫,“救命!” “嘿嘿,真是漂亮的小脸蛋,随爷回府赏你荣华富贵如何?”女子鹅蛋脸庞,香腮云鬓,的确是个美人,只是衣着朴素,应该是寻常百姓人家之女,在本地豪门前毫无招架。 “这位公子,求你,放过我,我家有爹娘弟弟,求求你。”女子哭泣道,恶霸一脸得意奸笑,对女子上下其手,扯着女子衣袖,强行要掳走。 人群中围观之人纷纷窃窃私语,同情女子又不敢得罪官宦人家之子。 籽言实在看不过,连忙高声阻止,“住手!”她一副义愤填膺急于出手的姿态,“想找揍吗?!” 恶霸看到籽言等人,恶狠狠的啐了一口,“怎么!敢对老子动手!你在本城是不是不想活了!” 原来这个当街行凶的纨绔恶霸正是本城知县之子,本城民众无不知晓他平日胡作非为,奈何他爹是知县,本城父母官,在当地一官独大,平常百姓只有默默忍受种种恶行,今日,众人自然也认得他,却无人敢上前解围,主持公道。 籽言一个白眼,“最看不惯你这种仗势欺人的可恶行为,让本姑奶奶来教训教训你。”说完手上已起招式。 “哼!”恶霸不屑,恶狠狠道,“给我上!我看谁敢阻拦本大爷的好事!他#的,上!”说完,恶霸身边随即窜出几个面相狰狞的帮凶,个个手持刀斧,目露贼光,准备将那些个不怕死的好事者一一砍了。 籽言纵使身手不错,但是面对这么多的亡命之徒还是迟疑了,自己吃亏不怕,万一人多伤及无辜该如何收场,不懂也是有所顾忌,两人没有轻举妄动,恶霸看见阻碍好事的人被自己吓住,顿时得意洋洋,“走!”他大力拉住低低啜泣的女子,准备大摇大摆的离开,镇中央一时无人能阻止。 “朗朗乾坤,大明疆土,王法何在。”人群中响起了一个悦耳芳醇的男声,无数目光寻找这个声音出处,此刻朱正也堪堪侧身挤到人群前方,还未站稳,只见一人身姿飒爽,从花灯丛中信步行来,百花齐放的花灯如同当世的繁花在他周身次第开放,熠熠生辉,如同九天之上的仙姿来到这凡尘,灯火橙光衬着宁王莹玉般的脸庞,带着高贵不羁的出尘气质,踱步来到恶霸十步之遥处。那名被强抢的女子,看到宁王时已忘了自己的险境,只见眼前的男子衣着素白贵族寻常长袍,衣袍上饰绣金线江水云海纹,一举一动间折射夺目的盈盈光彩,腰系革带,身后革带缀有珍珠错金扣,更显皎皎身姿,最动人处则是宁王容貌绝伦世上罕有,见之再难识人间颜色。 在场之人无不注目,连朱正也移不开目光,他想到了一首江南女子随意哼唱过的曲调,倾我一生一世恋,与君一眸回首牵,倾我三生三世情,盼君与我相思信…… 最先开口的是恶霸的粗口,“ #! 你是什么人,敢坏本大爷的好事。” 宁王不怒自威,一缕淡笑后正色道,“天下人管天下事,你当街恃强凌弱,强抢民女,还不束手赔礼,也好既往不咎。” 宁王说了什么,众人并无听进,仍呆立于他的身姿外貌,朱正这才找到了不懂和籽言,慢慢的挪到他们身边,但是目光仍在宁王周身。 恶霸看得出眼前之人富贵无疑,但死不认怂,“凭你是谁,在本城就没有大过本大爷的,休要管闲事!走!”说完,准备收编走狗撤退。 宁王面色微沉,“你恃强凌弱,目无法纪,当街行恶,藐视律法,应由知县官府治你罪行。” 众人这才钦佩起宁王的正义之举,纷纷赞叹,恶霸已经收回已经抬起的脚步,大摇大摆的走回宁王面前,迫于宁王的威势,又瑟缩的退后了几步,“知县?知道知县是谁吗?知县是我爹!”恶霸翘手指了指自己鼻子,“去找我爹?好啊!看我爹是治我还是治你?不要多管闲事,赶紧走!” “哦?那就一起走一趟,看知县亲自断案!”宁王眼中隐隐倒映着万千花灯,从容的露出一个微笑。说话间,微风吹来,发冠旁垂顺飘逸的发带轻拂他的脸庞,额边随意散落的发丝也微微浮动,朱正的心仿佛也被触动了。 “这位公子你是不知,知县是不会治自己儿子的罪的……”人群对着风姿无双的宁王再看那个猥琐丑陋的恶霸,顿时对宁王生出无数好感,纷纷好意劝他不要牵涉其中,免得殃及自身。宁王眼神扫过了众人,看见朱正,目光略一停留,这时恶霸正准备开溜,宁王随即踢起地上一枚石子,那石子虽然小但是被宁王加了力道,一记重击后背要穴,顿时惨叫一声扑倒在地,吃了满嘴灰泥,周围走狗帮凶见状,纷纷举起棍棒朝宁王砍来,籽言也反应过来,准备出手,宁王在众多走狗乱七八糟的进攻前,悠然几个转身,避过了儿戏般的打闹,籽言和众位学生正好上手接管海揍了他们,以恶霸为首,纷纷被踩在脚底,叫骂求饶声不绝。 宁王隔着多人,对朱正微微颔首微笑,那笑意不同于先前的威严,以初花节华灯为景,竟然有了一丝温柔,朱正知道宁王来了,他是为自己而来。 本城百姓今天笃定城里来了贵客神仙,伸张正义主持公道,宁王犹如评书演艺里的天降神兵,专治恶霸,人们纷纷鼓足勇气,押着这般作恶已久的恶徒去公堂! 宁王来到知县府衙,早有人义愤填膺击鼓要求升堂,知县在后院品尝美酒佳肴,环抱歌姬,听闻本城百姓今晚失心疯般要求深夜开堂审自家儿子,立马破口大骂,正准备叫衙役驱散前庭人群时,知县主簿满头大汗,连滚带爬的扑倒在他脚下,“老爷,来了,来了,来了……” “来了天王老子也不怕!”知县黄牙大张,“打死那帮刁民,让那帮刁民们滚!” “卢知县是本城父母官,为何不替百姓主持公道,反而认定是刁民要施虐施暴?”知县看见一人款步走来,家丁无人敢拦。 主簿吓得破音,“老爷!来的是宁王……” 知县顿时魂魄飞走,哆哆嗦嗦的跪下,脸贴着地面,“参见……王王王王王王爷千千千岁……” 观自在书院坐落在城郊溪水青山边,风景秀丽,屡出英才,这日是初花节次日,照例是放课的,因为一个人的来临,全书院的学生齐聚书院校场,“宁王来了,宁王来了,宁王来了!”八百里加急战报都没有此时传播的迅速。 “宁王!昨夜申张正义,收治恶霸,知县当场吓晕,交由知府判他全家罪行!” “宁王,三月前在太行山力擒土匪,还当地以清明!” “宁王,一年前强开江西粮仓,运往巴蜀赈济灾民的贤王!” “宁王,与翰林院院士连诗作赋,一首诗句无人能敌!” “宁王……” “宁王……” 书院内众人无不欢腾,无人热血,大叫着争先恐后来到校场,定要一睹真人。 宁王清早只身来到书院,与正在修早课的朱正等几人相遇,他嘴角含有笑意,“请问应院士和孔老师在吗?” 朱正一身寒门学子打扮,接受了宁王浅浅的一揖,心有默契的一指后方,抬头正视了一眼宁王又垂首后说道,“今日放学,他们应该在后方书房内研究教习。” 宁王对着朱正不敛笑容,“多谢!”说完去见两位文坛魁首了。 “朱正,朱正,这人是谁?真是好大的气派啊。”身边的同学好奇道,不住的打量宁王翩若惊鸿的背影。 朱正只是望着宁王走去的方向,思索不语。 片刻之后,全书院的学生在放假日内居然以比上学更快的速度冲刺而来,应院士与孔老师盛情作陪,接宁王大驾。 孔老师一见宁王这位皇亲国戚,将圣贤书中所谓的忠君报国淋漓展现,语气十分殷勤,“不知宁王这次白龙玉马驾临书院,是有何指教吩咐,草民招待不周,还望王爷恕罪。” “大家不用这么客气,不用拘束,我这次来江南只是随便走走,正好路过书院,久闻大名,便进来拜访,”宁王连忙放下的茶盏。止住了孔老师快要伏地的姿势,端的是礼贤下士,求贤问良的做派。 “宁王天资过人,朝中早有美名,今日前来,我等三生有幸!” 宁王笑而不语,低头继续抿了抿茶杯。 “宁王这次来江南,又驾临书院,对我等学子来说实在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啊,这些学子日后翘首以待的都是考取功名,报效朝廷,今日得见王爷真容,实在是难掩激动,还请宁王不吝指教,给他们提点几句,真是胜读几年书,也好激励他们奋发苦读,早日高中。”应院士应墨林才是久经官场的老江湖,宁王绝不是口渴了进来喝水的,再者,这茶估计比王爷的漱口水还难喝,他摆好了台面,请宁王上场,不然王爷白来了一趟肯定在自己头上记一笔。 宁王不答话,他站起身,缓步走过众位学子身边,众人的眼神里全是热情恳切,有的情绪激动差点要抹泪,“请王爷赐教。” “请王爷赐教。” “请王爷赐教。” 众人一个接一个的请求道,到最后几个俨然又要下跪了,宁王连忙扶起他们,回首扫视过众人,也不忘看一眼被挤到角落里的朱正,言辞恳切的说道,“如此,希望各位不要嫌弃我才疏学浅了。” 学生们爆发出一阵阵欢呼,赶紧找好空位坐下。朱正看着宁王坐在首座,自己继续在边角位充人数,今日学到了几个招式,礼贤下士,欲擒故纵,收买人心,不,是聚拢民心,还有此刻宁王说的医无定方,学无定策。 宁王一番侃侃而谈结束,目的已达到,准备见好就收,此刻不懂施施然赶来,宁王一记眼神扫过无数暗卫打探过的人,随即又恢复了和煦的神情。 不懂,绝不是一个出家人那么简单,他追随太子在江南有何企图。 面容端正,眼神鲜亮的不懂当然是咽不下宁王这通身的做派,他看着朱正一副仰视宁王又窃又讷的模样,无厘头的用自己作陪与宁王耍玩一番,想不到宁王居然也肯了,江湖术士的骰子也玩的顺溜,不懂顿时在内心默念,“朱正啊朱正啊,你皇叔这次有备而来,你一定要好好接招啊。” 朱正在众人注目宁王和不懂的博弈时,突然想起,四年前,微风拂面,御花园内的石榴花开的正艳,父皇忧心于四王势大,威胁帝位,受封王爵的宁王进京朝觐,彼时宁王外罩浅金纱衣,由父皇指认着,“来见过宁王,”那个挺拔的秀姿对着自己浅笑拱手行礼,“参见太子殿下。”朱正书卷在手,一篇尚书看到艰涩沉闷,见到了宁王,如暴雨后见明霞,沙漠中见清泉,不由得看呆了,宁王笑盈盈的侧身上前,看清了太子手中的书,“太子可要好好读书,以后的大明全靠你了。”手掌轻拍了太子的右肩,说完又转身离去,嘴角还带有温煦的笑意,就像今日一样,让人如沐春风般。众人仍在为宁王喝彩,宁王礼贤下士平易近人,对着众人频频颔首,朱正这才发觉今日阳光正好,灿烂明亮,风吹来,带来暖暖春意盎然。 观自在书院占地广阔,书院内亭台楼阁错落有致,书院外还有溪流竹林清闲雅致,朱正傍晚重新翻完了尚书后,循着书院外宛延流泻的山间溪流,踱步沉思,今日月相上弦,月光甚好,他望着水波滟滟听着水流婉转,坐在水边垂钓,父皇和京城,现在怎么样了。 “江水滔滔,但比起你忧思,哪一项更延绵不绝呢?”白日里一模一样的声音响起,朱正知道来者是谁,并无抬头,依旧看着眼前水流,而心绪有些烦乱。 宁王只身踏夜而来,在朱正身边拱手,于私下见面时才行礼道,“参见殿下。”朱正目不斜视,他感觉到宁王的气息在自己左侧极近的距离内,可以听见他呼吸起伏,朱正一点都不敢乱动。 宁王对朱正的冷漠回应毫不在意,他笑着直起身绕到了朱正右侧,和朱正一起俯看水流夜色。 朱正轻呼了一口气,这才转头看着宁王的侧脸,“皇叔,这次来江南是专程来找我的么?” 月下的宁王还是白日里的那身着装,素白衣袍外套灰蓝色经纬线编织而成的长袍夹衣,腰系飘带,足蹬银靴,贴合了书院中的书卷气,朱正看得出宁王自出了书院后,一直没有离去,等待单独见自己的机会。 宁王毫无掩饰的默认,并开口安慰道,“什么事都有解决的办法,逃避却不是办法。我不知道太子为何离京,太子此刻仍然有忧愁。”宁王注视着朱正若有所思的侧脸,并不急于他回话。 朱正瞥过了宁王的发梢再次低头不语。 “殿下有什么烦恼,不妨说出来听听,说不定我可以为你分忧。”宁王这句真为关心,毕竟太子离京,朝中人心浮动,早日解除心结让他随自己回京也是功劳一件。 此时月隐入云,夜色朦胧,朱正再次抬头望着宁王,月光下流波隐隐晃动,衬着宁王的脸色十分淡雅,觉察到朱正探究的目光,宁王不禁侧首与朱正对视,朱正早就知道宁王的容貌世上无双,今晚才仔细的打量,他注视着宁王斜挑传神的眼眸,那是朱正见过的最漂亮的眼睛,能将豪情笑意,诗情恣意都化为眼角一抹完美的流转飞扬,风吹散了云,月光再次撒向世间,宁王的面容顿时更加明亮,朱正发现了他双眸比常人色浅,如莹润的琥珀,察觉到自己失态,朱正连忙换了姿势佯装钓鱼,“皇叔,”他望着京城的方向,“再给我一点时间吧,我会自己解决的。”自己想过太多这太子尊位带来的重负,但是今天他才发觉,这个尊位也是皇叔来寻找自己的缘由,今日见了皇叔,才意识到原来人生还有憧憬和渴望,憧憬皇叔的惊才艳艳,渴望有皇叔一样的气宇,唯有天下江山可以容纳。 宁王对朱正的婉拒并不意外,他看着朱正手里心猿意马的鱼竿,再次俯身宽言,“那我等你,我不勉强你。”宁王与记忆中一样,轻拍了朱正的肩膀,朱正能闻见宁王身上淡淡飘离的冷香,再次望向宁王拳拳诚意的脸,宁王还是在对自己微笑,那个笑容不忍再看,朱正连忙又撇开了视线。 “殿下,臣告退了。”说罢,宁王转身离开,留朱正一人继续沉思。 “朱正,朱正,快点回去吃夜宵了。”远处洪亮的声音传来,走来一个步履豪迈的僧人,朱正还没拾掇好心情,“啊呀,看什么看,看什么看,别看了,”僧人叫嚷道,把朱正不情愿的拉走了。两人丝毫没有看见,远处夜色中宁王转身,看着中年僧人的身影若有所思。 这晚,毛不应吃完夜宵,照例开始了伺候烧水劈柴的无心无肺田园生活,隐退江湖很多年,年前被派出这么一个任务,伺候贵人一路游历大明境内。真是只恨自己名声太高,想躲也躲不掉。太子原本在这里读书还算悠闲,前几天又来了京城贵客,宁王一来,本城民众比过年还高兴,还有太子,简直是要练绝世武功般,天天精力无限,每日要读书要习武还要求自己陪练,真是一大把年纪,老腰酸痛,身份越贵重,这思维越是不能理解,不过呢,自己从不揣摩主上小心思,因为懒,这也许就是自己能作为锦衣卫首领还能活得长的理由,正在无聊腹诽间,突然眼前闪过一个黑衣人身影,毛不应本能的警觉,霎那间已经跟随着黑衣人身影跃出数十步,黑衣人仿佛还未发现自己被跟踪,一心急速朝远处竹林里撤退,毛不应眼见即将追上好发挥前职业特长,只听一个声音朝自己招呼,“毛大人,好久不见。”毛大人过目不忘,听音辨人的本领还在,这个声音这个身形,自己不好再装傻,丢下黑衣人,朝着暗夜里挺拔的身影一拱手,“小的见过宁王,小的现在还有个名字叫无休。”说完不忘来一句,“黑衣人丢了,王爷您看见了么。” 宁王自一爿竹林后稍展轻功现身,“没看见,想来是本王功力不如毛大人。” “啊呀呀呀呀,王爷过奖,小的破功夫怎么能与王爷齐名,王爷半夜看月亮啊?”毛不应连忙上前插科打诨陪笑。 宁王余光扫了一眼漫天繁星,不见月光,眼神瞥向神色谄媚的毛不应,只在声音带了点笑意,“毛大人何必谦虚,前锦衣卫指挥使,征伐瓦剌,哪一件不是盛名朝野。”宁王故意命人把毛不应引诱到此,就是想证实自己对他身份的猜想,可能的话纳为己用,不过这个人精应该是不领情了。 “那也比不过王爷你贤良侠王美名。”毛不应拍马屁的本事是天生。 宁王不被他绵里藏针的话糊弄,明知故问道“毛大人,怎么也在江南?” “老啦,陪太子出来走走,顺便游山玩水,哦,对了,王爷,你不知道啊,梅龙镇的菜是真的好吃啊……” 宁王轻笑一声,两人边走边回到了书院,宁王见到了不懂和太子正在院中切磋武艺,深夜了还未休息,“王爷,落脚处到了,要不要进来坐一坐?喝杯茶啊?”毛不应以退为进玩的顺溜,宁王看了一眼不懂,直接挑明了毛不应的身份,“不了,毛大人,改日再叙。”毛不应咧嘴继续摆出笑容,“恭送王爷。”然后吃下了不懂恶狠狠的眼刀,“毛大人?无休师傅啊,你不是头顶没毛的么,怎么姓毛了,你到底瞒了我多少事?” 不懂砍刀上手,毛不应全面败退,“救命啊!” “说,你到底瞒了我多少,还有,宁王这个词是我禁忌,你居然和他勾肩搭背回来,我砍死你!” “啊,你这是嫉妒,你嫉妒宁王英俊潇洒,聪明能干。”毛不应已经跑出好远,仍被不懂死死紧逼,朱正已经懒得理会,自行去梳洗了。 “我用得着嫉妒他吗?我那么完美,我只是觉得,”不懂见自己和毛不应已经到了院外,太子应是听不见他们的话音,才沉下脸对毛不应说道,“宁王想要悄无声息的来找太子,自然可以做得让人毫无察觉,但是他现在大驾光临,排场铺的那么大,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目的。这个目的一定和太子有关。” 毛不应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中计了,怕被不懂砍死,内心暗自大叫,糟糕! 暗夜只繁星,宁王只身返回,夜色勾勒出他的身形,在黑暗处依旧夺目,叶子自暗处出现,跪倒在他十步远的地方,宁王眼神睥睨着问她,“如何?” “毛不应化名无休,身份为僧人,自太子出京后一直跟随保护。今日他被王爷调离后,太子身边立即有锦衣卫在暗处保护。” “看来,如我所料,太子的安全被锦衣卫保护的十分好。”宁王自信道,“还有呢?” “太子这几日有仰慕者一直寻机与太子接触,是一个叫李凤的姑娘,在镇上经营一家酒楼。”叶子恭敬的回道。 宁王想起了毛不应的话,“梅龙镇的菜真是好吃,”哼,果然是老狐狸,两边讨好。“你干的很好,退下吧。” “是!”叶子片刻便不见了踪影。 宁王望着远处书院于黑夜中模糊的檐角,弯了弯嘴角。 宁王将已被免官流放的知县府邸作为自己落脚的小院,手下大刀阔斧的按宁王的习惯改造了一番,庭院内种下的花枝已隐隐含苞,宁王在院中伫立,太子身边,有两朝内阁大臣应墨林,有前翰林院首座孔惟,还有前锦衣卫指挥使毛不应,看来,太子来江南是皇上精心安排的,还有那个不懂,他又是什么人。密探来报太子每日无非是在书院里读书习武,并无其他行动,难道是太子之行目的还未达到,还是此行根本就是皇上的…… 天下皇权受藩王权力束缚很久,本朝郑王,韩王,谷王,辽王四王实力最大,几乎分割了大明半壁江山,郑王居中原腹地,坐镇商都,占尽土地之广,物产之丰,他是皇上的亲弟,当年与皇上一起是先帝心中的太子人选,实为四王实力之首,韩王守国之西方,抵抗吐鲁番,与郑王关系一向密切,谷王占地南方,坐拥江南,最为富有,辽王居北,直面蒙古诸部,军力最强,而自己只有区区江西狭小封地,经营时日尚短根基薄弱,实力与四王相差甚远,要想在朝中叱咤风云必须先把太子争取到手,然后才能徐徐图之,大明国富民强,万国来朝终能实现。 借奉旨监督修建江水河堤之名,宁王在江南梅龙镇落脚,不出半月,密探们打探来的江南各路消息已经能拼凑出一幅江南民情图,哪里政绩清明,哪里民生艰难,哪里流民作乱,比朝中内阁机要都知晓的清楚。 这日春意暖阳,宁王手握整理成册的江南民情来到朱正的住处,还未进大门,就见门内院落里有一个女子身姿娇小,身着粉色寻常百姓衣衫,手拎提篮,在向屋舍内张望,宁王内心对她身份有了确定,他驻足观望,这时朱正一路匆忙从屋中出来,见到了李凤,神色有些闪躲,眼神飘忽,只见李凤把提篮柔柔弱弱的塞给朱正,面上还有红晕,“这是我亲自做的,每天能给你做饭真的……”朱正表现的比李凤还腼腆,接也不好意思,不接更违逆本心。 宁王暗自好笑,太子自小宫中绝色佳人见的多了,也没如此羞涩之态,看来这春风拂尽了诸人。 在院中双手端着篮子的两人这才看见宁王,宁王先止住了朱正的开口,“这位姑娘叨扰,请问书院的应院士在吗?”宁王脸上带了几分笑意,李凤立时转头忘了自己所处,眼前的男子全身素雅,腰系银带,足踏短靴,犹如画中仙,朱正也不禁看向宁王,他身姿本就高挺,今日换下之前贵气的金丝绣织锦衣,只穿纯色寻常士子衣衫,外罩同色纱衣,用腰带束身,通身淡雅,只有腰间垂落的几枚玉佩点缀贵族身份,不同于之前的盛气凌凌,今日尽是风流和文雅,真真是翩翩佳公子。 宁王再次轻呼“姑娘?”李凤这才慌乱的回礼,“这位公子你误会了,我不是书院中人,是来,来,来探望朋友的……”说完发现自己一直看着眼前人实在很是失礼,又将眼神飘忽到朱正身上,“朱正,你今天还有空闲吗?我想请你去,去……”李凤面相柔和,自有一种温婉恬美的风韵。朱正连忙回答道,“好,我一定去你酒楼帮忙!”李凤暗自腹诽,谁要你去帮忙了,碍着有宁王在场又不好对朱正撒娇,撅了撅嘴转身跑了。 朱正觉得她仿佛是生气了,可是自己明明答应她的请求,实在不知道李凤为何这样,直到她的背影消失,确定四下无人后,才对宁王说道,“皇叔。” “殿下,春风醉人,莫要负了好时光。”宁王朝者朱正拱手略施一礼,脸上笑意更显,这个太子啊真是不解此女心思。 “皇叔是说我们可以去郊游吗?”朱正正直的问道,对李凤邀他出游完全不解,对着宁王的话误解。 宁王被他逗乐了,不禁展颜欢笑出声,连眉角都是笑意,“殿下盛情邀请,我当然却之不恭,正好我也未曾领略梅龙镇美景,今日来将江南民情献于殿下,我们可边游边说。” 朱正巴不得跟着宁王学习治国韬略,民情朝政,连忙点头,“皇叔请稍等,我去更衣稍后便来。”说完立刻进屋去了。 太子虽然是被皇上派来江南历练的,可是该有的人手阵仗还是齐备的,不多时,他便换下这几月一直穿戴的学子校服,换上了玄色贵族公子衣衫,身系金色八宝佩带,配上他英挺的面容,更是气质出众,和院中的宁王并肩,一个风流恣意一个英气焕发,都是夺目的皇家风度。 宁王没有带随从,太子也是只身出门,两人一起出了书院走上街市,梅龙镇商贾云集,店肆众多,两人边走边在一众小贩和店铺内停留,民间的物什远不如宫中精美名贵,但也是花样繁多,有的吃食物件两人从未见过,一路走走停停,乐趣无限。 宁王从书画小摊上随意拿了把折扇翻看,朱正看着满桌的扇面,画着文人最爱的梅花,兰花等,随口问道,“皇叔喜欢什么花?” “梅兰竹菊,我喜欢竹子,竹子还能吃笋。”宁王低头看着扇面上的几缕翠竹,随口回答。 朱正“……”竹子是花吗? 宁王买下这把碧叶翠竹扇子,一路持扇和朱正继续逛集市,朱正买了蹴鞠球,马杆,准备和书院同学们切磋技艺。 不知不觉已到午饭时间,朱正这才想起今天答应李凤去她酒楼,宁王终于得了机会便询问道,“殿下怎么会认识凤姑娘?” “十日前我们书院帮乐文老师庆生,来到她酒楼,正好遇见一伙地痞为难她,要挟她钱财,她一个姑娘家继承打理这家酒肆不易,我便帮她呵退那些地痞,她应该是好意吧,从那日后她便一直,一直来送我吃的。”朱正朝着酒楼方向走,两人早已习惯路人投来的目光。 宁王一副看穿不说破的神情,似笑非笑,自从知县之子被自己收拾了过后,梅龙镇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堪比书中描述的大同盛世,镇上还有谁胆敢放肆,看来凤姑娘的柔美只在外在,朱正自顾自说着往前走,这才发觉宁王站在自己身后没有挪动脚步,“皇叔?要不要一起来尝一尝这家的饭菜?”宁王正在路边观望这家酒肆招牌,这家店铺坐落闹市,门面不大,装修的雅致温馨,店门口牌匾上书写着标准的楷体“龙凤店”,店中客流不断,看得出来生意不错。 朱正见他没有回应,视线还在打量这家店铺,再次邀请,“皇叔?” 彼时天近正午,微风正熏,路边枝头一株含苞待放的海棠花正在摇曳轻摆,宁王正站在这花枝旁,听见朱正在此叫自己,收回视线对着他再次展颜一笑,这个笑容正是朝着朱正,如同夜幕中烟火万艳齐齐绽放,江南的整个春季都化在宁王的笑靥中。 “朱正,朱正?走,进去尝尝”宁王还以为是朱正想着要见到凤姐害羞,叫了几声才和朱正一起进了店中。 店里人头攒动忙碌异常,见两人进来后瞬间一片沉寂,还能听见筷子掉落在地的声音,还是门口正算账的伙计经历过大世面,“啊呀,两位公子赏光,店中蓬荜生辉,不知公子想吃点什么?我们店呀虽没有山珍海味,却是实打实的新鲜可口,江南时鲜没有能赛过我们这家的,两位公子这边楼上雅座请,来,快请快请。”宁王让朱正先行,坦然跟在太子身后朝楼上走去,转身时不出意料的用余光看见了店角落里李凤玩味探究的目光。 两人来到楼上雅间,临窗正是方才走过的街道,一边喝酒吃菜,一边欣赏民俗,十分悠闲舒适。 “皇叔喜欢吃什么?”朱正与他相对坐了,摆出一副我先来江南,我比你熟悉此地的自豪。“不过,先说好,那些宫中的精细菜可是吃不到的。”朱正昂头,表明自己在这里可是切实融入民生的。 宁王正在低头喝茶,抬眼看了一眼朱正少年般得意洋洋,看见伙计上来添水,改换了称呼,“你喜欢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朱正“……” 宁王不忍再逗他了,免得日后清算,“那平常凤姑娘给你做什么菜?” 朱正已经忘记自己是来答应凤姑娘帮忙打理店铺的,这时才发现自己已经成为顾客,上桌吃饭…… “嗯……我不知道……” “啊?”这次终于换了宁王惊讶,难道太子喜欢李凤到如此程度,每次吃菜看人不看碗里? “我,我没吃,不是,我吃了,我记不住,不是,我吃了也不知道,不是,都是江南特色,跟京城大不相同,我,我没在意,只知道好吃。”朱正像急于解释误会,有些语无伦次了,虽然他也不明白到底是要向宁王解释什么。宁王听见朱正提到京城两字,连忙一抬手,示意他停止话语,朱正这才注意到,走道内响起了脚步声和衣袂摩挲声,果然,李凤从门后现身,“见过王爷,朱公子。”她欠身拜倒,朱正想要去扶她,但看宁王不动,自己也止住了。 宁王受过她一拜后,这才施施然,“凤姑娘聪慧,既已知道我是谁,自然也是知道我请书院学生出来随意走走,那么还请凤姑娘就当我们是初来此地的客人,随意招待就可。凤姑娘可明白?” 李凤眼波流转过两人,面带微笑,“是。” 不多时,店里伙计麻利的端来一桌子菜,每样用白瓷盘盛装,分量不多,但是花样繁多,李凤在旁亲自布菜,“这是山中新鲜的荠菜,清晨含露时采来,用泉水洗净后切碎,混入年节时做好的米糕,将米糕切薄片,与碎叶一起清炒,这是春笋,也是凌晨时分采摘拔出,立马取出嫩尖,放入熬好的高汤内,煮出鲜味。”朱正记得宁王刚刚说过吃笋,就见他捞出清汤中的一段嫩笋,几口下肚了。 “凤姑娘,这些菜果然好吃,看来梅龙镇厨艺一绝就是贵店了,朱正,你可真有口福啊?”宁王不忘揶揄一下身边人,朱正连忙咽下一口饭,“不是,不是,皇……爷……我只是看凤姑娘一人打理店铺不易,时常来帮忙而已,要凤姑娘天天做,也是不妥的……” 朱正说的急,嘴中还有菜,拿手掌遮住了嘴,皇叔和王爷切换的还不算生硬。 “王爷过誉,公子过奖,民女只是一普通百姓,无非是公子高义,对民女施以相助,民女感激不尽。”李凤看得出来宁王来店的目的。 朱正连忙起来,扶住她又要拜倒,双手接触到李凤的双肩又是好一番无措。宁王看着这一幕,再吃了一口山鸡肉。看来太子确实是喜欢李凤的,哪个年轻男子会拒绝温婉良人含情脉脉的娇态呢,何况这个女子一直仰望崇拜这个男子,不管是真还是伪装。 这顿饭吃的各怀心思。 李凤在门口送别了两人后,这才放松了一直吊悬的心。 宁王带着朱正往城外走,“刚刚我们喝了莼菜汤,不如我们泛舟去郊外湖上,看看莼菜?我还有江南之事要告诉殿下。” 朱正觉得今日的李凤好似与平日不同,但是宁王在身旁,就不再多想,跟着他一路出城,宁王的随侍朱钦恰到时机的出现,牵来了马车,两人乘车离去。 城外湖光山色,烟波浩渺,世俗间的束缚仿佛在这宽广的天地中褪去了枷锁,太子与宁王两人着一叶扁舟,徜徉在这青山水秀中。 朱正不是不知道宁王为他来江南,早在年节时,他就收到了父皇从京中寄来的密信,父皇信中告知他会派宁王来太子身边,到时自己见机行事。 天下皇权苦于受制藩王长久,郑王,谷王,韩王,辽王四王分天下一半人口财富军马,大明的天子只是名义上的天下之主,藩王各自为政,实力可以与朝廷比肩,这是父皇的心头大患,也是日后自己的大患,父皇励精图治,宵食旰衣,苦苦勉力,就是为天下万民谋福祉,但是四王不废,根本不会有一统河山万民同福之愿景实现,自己来江南也是父皇精心安排的布局,太子流落异乡,看朝中众人动向,探四王暗流,还有利用只有贤名没有实权的宁王,藩王间的野心此消彼长,这江山谁不想于高峰之巅欣赏。宁王明知这最初是一场实力悬殊的逐鹿之战,还是欣然赴场。所以太子对于宁王的到来比来到谷王的地盘戒备心更重,这样的男人野心,才华,谋略兼备,是最不能靠近的臣子。然而,朱正自见到他起,本能的已经与他一起并肩了,这算不算是暂时做了政治同盟,父皇的用意是不是也是这样? 朱正内心思维驰骋的很远,“殿下?殿下?”宁王在船头轻轻唤道。 “哦,皇叔,”朱正收回自己的心猿意马,盯着宁王微翕的双唇,“皇叔说道谷王在江南广聚钱粮,这朝廷是知道的,但是具体钱财数量,这真真是出乎我的意料。”谷王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富有,快抵得上户部账本总和了。“所以,殿下,天下财富有限,各藩王和朝廷间就是你争我夺,现在赖陛下圣明,四王暂时不敢轻举妄动,但这不是长久之计。” “那么皇叔有什么良策?”朱正虚心的讨教,湖面凌凌波光,映衬到两人脸庞。 “合力击破怕是困难,只能徐徐图之,或许各个击破才是良策,但是要有机会……”宁王自己也是藩王,献策削藩大义凛然。机会的话,眼前倒是有一个,杀了太子,让四王各自推选皇位继承人,岂不是就是机会。宁王暂时按下了自己剑走偏锋的想法,相比起杀了太子这种大逆的事,得到太子的信任才是目下最合适的计策。 朱正一时想不明白有何机会,就听见远处有人叫自己,“朱正!朱正!”是不懂划船而来,“今天的功课温习好了?今天的拳法练习好了?今天的晚课还要不要上?”不懂凌空一跃,跳上宁王和朱正的扁舟,直直站在两人中间,劈头盖脸对着朱正吼道。然后一转身仿佛刚刚看见宁王一眼,“啊呀,宁王,好巧啊,你也来游泳啊。” 宁王确定不懂肯定知道朱正身份,但是能这么目无尊卑又这么随性无害的天下恐怕也只有他了,这么一个奇人随同游历,值得深究,不懂难道是见太子随自己出门久了,才会赶来的?那如果真是如此,不懂绝对不能小觑。 “好巧,现在逆水行舟,还请不懂老师用你手里的船桨划我们上岸。”宁王说的温文尔雅,朱正忍不住笑了。 这日晚上别了宁王,朱正又是干劲十足,连点了几个灯烛,将书房照的如白昼,一头埋进宁王的江南民情奏书中去了,虽然那些民情由宁王挑拨离间亲自润色了谷王的凶行,不过这江南民生确也详实未有偏离。 月华如练,宁王送走了朱正和不懂,自己并没有离开湖边,此刻月至中空,将他一身名贵素白的衣裳染就了莹莹流光,叶子和吹花跪在他脚下。 “王爷,那个李凤应该是郑王在江南的探子。”吹花轻声说道,保证声音不落第四人自耳,“属下已打探多日,她正是在王爷来到江南后才到此地,接近太子,打探行踪,每日与酒肆送菜送酒的走夫互通消息,再由这些伪装成走夫小贩的密探们将太子之事一一飞鸽传信于郑王。” 宁王负手虚看着皓月,声音变得十分威严,又带着一丝慵懒语调,“本王猜的没错,但肯定是郑王吗?本王以为是谷王这个财迷派来的。” “回王爷,属下们打探到李凤从汴梁而来,每日的贩夫走卒们都是中原口音,谷王的人其实也去过龙凤店,那日太子替她解围,闹事的地痞正是谷王派去砸店的,只不过太子不知内里。” 宁王轻笑,“看来谷王以为太子是给他示威,又在江南地界他的藩地,不好再生事端,不然朝廷定要拿他是问,本王来到江南不是秘密,那个财迷居然也坐得住,倒是郑王有心,还来一探虚实,也算是略有谋略了。” “那龙凤店,李凤……”吹花询问道。 “太子应该是喜欢凤姑娘的,暂时不要动她,李凤与太子接触机会尚且浅,尽管让她去传递消息,本王不怕掌握不了太子。” “那太子那边……”叶子请示道。 宁王转身面对两人,“太子资历尚浅不足为惧,难以对我构成威胁,此时仍是要笼络他,况且他身边还有锦衣卫暗中保护,暂时密切跟踪,我要他的行动尽在我的掌握之中。“说罢,他右手握拳成事在胸。 自从宁王来了江南应天府梅龙镇,整个府衙都觉得日子过的舒坦了,不为别的,只为宁王慷慨大方。谷王富有,那是榨民生榨出来的,不会分给地方官,朝廷的俸禄有限,又不是京中要员,自然只管温饱,不管致富,只有宁王一来,与各级官署一一照面后,便有银票再次慰劳这些官吏,宁王语言中无比体恤他们辛劳,行动上也无比体谅他们劳苦,整个江南的官僚纷纷感慨宁王贤良,宁王英明,宁王真是比那些个油头肥耳的藩王强太多了。 自从宁王来了,观自在书院的应院士觉得自己非常忙,他刚婉拒了宁王招募他为幕僚的盛意,就被郑王的书信,谷王的慰问围绕了,自从那日宁王向李凤故意透露自己与应院士私交不错,郑王就得了消息,也派亲信前来拉拢,这个两朝内阁大臣只想归隐田园不问政事,这些个藩王没一个是省油的灯,宁王肯定不能招惹,郑王和谷王更不想搭理,这会儿只能疲于应付,这些糟心的“青睐“应院士是猜到了,都是拒绝了宁王后,给的小小警告。应院士一糟心,就没有精力管教学生,众学子乐的逍遥自在,纷纷投入蹴鞠马球武术等业余课程,连不懂老师都连带轻松了不少。 自从宁王来了,朱正这才着实体会到皇叔的美名天下扬,贤名天下唱,这才是为君者该有的生动实例,跟皇叔学两天,比书院读诸子百家圣人言论一年都有用,聚齐民心,礼贤下士那只是宁王随手拈来,真正的帝王御术才是宁王交给太子的。朱正知道宁王有一种魔力,越是明知他的危险,越是想要靠近,自己无论如何也移不开目光,挣脱不了这种甘之如饴的追逐。 转眼已经暮春时节,海棠花开花谢,空中飘扬了零落花瓣。李凤自宁王驾临了小酒馆,无声警告她不要轻易接近太子后,便收敛了行动,大大减少与太子的接触,太子心无旁骛又回归了游学士子的身份,这日照例和不懂在书院的校场内切磋拳脚,不懂才思敏捷,武艺一般,化名毛不应的无休和尚,虽然功夫了得,但是他藏拙,不愿和太子练武,万一自己下手没了轻重,这可是要掉脑袋的。 书院一年一度的武艺比试在即,骑术格斗朱正都有自信,毕竟太子的良驹不是这般学生能有的,近身格斗也是从小师从武状元的,只有一样非常犯难,这个难暂时还没人帮,那就是射艺,十箭全中才有资格竞争魁首。 宁王派人来给太子送明前茶,朱正突然有了绝妙主意。宁王的箭术可是在宫中御前出尽风头的,这不就是一位良师么。 本来就没空风花雪月的宁王每日又多了一项日程,教太子射箭。 朱正当然不能在书院内让宁王教他,这不是摆明了自己身份比宁王还高么,只能相约在城外的竹林内,此处绿荫无数,不必晒着阳光,身在其中舒适无比,是个练习的好地方。 教习首日,宁王按时赴约而来,还非常周到的为朱正带了射箭的护腕箭袖,良弓羽箭。 “殿下,你先射一箭试试。”宁王指向五十步之外的箭靶,话音未落,只听见一记破空声,朱正拉弓放箭,箭头朝着天空飞去……远处有人闷哼了一身,是暗中保护太子的锦衣卫都被划伤了肩膀。 宁王露出罕有的震惊神色,不过须臾就恢复了镇静,走向垂头的朱正,“殿下,射箭需眼观前方,心在箭尖,你看,动作需这样。”说完宁王的气息从朱正后颈袭来,他扶住朱正的肩膀,调整了他的手臂,然后一路滑过后背来到腰际,矫正了朱正已经僵直的腰,再要滑向大腿时准备纠正弓步时,朱正急忙喊停,“皇叔,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殿下,你再试一箭。”宁王对眼前僵硬的动作不忍再看。 朱正眼看前方,心在身后,这一箭射出去一步远就掉落了,比孩童扔箭出去的距离稍微远了一些而已。 宁王语塞。 “皇叔,要不你演示给我看吧,”朱正觉得面子已经不重要了。“皇叔箭术百步穿杨。”朱正不忘耍个小心思。 “好。”宁王微微一笑,接过朱正手上的良弓,从身旁取来三支羽箭,右手满弓,第一箭直中靶心,力道之大,直接将草扎的箭靶贯彻,朱正还未来得及喝彩,宁王已经掠出身形,第二箭已经飞出,而且速度直追第一箭,将第一箭直接撞飞后直直插入前方树干,宁王足尖轻点地面,掠向中空,第三箭破空而去,从第二箭的箭尾插入,直直将一根细长羽箭一劈为二后钉入树干,箭头深入,箭尾还在微颤,宁王身姿落地两个回转后收拢招式,朱正眼前还有他发梢和飘带的掠影。 “好!”四个暗处的锦衣卫不禁连声叫好,这箭术简直是天下冠绝。宁王眼神迅速扫了一眼四周现身的太子暗卫,看明了他们的保护圈,几个锦衣卫不顾自己暗处的任务,纷纷倒戈倾倒在宁王的武艺下。宁王满意的抿唇一笑,朝着朱正,“殿下,勤于练习。”将弓还给朱正。 朱正后悔拜王爷学艺了,这箭术自己再练十年也难匹敌,顿时气馁,同样拿起了三根羽箭,跑到离箭靶百步以外,大力拉满弓弦,宁王刚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朱正三箭齐发,一箭射向天空再无踪迹,第二箭被一名锦衣卫从树上跳下,勘勘躲过,第三箭射向了宁王,朱正大骇,宁王身手极为敏捷,随即一个高踢腿将箭踢飞,致命的这一箭正中红心。 竹林中只有风声。 从此在锦衣卫心目中,太子练箭和刀山火海万劫不复的危险性并列。但凡太子这日练武,保护圈退后三百步。还是宁王胆识过人,连陪太子三日,不知道宁王用了什么绝世奇功,太子三日后终于不脱靶了。宁王去应天府巡视河工,这艰巨的陪练,交给了不懂,不懂虽然爱护太子,他也爱护自己的命,听说宁王舍命陪练,躲过无数支夺命箭后,只要太子拉弓,他也自动退后一百步,然后必然早于饭点,强迫朱正收工回屋。 这日宁王从江河边回到梅龙镇,深夜三更已过,他收到了宫中眼线传来的密信,密信由特殊的墨水写成,需要将信纸在火烤后,字迹才会显现。宁王夜半披衣点亮了高烛,手持信纸在火苗上轻轻一扫,隐去的字迹慢慢出现,通篇只有四个字。 书房门轻轻叩响,宁王神色冷峻道,“进来。” 吹花一身夜行衣上还带有一路疾行的风尘。室内一片昏黄,宁王的面容被照的柔和了不少,但吹花知道,这是错觉,王爷等的就是自己的密报。 “王爷,郑王两日前已集结藩地内军队,今天已从河南开拔,目标应是京城。”吹花低头看着脚下花砖。 “这么快?”宁王也微微惊讶,他刚得知宫中“皇上病危”,而郑王居然已经万事俱备点齐人马挥师京城了。京中皇上病危,大权旁落,太子流落江南,储君不稳,京城内势必是暗流无数你争我夺,郑王此刻挥军入京,无疑是占尽了天时地利,锋芒必露,胜券在握,自己藩地狭小,兵力不足,又远离京城,怎么筹谋也无法能和郑王抗争,这真是太失算太不甘心了。 ”王爷,辽王也有调兵迹象,韩王人马此刻已在前往京城的路上,谷王也有意准备动身前往京城。”吹花把自己和一众暗探得来的情况一起上报。 宁王深吸了一口气,脑中飞快的盘算着。四王的实力太大了,自己难以匹敌,他们的行动也太快了,这次无论如何也赶不及,有什么办法可以扭转逆势,一击即中。对了,还有太子。“太子情况如何?”正询问时,叶子也深夜赶来,“太子这几日如何?”宁王人不在梅龙镇,耳目无处不在,“和往常一样,并无异常。”叶子也跪倒在书桌前。 夜半府中给宁王备的点心分毫未动,自从宁王来到江南,口味也跟着变成清淡鲜美微甜的味道,书桌上八碟精美的食馔,今晚成了摆设。 太子难道还没有收到皇上的书信?对宫中事一无所知吗?那么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机不可失稍纵即逝,宁王计上心来,仔细嘱咐两人。这天下都是朱姓皇裔,何不由我来描绘心中江山。 再过十日就是书院武艺对决了,朱正这几日尤其勤勉,清晨刚过,竹林里便有他勤奋不辍的身影,今日依旧是苦练箭术,名师出高徒这句居然不假,朱正的箭术居然突飞猛进,除了偶有脱靶,也能射中中央。朱正刚刚一箭首次正中红心,信心大增,情绪高涨,第二箭射出时看见身侧一个身影,立即手腕一松,箭矢朝着不可思议的角度飞出,周围的锦衣卫默默的再退后一百步。 宁王丰神俊逸的到来,“殿下长进十足。”宁王望着朱正射中靶心的那箭,微笑道。 朱正原本满意这些时日自己的壮举,但是看见了宁王,瞬间复杂的滋味涌上心头。宁王太耀眼了,自己的这些微末箭术在他的连中三元下根本不值一提,但宁王的一句话赞扬,哪怕是虚伪的恭维,自己却能窃喜。 “皇叔。”朱正方才射中那一箭前,脑补的人此刻就在眼前,心中翻滚面上却是淡淡的。 宁王其实早已到来,只是在旁多看了几箭才向朱正施礼问候。 “殿下心志坚定,勤于练习,我大明日后定能延续当今盛世。”宁王面带由衷的说道,所以心志太强的太子是棘手的累赘。 “皇叔过奖了,”朱正发现只要宁王对他微笑,再多的疏离和戒备都会消散,何况今日的微笑中还有赞赏之言,朱正只觉全身轻松,不由得也跟着宁王的笑意,开心的笑着,连一向英挺的眉眼都是放松的弧度。 不懂来到竹林时,看见了就是这两人并肩站立相视而笑,大明后继者和日后权臣的单纯笑容,以碧叶蓝天为图景,远离天下纷争,朝堂倾轧,纯净无染,纯粹美丽。 剧变生于霎那间,一名黑衣人从天而降,长剑在手,直取太子命门。谁都没有发现突然出现的刺客,锦衣卫从远处赶来已来不及,朱正只看见刺客手中反射阳光刺目发白的剑尖朝自己急速袭来,变数太快,任凭什么招数都无从躲避,身边宁王脸上还带有刚才一样的笑意。不懂全身血液都止住了,本能的紧闭双眼别过头,大明江山要巨变了。 宁王前一刻还在暗忖这一剑的结果,待自己发觉时,就觉得左胸一阵剧痛,身体比意识反应的更快,宁王以身挡在朱正面前,叶子的一剑直直刺入他的胸口,宁王痛的实在忍不住**了一声,全身力气都被抽走了,朱正瞳孔骤锁木然的伸手扶着宁王摇摇欲坠的身体,才发现他的身体在颤抖,自己也在发颤。 蒙面的叶子才是最惊恐的,当看见宁王挡剑时,她拼死撤回了力道,才避免自家主人被一剑贯胸,此刻她冷汗淋漓,忘记了思考,宁王强行聚齐最后一丝力气,一掌挥出,拍向叶子胸前。 叶子不愧是身经百战的尖顶杀手暗探,瞬时明白了宁王用意,借着已经毫无力道的一掌,施展轻功到期限飞速离开这里。 “皇叔!皇叔!”朱正听见自己的声音都变了调。 大事不好,两名锦衣卫去追叶子,几名锦衣卫从远处驰来,保护的虽然是太子,但是宁王同样是皇亲贵戚,出了此等大事,后果不堪设想。 “皇叔!皇叔!你没事吧!”朱正自己也乱了章法,抱着宁王倒在地上,宁王右手的死死捂紧胸口,献血从指缝间不断涌出,朱正不忍心去碰伤口,但绝不放开宁王。 ”殿……下……”宁王只能倒吸气才能勉力支撑,“你……快……离开,此地危险……”宁王不忘给朱正一个眼神,那双灿烂星眸现在只剩一缕微光,似乎还想说其他的话,但朱正已经听不清了,宁王浅金缎色衣衫已尽被血染为暗红。朱正抱着他,喃喃啜泣,皇叔,你可千万不能死,我用大明天下交换你性命也毫无犹豫,宁王已支持不住,紧闭着双眼,毫无回应。 不懂在震惊后率先恢复冷静,他飞奔到太子身边,“朱正,听宁王的,此地危险!快走!” “你们保护太子离开,你们带宁王回去疗伤。”不懂这才发现他并不知道宁王落脚处,看了朱正失魂落魄眼眶通红的样子,继续对锦衣卫说“算了算了,带回我们住处,快啊!宁王死了,你们全部陪葬!”这句话是替太子吼的。 然后他按住朱正的肩膀,“听宁王的,不要让他白白受伤,带他回你的住处疗伤,你大可放心!”朱正不松手,“快啊!不然他真死了,你再哭不迟,没事啊,没事,死不了!”不懂提高声音。 朱正这才迟疑松手,锦衣卫也是绝顶高手训练有素,背上宁王,一路疾速飞回。 宁王意识涣散,耳边依稀听见风声,眼前还是白晃的剑尖,这次真是失算了,如果可以选择,自己宁愿选择战死疆场,可不能像这般窝囊的死法,这是他失去意识时的最后想法。 这日,本镇最好的郎中全部被锦衣卫带去同一个地方,观自在书院毗邻的小院中,三四个郎中围着床榻上的人施展浑身解数,还得处处让过床榻旁的另一个脸色墨黑的年轻人。这个躺着的人肯定是个大人物,就他那件扔在床角的衣衫,本镇最好的料子铺都织不出,陪榻的年轻人解下他的玉佩,腰带,好像还刻有皇家朱姓的印记。 宁王衣衫半解,露出左肩和左胸肌肤,伤口深入肌肉,血虽然止住了,一道骇人的血痕依旧偶有渗血。朱正仔细的帮他擦着满头冷汗,皇叔的脸色苍白如纸,唇色早已和脸色一体,那张时刻都英气勃勃的此刻全是虚弱,皇叔肯定很疼,即使没有了意识,双眉还是会不自觉的微皱,郎中说万幸他没有生命危险,但是伤了要害,要养好久。朱正长出一口气,只要能康复,自己愿意做一切。 郎中好容易包扎好伤口后,去后院煎药了,不懂进来,正看见朱正蹑手的帮宁王穿好左肩衣袖,系好身侧的衣带,盖上自己的锦被。 “天热了,要闷死你皇叔吗?他本来就在出汗。” 朱正一记阴狠的眼神把不懂后一句话给吓飞了。“殿下……,”不懂换了难得的正经称谓,“宫中有信传来,还需要你亲自启封。” 朱正知道宁王短时间内不会醒来,收敛好情绪接过了不懂手中的信,离开了自己的卧室。 不懂来到榻前,今日一事万分凶险又十分诡谲,太子在梅龙镇多日,除了偶有窥视打探行踪的,并不见有人贼胆包天敢来行刺,刺客身手了得,锦衣卫根本无功而返,只看得对方身形弱小,很有可能还是个女子或是少年。 宁王,朝中人人赞誉,天下无人不晓的宁王,居然也没有发现有人异动谋害太子,不懂不信,但是宁王此刻药不能咽,昏迷不醒,分明是拿自己生命做掩保住了太子,又与平日给自己的感觉大大相反,难道自己真的是误会了宁王,宁王的贤良都是肺腑之情?不懂望着双目紧闭的人,选择了相信自己的直觉,他默默的朝宁王做了一个抹脖子伸舌头的动作后再不多呆一刻。 不懂在朱正的书房里找到了他,眼前一簇火焰将宫中来信烧为灰烬。“信中说什么啊?”不懂边走边晃,如往常一样随意。 “老师,父皇的嘱咐,一个人也不能告诉。”朱正一个眼神袭来,不懂第一次觉得太子一向清澈的目光里混有了别的东西,在宁王的眼神里是势在必得,在皇帝的眼神里是杀伐决断,此刻在朱正眼里是果敢和凌厉,这是上位者必须具有的品质。 朱正这几日告假休学,即使是同学知道了他即将缺席武艺大赛害全班已经输了先机,用尽无数办法让他上场,他也毫无所动,直接把自己关进小院,锁上几把大铁链子,第一次吩咐透明状保护自己的锦衣卫,如果有人敢翻墙进来,立刻仗杀。 已经害宁王遇刺,人头暂时借在脖子上的锦衣卫,人人自危,无比忠诚的执行把人扫地出门的命令。 已经过去两天了,皇叔还没有醒,额头仍然是发烫的。朱正看着郎中端来了药,一勺一勺的喂给病人,病人只能咽下一小半,其他的只是顺着嘴角划落,朱正连忙拿干净的帕子帮他捂住嘴角,不要脏了脖子和衣领,扼杀了无数次杀郎中的心思后,朱正终于盼来了宁王的苏醒。 宁王在午后慢慢睁开了双眼,这两日犹如在深渊徘徊,胸口漫过涛涛暗涌,又像置身烈焰,被水火同时吞噬,逼迫自己窒息,偶有人在呼唤,却听不清来人所讲,只内心觊觎大明江山,怎么就赔了性命。 宁王睁眼看见的是床顶帷幔,可真够素的,然后他听见了身边一声惊喜的称呼,“皇叔!” “皇叔,你醒了。”朱正内心狂喜,连忙坐在床榻边,深切的望着宁王虚弱的睁眼。 宁王轻轻哼了一声,可算没死,还不算窝囊。 “皇叔!”朱正看着他眼中慢慢聚拢了焦距,兴奋的如同孩童。 宁王精力不济,看清是朱正后,发现连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又慢慢闭上了眼睛。 朱正原本雀跃的心情又跌落谷底,“大夫,快来!” 郎中刚刚写了药方,被强行拉来,“醒了就好,说明性命无碍,他伤势较重,精力不济,让他睡会儿,我刚调了药方,喝下就能转好。”朱正再一次杀郎中的心被自己遏制住了。 他看宁王虽然双目紧闭,却觉得他不像之前那样痛苦,双眉仿佛也舒展了很多,一向英气的脸庞上此时一片安详的睡意,如丹青国手精心描绘的容貌。皇叔的鼻子挺拔,双唇像淡色绯花,朱正仔细端详着宁王的睡颜,皇叔的嘴角下有一颗痣,笑着的时候尤其有风情,下颚边,耳廓边也有,脖子上也有,露在衣领外,在无瑕的肌肤上非常显眼。 朱正忘了时间过了多久,他浑然不觉伸手触摸宁王的嘴唇,抚过嘴角下的小痣,顺着脖颈能感受到皇叔的脉搏轻轻跳动,锁骨在衣领下影影绰绰,肩上还缠着白色的纱带,纱巾下有一记很深的伤口,为了我而生生承受挫筋销骨痛楚。 朱正索性取来书本,在床边翻看。 宁王彻底转醒已经是次日黄昏,他终于听清了外界的声音辨明了所处之地,看来这次豪赌侥幸赢了。朱正的卧室小巧精致,案上正点着安神熏香,而宁王脑中越来越明晰。有人放低了脚步声只有衣物摩挲声,宁王待声音静止后,缓缓撑开眼帘,毫无意料的是朱正激动的脸和声调,“皇叔!你醒了,你,你知道我是谁吧……” “……”宁王要不是躺够了,宁愿再闭眼,“殿下……你有……没有受伤……”断篇的记忆再次续上。 “皇叔,我没事。”朱正一时雀跃,随即想到了自己当时的无用,又有气馁,讷讷的说道。 宁王看着朱正心有旁骛的样子,还是说了实话,“有些口渴。” “皇叔,来,我来扶你。”朱正什么时候见天下无敌的宁王求过此等小事,随即热心扶起他。皇叔身形好单薄,到手触摸比看着更加单薄,朱正按过他的肩膀,抚过后背,小心翼翼的让宁王坐起,宁王卧床久了,猛的支起上身还有些眼前发黑,顺势靠着朱正坚实的胳膊借力坐起,反正大侄子现在殷勤的很,何不利用。 朱正留恋双手的触感,仔细检查了宁王是否坐稳了后,才端来床头小桌上的清水,温热刚好,入口清冽。“殿下,我自己来……”宁王捏过朱正手中的白瓷杯。 宁王病中卸了发冠,束发的几根发带从耳旁与几缕发丝一起散落肩头,配上他低眉垂首喝水,朱正不能移开目光。 宁王还在盘算这次下了巨大血本的得失,喝完了水,酝酿着开口。 “皇叔,”朱正看着宁王淡色双唇上的水渍,强迫自己正经,“这次多亏你了,我,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 宁王内心喜悦不比朱正少,换上欣慰的笑容,“殿下过誉了,干嘛说这种话呀。”看来太子之心也不难到手。 “我以前有些疏远皇叔,我今天才知道皇叔才是真正的衷心,”朱正将内心所想托出。 宁王微微抬头保持着笑意,戒备疏离感激欣喜全在太子脸上,他不怕太子不一诉衷肠。 “我真是太惭愧了……”朱正懊恼,眼中居然有了点点星光。 宁王连忙接上“殿下何必自责,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只要你以后为我所用。 “我以后一定听皇叔教诲,还要皇叔尽心教我。”朱正信誓旦旦,吐字有力。 宁王收获巨大,展颜一笑,朱正低头吸了吸鼻子,没有注意到,这个笑容宁王眉目弧度未变,眼中带有精光,然后宁王闷哼了一声,皱眉捂住了胸口,伤口又在抽痛。 这几日真正度日如年的是宁王府的一帮暗卫,尤其是叶子,这与计划完全背离,王爷当胸一剑后自己恨不能代替他去死,太子照料寸步不离,王府一群人根本无从着手,只能大约知道王爷无性命之忧,可是见不到宁王,一切事务只能搁置,众人在蛰伏中静静等待。 初夏时节,枝头花落,碧叶茂盛,这日宁王已经可以自理,他鼓励着朱正一定不能缺席书院的武艺大赛,“殿下,为君者怎可以退缩,你武艺超群,不必有芥蒂。” 朱正除了看护宁王的伤势,这几日就是勤加练武,并不是要什么比试佳绩,而是想要变得强大,面对生死攸关时才有转机。练武锻炼心志,朱正在深夜挥汗淋漓咬牙坚持,都不会忘记夺命剑尖袭来的瞬间,唯有经历过,知道恐惧后战胜才是强者。 “可是……”朱正对比试名次并不在意,他只是想在决斗场上证明自己多日的练习。 宁王知道他的顾虑,“去吧,以后为君治国,殿下可能再不会有这与民为伍的机会了……”以后书院可是会大力传颂殿下礼贤下士,与百姓亲如一家的微服到访,难道要错过这个挣美名的机会。 朱正聪颖,读出了画外音,这个理由果然是宁王的风格。 “好。” 送走了朱正,小院终于无人搅扰宁王清静,宁王的随侍朱钦恭候多时,非常默契的出现,宁王给太子留下书信“叨扰殿下,臣回住处”,回到梅龙镇的落脚处,宁王换下了朱正给自己替换的内单外袍,穿上自己的衣衫,朱钦拿出上好的金创药,替王爷仔细的包扎,左肩牵扯着伤口,不好多动,宁王单手展开多日密探们传来的书信,边看边露出玩味的笑容。 叶子获得召见后,跪地俯首,“属下伤及王爷,实在罪该万死!” 宁王已经将书信付之一炬,火苗倒影在他眼中,流光熠熠,“不,你做的很好。” 叶子受宁王之命,当日行刺太子,本想一剑毙命,没想到关键时王爷以身挡剑,这根本不在计划内。 宁王志得意满,“太子之命不值一提,本王不是要他的命,而是要他的心。太子一死,皇上必然震怒,到时候谁都脱不了干系。况且这次皇上病势沉重,诸王异动,意在京城,他们野心暴露无疑,此刻我已收到京中密报,皇上病体已愈,四王收敛了形迹再次蛰伏藩地,这根本就是皇上的计策,借口病重试探四王之心,他们野心昭然若揭,皇上定不会坐视不管。”宁王神采奕奕,起身踱步,叶子跪倒的姿势未变,能看见他垂地的下裳衣摆以及闻见王爷身上的药草味。 “到时候,四王实力必受削弱,而本王救太子有功,满朝之内,皇上还能依靠谁来打压四王,辅佐太子?”宁王露出满意的笑容,“本王如果猜的没错,太子应该收到了皇上的旨意,这次根本就是皇上的计策,让太子看清朝中各方,自己选择,这也是皇上在教太子帝王之道。皇上,你真是为太子煞费苦心。” 宁王示意叶子起身,收敛了笑容,眼神一转“你那日后来如何?” “属下按照王爷的意思,引那些锦衣卫追逐,直到李凤的酒肆附近后才撤退。属下确信未有闪失。” “嫁祸给郑王才是最要紧的,叶子,你这次有功。”宁王绕回书桌,坐回椅中,眼角弯弯,语气愉悦。 “属下不敢。”只要王爷不计较自己一剑,叶子觉得此生无憾了。 “你去准备,不日太子就会跟本王回京了。” “是!” 宁王估计的无差,京中皇上传给朱正的密信,就是告诉他这半月来,四王的暗流,现在宁王足够对抗四王在京中的势力,时机成熟时,立刻与宁王一起回京。 宁王伤势好转,太子遇刺事熄,毛不应终于可以闭眼睡觉好好喘气了,这日太子去了书院,他睡到日上三竿,准备出门觅食,突然见到小院里多了一个身影,顿时向后跳了一步,“你,你你在这里干嘛,今天不是你们书院武艺比试吗?”不懂看了他一眼,将所有的心绪沉下,“想你啊,过来看你。” 毛不应斜眼死也不信。 正午时分,宁王的桌前摆着十几道精致小点,他并不急于动筷,正在听叶子讲述不懂的来历,“不懂是梅龙镇金阁寺中一名特立独行的出家人,太子刚来到梅龙镇,首日便去金阁寺中敬香,应是在寺中结识了不懂,随后不懂便一起随太子入观自在书院,日常教授学生课业。” “查过他之前的经历么?”宁王随手在书案上抽出一把折扇,还是月前和太子一起在集市上买的翠竹扇面,江南已入夏,宁王展开扇面轻摇。 “查过,不懂自小在寺中长大,庙里人都可为证。” “嗯?”宁王狐疑更深,一个小和尚居然和太子日夜相伴,而且是有毛不应在旁照应,这个不懂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唯一知道内情的毛不应此刻肚子饿的直叫,“想我就请我吃饭啊!” “请你吃饭?请你吃*啊!”不懂一把抓住毛不应的耳朵,拖着他出门。 宁王脑中回闪过不懂的脸和一贯荒诞的言语,现在太子信任的人是自己,一个小小的不懂暂时毫无威胁,当下回京按照自己的既定计划行事才是最要紧的。 “哎呀呀,行了行了,”毛不应被不懂拉到了空旷处,三两下就挣脱开来,“有事快说,我饿了!” 不懂压低声音道,“当日行刺的人后来如何?” “没有了。”毛不应故意张大嘴夸张的说道。 “什么叫没有了?” “锦衣卫只有追到龙凤店就没有踪迹了,暗查过龙凤店,李凤也消失没有了,这个龙凤店可能是郑王的耳目,也可能是其他藩王的,没有线索了,所以一切都没有了!”毛不应两手一摊,非常无奈。 “没有你个鬼啊,太子遇刺,你们什么都没有查到,回京如何复命?担心皇上斩了你额。” “你能想到的,皇上就想不到?还有宁王能想不到?他自己被当胸一剑差点断气,他现在能咽得下这口气?你看宁王有什么举动吗?就是宁王啊,也查不出什么,一个锦衣卫和藩王都查不出来的刺客,你说会是什么结果?那就是连结果也不会有,所以就是没有了。”毛不应还保持着非常无奈的那个姿势。 朱正这日来到书院参与比试,原本已失望毫无胜算的同学如同见到了胜利曙光,纷纷跑向朱正,众人将他合力举起,浩浩荡荡来来到校场,人群皆是对他投来期待的目光,作为焦点的瞩目,让朱正信心满满,书院内人人对他殷勤备至,一瞬间让朱正体会到宁王说的为君之乐。朱正忍不住低低自言自语,皇叔果然是皇叔。 “朱正你嘀咕什么呢,赶紧的上场!”众人直接把他拱到中央,朱正抬头望一眼湛蓝天空,明媚阳光,这天下纷纷也并不堪忧,彼时正烈烈风起,他豪情在胸,拉弓满弦,对准了远处的一点殷红,箭矢离弦而去,直中靶心,就像朱正自己往后余生对心之所向的执着。 十日后,观自在书院的应院士与朱正送别,“今年适逢秋闱,若此间有学子殿试高中,殿下还可择贤良所用。”书院内的学子都报考了今年科举,他们不知道朱正的真正身份,他日如有优秀者殿试成功,金殿之上看见朱正,一定激动无比投诚报效。 朱正朝着应墨林恭敬的行了一个拜别长辈的大礼,“多谢应院士多日的教导。”年前太子奉皇上之命,来书院拜应墨林为师,应墨林是两朝元老,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身份便是皇上的帝师,早在十年前就向皇上敬献过削藩策论,此次太子来江南便是来亲受教的。 应院士连忙扶住,“殿下过誉了,殿下天资聪颖,我大明后继有望。”这话有点耳熟。“殿下,藩王做大,不可操之过急,徐徐图之。” 应院士欣慰的看着朱正,太子今日将要启程回京,特来拜别,他不再穿着那身朴素的学子衣衫,而是换上皇天贵胄的黄色,想到朝局时政天下九州日后都要落到他一人肩头,应院士一时百感交集。 两人一起出了书院大门,应院士看见了一量华丽的马车,宁王正立在马车旁专程等候太子,应院士规矩的向宁王行了一礼,宁王礼贤下士回礼,眼神却让应院士不敢直视。 “皇叔。”太子朝宁王走去。 “殿下,启程了。” 应院士目送着两人离开,天下风云涌动,权力永远是世人追逐焦点,太子目前瞩目的四王也许不足为惧,而真正的变数谁也无法预料。 车轮滚滚,载着同车的朱姓叔侄两人往城外驰去。 “殿下,凤姑娘在城门下。”宁王看见朱正掀了车帘,一直对着一个方向注视。 “皇叔,我知道,她是郑王派来监视我的人。”朱正放下车帘,对着宁王说道。 “哦?”宁王装做什么也不知道,“那殿下不带她回京么,只要有你护着她,郑王不会为难她。”宁王认为太子喜欢李凤,只是少年人的情思罢了。 朱正本想脱口而出,你我同路,带她干什么,但朱正近年长进良多,“她没有做对我不利之事,我不想连累她被郑王怪罪,就把自己的所行所做都故意透露给她,这些本事平常之事,让郑王知道也没什么。”宁王不语,车厢碾过路面几枚石子,两人身躯微晃,朱正啊朱正,我之前竟也有些小瞧你了。 “殿下心地纯善,可是郑王心有不轨,殿下还需小心。”宁王不会放过挑拨其他藩王的机会,何况郑王的野心昭然若揭。 朱正再次挑帘,李凤的身形已在远处,只留一个模糊的倩影,“有时候年少的执恋之存在于美好的记忆,真正所求只在前方。”朱正收回视线,看着宁王的脸说道,轻声但是语气坚定。 宁王不以为意但在心中轻笑,太子,你把国事想的太简单了,权力不一定在前方等你,也许我可以替你保管。 第2章 蝉声阵阵,有了宁王陪护回京,太子的车驾随行浩荡隆重,一改当初来江南时轻车简行的风格。沿途所过,必有当地官僚接驾侍奉,太子与宁王一一接受他们的拜见和述职。 “殿下长于大内,平日见到的都是京中要员,这次视察这些沿途官吏,如果有贤良者,回京后太子可委以重任,届时他们一定会对殿下感激不尽,报效殿下。”太子不时邀请宁王于自己同乘一车,宁王也不拒绝,如今正是盛夏时节,赤日炎炎,车驾四壁换上了轻纱竹帘,随马车一路风中飘摆,宁王在侧坐喝着知府孝敬的梅子汤,他薄衫在身,勾勒出单薄的身形,单手握着白玉小碗对着朱正说道,“前面即是应天府南京,殿下要不要去见见那些陪都内的官员。” 朱正不习惯南方的酷热,穿的更加清凉,和宁王同车坐着,显出他近来勤奋练武的遒劲身材,朱正没有体会到宁王“狐假虎威”,其实是在为自己培植后配幕僚,眼中只看见车厢内知府另外准备的各色瓜果,蜜桃葡萄醉李,颜色鲜艳果香四溢,看来皇叔对吃食还是很有兴趣的。“南京官制与京城一致,也有六部各级官吏,这次来一定要好好拜会他们。”朱正也喝了一碗,甘甜清冽,确实极好。 “殿下过谦了,”宁王比太子更想见见这些要员,“听说他们已在南京金陵城外翘首以待殿下。” 宁王不用派出探子,单凭猜测就判断无差,金陵城内所有官员于城门外全体恭迎太子和宁王。 贵胄和大臣相见一番热络,一番宴席持续了整整三天,朱正也将南京各要员一一熟记。太子少年英气智谋过人,宁王贵气风采蜚声朝野,这两位是不能得罪怠慢的人物,此次驾巡金陵,整个南京陪都在忙活。 这日夜晚,朱正从筵席上离开,一人走在六部官署,此地是百年前皇宫旧址,在靖难之役时,皇宫被焚毁,成祖下令修复后在此地登基执掌江山,而后又迁都燕京,此地少了帝王居住,但皇家规制,华美宫殿皆在,一时竟有种回到了京城的错觉。 今日满月当空,月色极亮,他走过一排排宫室,来到了一处花园,园中有亭台楼阁,朱正酒意正酣,顺着园中石阶而上,登上了高台,高处清风皓月,朱正依稀看见园中角落还有几块残垣,应该是当年的战火焚毁了宫殿留下的遗迹,百年间大明江山天子更迭,无数强臣豪杰横空耀世后又淡去,只留有史书中寥寥几篇,如今,这翻动天下的权柄在自己手中,自己能彻底执掌这锦绣江山吗,朱正意兴风发的想。 他下了高台,回到被安排的妥帖周到的寝殿,命人从京城百里加急的快马终于送来了他要的物件,朱正满意的一笑,带上了珠玉装饰的函匣踏月色去了。 宁王正在另一头的宫室内和手下单周等人翻看整理成册的书卷,那些薄薄的纸上记载了南京各级官员的收受贿赂的明细,太子和那些官吏筵席喝酒,宁王不打扰他们互诉衷肠,还是暗处看他们的狐狸尾巴才有趣。看完了这些夺命账目,宁王刚想过目藩地内的账目,朱钦匆忙进来,“王爷,太子殿下在门外。” “不见!”桌案上都是不能对太子外泄的秘密,室内还有自己的谋臣,见了太子岂不是自掘深坑。 “……”朱钦是个有眼力的,但是宁王得给太子拒绝理由,他冲着宁王眨了眨眼。 宁王明白他的意思,“就回复太子,本王睡下了。” 朱正热情而来悻悻而归,他手里还攥着那方函匣,退回到自己的寝殿,今夜月色正好,月光自窗棂中透射出银白微光,朱正命人准备了酒水,准备对月小酌。 第一杯入口辛辣,第二杯就喝出了美酒的醇香,第三杯在手,他看着窗外满月,眼神微醺。 “殿下真是好兴致啊。”这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朱正一时忘了是不是自己睡着了入的梦境, 宁王正站在窗边室外,看着窗内的太子。 “皇叔,你不是入睡了吗。”朱正连忙放下了酒杯,猛的站起。 宁王的身影自远及近,来到室内“那些下人不懂规矩,我明明嘱咐过太子来见,一定要报我知晓,刚才怠慢殿下,我回去一定治他们的罪,殿下莫要放心上。”宁王笑盈盈的对着朱正。 宁王有一双传情的星眸,他不语时,不怒自威,若是对着朱正谆谆而谈时,通常都是面带笑颜,那双眼眸也是格外夺人心魄,上挑的眼尾如同丹青水墨晕开的绝世风华,朱正觉得他眼中光彩可同日月争辉,就像此刻。 “皇叔之前有受伤,是要好好将养。”朱正恳切的说道,随即将桌上的珠玉匣子递给宁王,“这是宫中送来的人参,特意给皇叔补身,”朱正这一路同行,偶有听见宁王因为伤口牵动而轻咳,料想是伤势还未痊愈,那一剑致命要害,确实恢复的慢。 宁王一时感慨,自己都没在意伤情,太子居然挂心了,看来用区区剑伤换来整个大明江山的嘱托信任,真是太划算了。 “谢殿下。”朱正邀他一起坐下,也给宁王斟满了一杯酒,彼时月明风清,两人一同把盏,近在迟尺,宁王可以闻见太子沐浴过后的熏香,虽然极其微弱,但是却很熟悉,那是皇帝乾清宫才有的味道。 “皇叔,昨夜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此地是一片火海。”朱正只喝一杯,不再贪多。他话中所指再明白不过,百年前,靖难之役,此地是大明历史中无法避开的焰火,建文帝是被自己的皇叔,大明的藩王夺去了江山,从此正史再无他的只言片语。 宁王瞥见窗外一个身影闪过,这人分明是想要来见太子,听见了太子的声音后又闪远了。 宁王确实有些困顿,他默默的在心中打了个哈欠,本王还梦见睡上龙床呢。如果是刚刚一闪而过的人,肯定会直白的说道,“什么大火啊,那大火就是你祖宗放的,没有成祖称帝,你还能是当今太子啊。” 宁王身份微妙,燕宁合兵才有燕王夺得天下,而玄祖宁献王朱权兵权尽废,被安置在江西再不问正事。况且朱正他在暗示藩王谋逆。宁王不会硬接朱正这个看似撒娇实则埋雷的试探,“殿下,要不回京请钦天监替你占卜一问?还是这帮行宫的人伺候不周,殿下赶路疲劳?” 朱正“……” 宁王实在忍不住,用手捂住嘴巴,打了个哈欠,朱正才记起,宁王是被自己从卧榻上“叫醒”的,又看清了皇叔眼下淡淡的乌青,显出与白日神采奕奕绝然不同的一点孱弱意味。 宁王看着朱正发呆的脸,连忙安慰道,“殿下,历史功过任人评说,帝王将相谁人开创大明万世基业立下社稷扛鼎之功,才是大丈夫真英雄所求所为,殿下觉得如何。” 朱正抬眼看向宁王,如朗星般的眼睛里闪过深邃的未明含义。 宁王起身告退,“殿下莫要忧虑过度,听闻金陵秦淮河风光无限,景色秀丽,明日我们一起前去观赏可好,殿下一路劳顿,稍作一日停留,想必皇上一定会谅解的。” 朱正刚才的黯然因宁王的邀请一扫而光。 太子和宁王游览金陵,本是那帮官吏计划中准备好的重头戏,宁王乐得顺水推舟,携太子上演君臣同游的佳话,正值盛夏,太子和宁王特意避开热浪袭袭的白日,在黄昏时分登上了河中最精美的画舫,两人挥退了陪同的官员,在画舫二层相对而坐,此间二层通透为一整体,围栏窗棂上雕梁画栋,挂以茜纱,太子和宁王的圆桌置在船头,伶人奏乐在船尾,抬头就可望见残阳瑰丽,俯瞰可见水波荡漾,桌上满满布置了精美的江南特色顶级船菜,各类颜色各异的精美食材做成珍馔,连宫中也难得一见。 太子用筷夹了一盘锦鲤嬉荷叶中的锦鲤尾巴,宁王夹了中央百鸟朝凤大盘中的凤冠,同时感慨味道甚好。 夕阳漫入地面尽头,天未黑透,星辰点亮蓝紫色的天幕,舟船上响起了丝竹雅乐,伶人们将一曲春江花月夜演奏的精湛非凡。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此时此景,真正是风雅怡人,留恋忘俗,朱正莫名感慨,如果是一生如此富贵闲适,人生也算圆满,他打量起近身的宁王,见宁王每样菜都尝了点,比起那些美艳妆容覆面的伶人歌姬,皇叔才是气质非凡清雅悦目,月光洒向水面,朱正的脸上也反衬波光莹莹,面如冠玉,叫那些伶人们都忍不住偷偷打量,宁王也看着朱正“殿下何不请不懂一起来,他这一年在江南又与你朝夕相伴,又护送你回京,功劳不小。”不懂的身份存疑,自己实在打探不出,这个生在江南的人居然和太子一起要入京城。 朱正“……”当他还没开始腹诽,宁王总在两人独处时提到别人,就见一名内侍从一层上来,自船尾迅速的跑到船头,跪在太子脚下,“奉殿下之命,棋盘和棋子已经备好,供殿下和王爷对弈。”说着将棋盘托举过头顶。 宁王侧首,太子真是兴致高,朱正疑惑,“我没有叫人准备”。 正在这时,内侍目露凶光突然将棋盘砸向太子,朱正本能的站立起来朝外侧躲避,刺客趁着这一空隙抽出袖中剑,当胸朝朱正刺去,朱正连忙后仰闪躲,情急之下忘记了自己所处是船头,刚才匆忙仓乱中已逼近船舷,此时脚步移动,一个踏空,直接从船上跌了出去,宁王脸色大变却来不及拽住他,只听见扑通一声,太子落了水中,刺客见一击不成,立刻跳入水中不见踪影。宁王迅速探身张望,只看见水中两朵巨大的水花,怎么也找不到太子,随即回身扯过船舷轻盈舒长的茜纱,跳入太子的落水处。 夜半凉爽,但江水更凉,宁王刚一入水,就觉冰冷,鼻腔眼里浸满了凉水夺走了温度,他在水中找不到太子身影,只能浮出水面,“殿下……”他喃喃换了口气,再次沉入水中。画舫上突变,旁边小舟上宁王的侍从和暗卫看见王爷跳入水中后,或沉入水中,或在水面扑腾,无比担忧王爷安全,又犹恐自己这些暗中势力暴露身份,正在犹豫要不要下水施救,只看见宁王再次浮出水面,“朱正,朱正!你在哪里?!”水模糊了视线,宁王胡乱的抹了抹脸吼道。锦衣卫也觉察大事不妙,从画舫旁的几条小船上鱼贯入水,全力搜寻太子。 宁王不善水性,在水中勉强呼吸,已咽下了不少河水,全凭自己抓住画舫水中下锚用的缆绳才支持着自己不下沉。 再好的月色也是阴冷惨淡的光线,水面一片黑色波涛,多名锦衣卫拼死寻找,浮潜游出了很远扩大找寻,同时也要找出刺客下落。 终于在画舫另一边,两名锦衣卫将太子捞出,“殿下找到了!殿下找到了!” 宁王如释重负的出了一口气,无奈又喝进了一口凉水。他游到了朱正身边,一名锦衣卫连忙将宁王摇晃的身体扶住,以免太子找到了宁王又沉下去了,宁王看见朱正紧密双眼,连忙用手探探鼻息,才发现自己的手冷的没有知觉,他连忙将手中茜纱一头系在太子腰间,一头正想系在自己身上,才发现身边锦衣卫各个水性极好,自己多此一举,冷声的吩咐,“速速将太子抬上船,叫太医来,船全速靠岸。”众人迅速执行命令,将太子捞出水面,平躺在船舷,又扶宁王也登上画舫,“半数锦衣卫护送太子回行宫,半数在此继续搜寻刺客踪迹,尽量成合围之势,将此地悉数搜查。”宁王边翻身上船不忘下令。 “是!”众人有序的执行命令去了。 小舟上原本有太医,是太子安排为宁王煮人参汤的,现在急忙赶来施救,太医医术了得,按住朱正胸口两下用力,朱正吐出了一口河水,一口气缓了过来。 围观施救的人全部松了一口气,所有人的命暂时保住了。 朱正慢慢转醒恢复了意识,月色朦胧,眼神聚焦后,他看见的是宁王的脸,焦急又欣喜的俯视自己,随着自己视线满满清晰,宁王的脸上慢慢绽放出一个由衷的笑意,以月华为景,足以让朱正铭记一生,宁王单膝跪在朱正身侧,扶着他的一侧肩膀,自己浑身湿透,脚下都积了水渍,水滴沿着他额边碎发,脸颊,甚至是睫毛划落,一滴溅落朱正脸上,又一滴溅落在朱正嘴唇上,顺着唇缝滑入口中,朱正尝到了涩涩的味道。 “太子醒了!“宁王如释重负,他眼神未离朱正,对着所有人吩咐道,“伺候太子更衣,立刻回宫,太医全力医治,不得有误,不容有闪失。” 朱正被自己的侍从小心翼翼地抬起,入了船舱更衣去了。 宁王的随侍朱钦这才上前,递上了更近绵软的帕子,宁王抹去了脸上的水,吩咐道,“我们也回宫。” 此事幕后之人胆大包天,行事缜密,刺杀太子成功可以嫁祸宁王,若不成功,则宁王护送太子回京职责有失,是一箭双雕的好计。所以无论如何,自己都要奋力营救太子,才能洗清嫌疑。宁王被人暗算,心情阴郁,一路无话,直到夜风几乎吹干了自己的衣服才觉得寒意入体。 朱正温水沐浴换过干净的衣衫,回到了行宫喝下驱寒安神汤,睡了一夜后,就觉得身体无恙,早起过后,不懂前来问候,“殿下啊,你可真金贵,那么多人惦记你。” 朱正问,“后来刺客抓到了吗?” “没有,像是一块冰融化到水里了,怎么也还找不到。”不懂摇摇头,还是有些担忧的看着朱正,两次遇袭敌方在暗,不懂不得不加倍戒备。 朱正更担忧宁王,昨夜他脸色苍白,双手冰凉,便向前来给自己早间诊脉的太医问到,“宁王怎样?应该无大碍吧。” 太医唯唯诺诺的斟酌用词,“宁王自回到行宫后,便晕倒了。” “什么!”朱正抽回手直接站起冲出去了。不懂看着太子背影,若有所思。 宁王下榻在皇宫的另一头,朱正闯进来时,朱钦正在帮宁王换药,他左胸**,一记猩红狰狞的伤疤上,隐隐渗血,朱钦扯下已经染红的纱布,再次小心翼翼的上药,重新包扎好。 朱正直接坐到床边,宁王散发躺到在一片锦缎中,全身高热双目紧闭毫无知觉,朱正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太医向他解释道,“昨夜王爷行动牵扯到左胸伤口,旧伤裂开,伤口遇水,又在水中呆的久了,导致伤势加重,整个人都烧了起来。” 朱正感觉到了灼热的温度,连忙接过朱钦捧来的冰冷纱布,仔细的折叠好轻轻盖在皇叔的额头,他担忧的看着榻上之人,目光中极是缱绻,皇叔的白色内单衣襟处是点点血红,有的已发暗,让他十分不忍。昨夜月下,宁王湿透了全身,焦急欣喜担忧的神情,朱正刻入脑海终不会忘记。 太子遇刺是天大的事情,刺客毫无线索,整个金陵全城戒严,人人自危,太子与宁王回京暂缓,待宁王留在宫内养伤,京中皇帝收到奏报后,也是批阅知晓,其余无他,四藩王静伏在藩地,毫无动静,平静异常。 相较上一次,宁王这次虽是旧伤,却高热不退,这几日几乎昏迷意识模糊,连汤药都强灌不进。 太子将自己的寝室搬来近处,方便不时照料,午后,清新醒神的熏香燃的正旺,朱正看着旁人帮宁王换好了净白的内单,太医将新熬好的药端来,朱正忍不住自己抢来药碗,搁置在床头几案上,然后俯身搂住宁王双肩扶起他,皇叔这几日明显消瘦了,一路在江南为皇叔安排的美食都不够滋补的,朱正拾起榻上的软垫放在背后,让宁王半躺支撑,用银勺舀起一点汤药靠近他毫无血色的双唇,药汁一滴都没有入口,顺着宁王的下颚流向脖颈,在锁骨处略微停留,又流入衣襟内,朱正怕药流到伤口处,匆忙放下银勺,解开了宁王的衣襟,胸口裸露,还好没有流到伤口,朱正低头离得极近,呼气尽数喷薄在皮肤上,宁王即使昏睡中也皱了皱眉,咳了几声。 朱正慌乱看向宁王的脸,见他并没醒来,有些失望也有些庆幸,他取来几案上的纱布,一点点将白净肌肤上褐色的药汁擦干净,他手指隔着绵软薄薄的纱布抚过胸口,颈项,下颚,而后用指腹直接摩挲双唇,皇叔的嘴唇非常柔软,朱正精心的将上面的药渍抹去,只有唇缝间的残留,皇叔真是太好看了,尤其是这般脆弱美感更是难得……太医和随侍早就退下了,夏日午后静谧非常,屋内熏香袅袅,珠帘微摆,朱正起身站起大步远离床榻站在门前,回味自己双唇间的药味和方才禁忌的甘洌。 许久过后他才平静下来,转身再次回到床榻边,“皇叔……”宁王没有醒来,额角冷汗渗出,“皇叔?”朱正担忧无比,他整理好宁王的衣襟,又贪恋的捧了捧脸颊,似乎比刚才更烫了,“太医!”朱正朝门外吼道。 “宁王为什么还不醒?!”朱正没有耐心了。 “殿下,宁王伤势复发,情况危急,汤药难以下咽,这……”太医尽力了,但是宁王这次伤情非常凶险。太医觉得立在自己面前的太子就是一片乌云,脸色沉的可拍。 朱正转身看了一眼皇叔虚孱的脸,心如刀割,皇叔会不会醒不过来,会不会死……一想到死字,他整个人都紧绷了,朱正摔碎了几案上的药碗,茶盏,屋内都是瓷器坠地的碎裂声,药渍茶水溅在身上也毫不在意,“我要你们全力医治。”他蹲下对着太医的脸,一字一句的说道,眼中泛红。 太医冷汗淋淋,赶紧告退去琢磨方子。 朱正重新坐回床榻边,看着宁王良久,突然他抱起宁王搂进自己怀里,紧紧禁锢着不松手,头埋在宁王的肩膀上,低低的呢喃着什么,他动作幅度太大,宁王的肩膀肌肤露出一片正好被他脸颊贴住,朱正直接一口含住了,像是焰火绚丽绽放不可逆,他捧住了宁王的脸,再次吻了上去,不同于刚才的隐忍试探小心翼翼,这次是直接啃上去的,就像烙上自己的印记。 夏荷开败,桂子还未飘香,不懂在朱正落脚的宫殿内站立良久,太子不再是一年前那位少年心性的太子了,他游历江南,拜访名师,勤奋苦读,练武强志,广收民情,考察政绩,他心智手腕,城府谋略一日千里,十足是一个优秀的大明后继者。他们称兄道弟亲密无间之时已远,而自己亦不死心,宁王昨日转醒,太子欣喜如狂,三天三夜来的守护,人早已疲乏至极,看到宁王醒来,太子久悬的心终于放下,精神骤然松懈,差点就地睡着,太医和太子的内侍手忙脚乱的将他抬回寝殿,太子睡了一天一夜。 不懂确认了朱正无碍,不再打扰他休息,去探望另外一位伤患。 宁王绝对是如今金陵城中最尊贵的,吃穿用度都是太子验过才能用来伺候宁王,如果大明依旧定都在此,估计皇上的待遇也不过如此。此刻,这位最尊贵的皇亲正在靠坐在床头喝药,“宁王啊,你总算醒了”不懂人未到,声先至,脚步还踩在寝殿门前台阶,就朝着里面招呼。 宁王元气大伤懒得和他多费口舌。 不懂不请自来,草草说了“参见王爷”身体并无行礼,“王爷再不醒来,太子就要派军去关外白山黑水间炸山开路取千年野山参了,这次太子派京中快马加急掏空了宫中所藏珍贵药材。一骑红尘王爷笑,无人知是人参来。”不懂虽是探望,却在暗指太子的胡作非为。 宁王咳了几声没有答话,他默默的喝完了药,咽下颗药丸,“本王的命确实比一些人金贵。”声音有些喑哑。 不懂看到宁王脸色还是暗淡,知道这次伤口复发非常凶险,行刺之人毫无头绪,一日不回京城,太子的安全依旧不保。 “宁王啊……” “不懂……” 两人同时开口,宁王虚笑的看着不懂,“不懂,本王知道你对太子的感情不一般。” 不懂“……”人生头一次思维卡壳了,“王爷刚醒,还是多加休养,告辞。” 不懂刚走,等候的叶子来见宁王,“王爷,这个不懂也太没规矩了,对王爷诸多无礼。” 宁王嘴角含着意味不明的浅笑,“他对太子何尝恭敬,也许皇上和太子看中的就是他的表面玩世不恭,内在赤胆忠心。”他收敛了笑容,眼神瞥向叶子,“这些日子发生的事速来报我。” 不懂回到太子处,正好太子醒来更衣完毕正在用膳,他内着浅黄丝缎袖金龙纹单衣,外罩紫色纱缎,穿戴正式,几叠菜式摆在桌上,吃的迅速,“你慢慢吃,太医不是说了宁王醒了就无大碍了吗,我刚去看过他,好得很。”太子放下碗筷,“是吗?那宁王有没有按时吃药。” “当然有啦,你别担心了,宁王殿下正在听金陵名伶抚琴唱曲呢。”不懂眼中精光一转,想要报刚才宁王揶揄自己的仇。 朱正“……”,顿时没了胃口。 “王爷,这次江南之行……”叶子将近十天内的说探说得全部禀告了宁王,末了请示下一步命令。 “江南之行,所获颇丰,本王救了太子,他现在对我非常信任,”宁王满意的拢了拢眼神。久在江西藩地,这次从京城到江南,大明境内走了半壁江山,大张旗鼓收买民心,收集郑王和谷王的情报,都说郑王势大,谷王财丰,所言不虚,由此可见四王实力甚大,朝廷必有烦忧,自己才有从中取利的机会。江南是谷王的地盘,自己在此解决掉谷王监视跟踪自己的探子,再探查了谷王的势力,阻止郑王和谷王向太子示好的行为,不让他们接近太子,让太子知道他们的种种目无法朝廷的行为,这些已经足够,“是时候回京城向皇上复命了。”宁王对着他们吩咐道。 朱正心情郁郁,整下午都把自己锁在内室不见任何人,直到毛不应求见献上京中皇上书信,“殿下,皇上有旨意。” 朱正开了门,脸色让毛不应想到了锅底,“殿下,书信一封给您,一封给宁王,这封请收下,小的刚刚经过宁王行宫,得知宁王伤势渐好,这就去送给他。”毛不应准备迅速开溜。 “你经过宁王行宫,那里面是否有琴声歌声?”朱正脱口而出,说完就后悔了。 “啊?宁王还找人唱曲?宁王看上了金陵城中的美人啦?”毛不应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 朱正气的灵魂升天,什么乱七八糟的!“信拿来,”朱正剑眉倒竖,毛不应连忙递上,“还有一封呢……”朱正眼神凶狠,毛不应才反应过来是指皇上给宁王的那一封,更加神速的掏出,呈贡太子,“我亲自去找他!”朱正步履生风,随即不见了,毛不应被他吓的摸了摸脖子。 朱正一鼓作气来到旁边的行宫,经过之处所有的人都向他跪拜,朱正此刻只想看看是什么绝世美女能得宁王青睐,伺候宁王雅乐,便直接一脚跨入熟悉的寝室,“参见太子!”伺候宁王的朱钦惊了一跳,随即反应行礼,朱正未听见一点音乐,也未见一个佳丽,倒是有个容貌绝伦的人方才见过了手下费了一番心思,刚准备半躺闭目养神,破门声刺耳,他脸上还带着懵懵的迷茫,但看清是太子后随即化为从容的问候,“殿下有什么事?” 宁王养伤中,只穿了一身轻薄的砾金常服,只束发未带发冠,及腰的长发几缕散在背后的软垫,几缕落在左右两侧胸前,因为脸色苍白,反衬眼眸更加色深而明亮,他对着朱正亲和的笑着,等着他回答。 朱正被宁王刚才一瞬间迷惘的神情夺了呼吸,继而又对着这个和煦带有些许宠溺的笑容,一时语塞。 “殿下,殿下?”宁王微微侧首唤了两声,他看中朱正手里攥着的书信,书信一看就是大内寄来的。 “殿下?殿下?” “哦,哦”朱正回魂,“皇叔养伤寂寞,要不请金陵城中的美人来为皇叔抚琴舒缓心情,如何?”朱正心绪归于正位,计谋上线,开始套话。 “啊?”宁王不解,“殿下莫非是熟悉城中风月?或者是有倾心的花魁?”这些天自己伤重,他难道去了秦楼楚馆,或者哪个藩王大臣对着太子又使美人计了? “皇叔!你,你误会了!”朱正叫嚷道。 宁王垂目,不是叶子报于自己,太子未出行宫,没有和旁人接触么,什么人能只手通天,让太子再次上钩,无利不动,看来得让太子对自己再依赖一点,或者也给他物色个美女,不知道他喜欢什么样的,像李凤那样的? 朱正脸涨的泛红,又想起方才自己失去理智夺门而入,顿时尴尬,而事实却和所想完全不符,又是一阵狂喜,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 宁王这是旧伤复发后第二次看见太子,第一次是两天前,刚醒来时感觉仿佛已转世轮回,眼前依稀的人影好似紧紧攥着自己的手,屋里的人跪了一片,宁王潜意识里知道那是太子,看来自己赌赢了,没有白白跳河,高热未退力气全无,宁王动了动唇,无声的喊了一声殿下,然后就又昏睡了。 自己彻底清醒是昨日,宁王脑中盘算了此行所有,虽然冒了两次风险,但收获巨大,回京后更能一展手脚,就是这次尚不知是谁行刺太子,总逃不过那几人,自己也一定将这笔账讨回来。 如今,最大的收获就在眼前,宁王连忙安慰,“殿下……” “皇叔!”朱正急忙打断,赶紧的撇清这个误会,“来江南是奉父皇旨意,根本无心无瑕游历风月,且父皇又有旨意书信传来,我是来向皇叔请教的。” 宁王内心暗喜,果然太子是被皇上派来江南历练的,看来戒心全无了,一时情急都说出了实情,还对自己非常的依赖,想到这,他心情大好,伤口仿佛也不痛了,“既然是皇上旨意,还行殿下赶紧请出。” 朱正巴不得翻篇,“皇叔请看,”说着他自然习惯的坐在榻边,把两封书信都交到宁王手中,宁王思维一贯缜密,“殿下不可,这是皇上给殿下的信,我怎么能拆开。” “我难道还要怀疑皇叔的忠诚吗。”朱正目光坚定,正视宁王。 宁王也是正气满满。 两人一同拆开了书信,给宁王的信中,关怀备至,嘱咐好好养伤,不必急于回京,带回京后一定重赏慰劳。给太子的信中,写了瓦剌这一年多次犯境,边关多战事,让太子拟出个边境防御方略。两人都明白这是给太子多加功课。 “这几年赖皇上鸿福,明君治理,大明国运日上,虽有四王之势,但也决计对抗不过朝廷,我担忧的也是瓦剌。”两人靠的极近,朱正能闻见宁王身上浓浓的药草味,但他还是回味在书院外夜晚,宁王单独披夜而来时极淡的冷香,“瓦剌人不守信用,天性凶残,长久来都是我大明边疆之患,这几年我也对其一直关注,”宁王说到边患咬字很重,朱正却在意着他嘴角的一颗痣,双唇吐字间,那颗痣也仿佛有了灵气。“……我已经很有信心,希望将瓦剌大军一举歼灭!”朱正强迫自己收回思绪,只听进了宁王慷慨陈词的最后一句。 “我记得皇叔之前曾向父皇请求领兵,只是父皇不允,”朱正发觉宁王是在帮助自己完成父皇的策论,也变得认真。 宁王思维敏捷,对付朱正这种双关语早有经验,“皇上也是担心臣的安全,为臣着想,其实男儿本该热血溅在沙场上,为了百姓,为了大明基业,我早就义不容辞了。”宁王说完轻咳了一声。 “皇叔忠心,我回京后一定向父皇禀明。”朱正发自肺腑给了一个承诺。“我向皇叔保证,日后若有机会一定封你为天下兵马大元帅,统帅三军,杀向瓦剌。”他目光坚定,语气有力。 宁王等的就是这个回报,“殿下,不可!”他伸手抓住了朱正的手腕,“兵权绝对不能轻易交给任何人,我刚才只是一时语快。”眼中尽是满满的赤诚。 朱正毫不在意的挥了挥手腕,又抬手对宁王做了个虚捂嘴唇的动作,“皇叔哪里话,皇叔对大明的忠心天地可鉴,又几番以命相救,交给你怎么是轻易呢?”朱正眼神明亮。 宁王今日此时才注意到朱正剑眉星目,容貌俊朗,配上这身衣衫,贵气异常,看来以前自己真的是狭隘小看他了。“太子年轻有为,社稷有望,不愧是朱姓的皇裔啊。”他一手拍向朱正肩膀,摆了个十足的长辈赞赏之态,双眼都笑出了弧度。 朱正回想起春季在梅龙镇街上,两人闲逛集市,路旁数棵海棠花绽放枝头,空中尽是落英缤纷,皇叔也是这样对着自己展颜欢笑,那个笑容无论何时回忆,都甜蜜心头,此刻两个一模一样的笑容重叠,朱正不由得心情大好,自然而然露出了很久未有的舒心笑容。 宁王伤势好转,将养后大队人马再次启程已是金秋桂子时节,空中处处飘散着香甜腻人的桂花香味,太子和宁王离开金陵城,继续往北赶路。 秋雁归南方,而京畿重地在北,朱正牢记父皇的功课,时常语宁王同坐一车,请教瓦剌之事,两人相处时间长了,不止是瓦剌外患,藩王割据,风土人情,御下权谋,朝中官制,当今时弊,财政税收,商贾利益,外族战事,军事布防,都有涉及,常常是在路途中不觉一天已过,在驿馆落脚,也是秉烛夜谈,太子的内侍几番提醒夜深休息,朱正才暂别宁王就寝,宁王只在午夜腾出手来安排藩地内事务和自己密谋之事,自己麾下没有兵卒,这朝廷的兵权要谋划得当紧握手中。 锦衣卫一路沿途护送,太子一路安全,没有再出纰漏。人马自江南出发,入山东,河南,直隶,最终入了京城。 初冬京城下了第一场小雪,两人换上两顶皇家专用的马车,一前一后自京城正阳门入,城门巍峨壮阔,城中喧嚣繁华,因为太子和宁王的车驾,沿途百姓纷纷跪拜行礼,朱正透过车帘缝隙,看万千黎明黔首臣服在地,又想起这一年来自己经历收获,觉得壮志在胸,这大明江山就是自己日后驰骋的疆场。 宁王将太子送至皇宫午门,太子跳下马车,抬头望着紫禁城正红墙琉璃瓦,第一次觉得权力的高贵,而自己又离权力这么近,他转身看向身后宁王缓缓行来而后驻的车驾,宁王掀帘,看见了马车前的太子,嘴角一扬,朱正感慨皇叔的容貌真是百看不厌,“殿下,我终于将你护送回京了。”他边说边下了马车,因为已在京城又是临近皇宫内院,两人衣着俱按照各自身份穿着,再不是在江南那般恣意诗情,太子头戴金龙衔玉的王冠,两根金线与丝绦编织成的发带自耳旁散在双肩,发髻后同色的几缕绸带点缀背后长发,他身着浅黄织锦的外衫,双肩各秀一条栩栩逼真的金龙,腰系宝带,更显身姿挺拔。宁王头戴金色发冠,发髻处缀以名贵玛瑙,同太子一样,耳旁脑后都配以亮金色的绸带,一行一动间随身行摇曳,他内穿金银掐丝锦缎,外披了一件素色的大氅,衣襟处金棕绸缎在夕阳上折射着明亮的光泽,“殿下入宫吧,待皇上宣昭我进宫,届时再于宫中向你请安。” 朱正知道这是宁王在告别,沿途一路,虽有护卫,但与藩地和宫中起居相比,还是简单粗略很多,皇叔眼下又泛起了淡淡的疲惫之色,好在时节入冬,若是按例,都到了诸藩王进京朝觐的日子,宁王应该是不会回藩地,而是在京等候召见了,想到这,朱正一挥刚才将要分别的消沉,“有劳皇叔沿途一切,待我入宫后禀明父皇,一定当着父皇的面向皇叔致谢。” “殿下哪里话,为皇上为殿下,万死不辞。”宁王行了一礼。 朱正点头,而后慢慢转过身,夕阳中的紫禁城沐浴在瑰丽的橙色光晕下,太子带着江南之行所有的回忆,不舍的踏进了皇宫。 宁王未收敛刚才的笑容,也在端详这夕阳如火光线下的权力巅峰之地,暮光照在他脸上,更显眸色如琥珀,大氅在风中招展,这江山从来不缺为之逐鹿之人。 乾清宫,毛不应已经率先前来向皇上请安,汇报完一年所行,待毛不应诸事奏完,一直在外等候的不懂单独被皇上召见,“你是不懂?你有俗家名字吗?生来就是出家人?” 不懂朝着皇上跪地,“草民自幼在金阁寺中长大,与母亲相依为命,不懂就是方丈给草民取的诨名,承蒙太子不嫌,愿意听几句草民的闲话,所以……”皇上在龙椅上站起,叹了口气说道,“是个好孩子,所以委屈你了。” 不懂神情严肃,“草民有幸追随太子,太子一定可以成为明君!”他许下一生的承诺,还有一个约定,皇上也不会知道。这个约定要用一生来交换,而自己无悔。 “朕让宁王去辅佐太子,借藩王之力制衡同样是藩王的四王,是不是错了。”皇上看着宫灯,自言自语,全然不顾不懂在旁。 “皇上,您不会错的,太子只是现在倚重,日后便会明晓什么才是帝王该做的。”不懂诧异皇上居然直接将内心表露,但仍旧由衷的回答。 皇上沉默,轻轻叹气,“朕一看见你就觉得亲切啊,所以,替朕看着太子。” 宁王回到京中府邸,府中早已收拾妥帖,书房外翠竹悠悠,在冬夜里还是常青,屋内,他换上常服,展开一卷书信,江南谷王的盐业生意被自己捣腾破坏的差不多了,该接手这巨富的产业,来活动京城要员了。 次日清早皇上召集内阁要员,颁旨太子监国,给朝中大臣的寓意再明显不过。皇上只有太子一个儿子,太子何其有幸,没有兄弟阋墙的危机,大明的江山社稷只由他来继承。 朱厚照立在父皇龙椅旁,接受群臣的跪拜,从高处看去,众人俯首,各色官服花纹各异,看不见脸庞,更看不清人心,换做是一年前,也许还会迷茫,而今他已是成竹在胸,内心坚定才是真正的强者。 朝会过后,皇上单独召见不懂和太子,不懂作为太子的老师,被皇上恩赐可住在宫中,方便教授,皇上操劳国事多年,身体不算康健,这一年更是衰老了很多,两鬓头发已经花白,脸上也是皱纹布赫,他坐在御书房桌案前,看着并肩站立的太子和不懂,很是欣慰,“父皇您国事辛劳,还望保重龙体,儿臣一定谨遵您的旨意,勤勉政事。”太子回京后愈发觉得皇上苍老,为了尽孝更加专心国事。 “政事不要操之过急,你年轻,慢慢历练,朕放心,只是瓦剌边患和藩王势大,你们还需戒备,知道要有备无患。”皇上拖长了语调,“太子,你之前呈上的有关瓦剌的策论,朕看有些提的不错,开边境贸易,巩固长城,加强边防,屯军垦田,如果一一实现,大明可有十年边境安宁。” “父皇,这些策论并不是儿臣一人之力,多数都是宁王皇叔教诲儿臣的。”太子诚恳道,不懂偷偷瞄了一眼皇上的表情。 知子莫若父,皇上听得出来,太子提到宁王语气不一般,“宁王护送你有功,又舍身救你,的确是要重赏,朕已拟好了赏赐,不懂你带着朕的旨意去宁王府走一趟。”皇上直接对着不懂下令,不容太子置喙。 太子悻悻不敢多言,没有皇上许可,他也不能随意出宫。 不懂奉旨效率奇高,午后便来到宁王府邸,宁王府邸坐落在京城贵戚王府聚集处,府邸广大,朱门气派,不懂刚到门口,便被告知宁王不在家中,这可真是不凑巧。 王府管家不敢怠慢奉旨而来的客人,连忙请他进入客厅,献上好茶,不懂入了上坐,拿起茶盏,感慨宁王果然是品味甚高,这手中一枚茶盏,景德镇官窑一年也不出了几个精品,在江西为王就是方便,还有这茶,入口生津,回味绵长,比皇上喝的还要讲究。 宁王正在内阁首辅李清正家中品茶,顺便送了个大礼,朝廷俸禄有限,大臣也要养家讲排场维持体面,深谙此道两人心照不宣谈话一片笑声,当管家差人来报不懂奉旨前来时,他正好要启程,顺便再给首辅演一出身受皇恩的加戏。 “太傅前来,招待不周了。”宁王回府后来到正厅,不懂正双腿搁在桌上,双手抱头,摇头晃脑的对宁王,“参见王爷。” 宁王已经不屑和他计较礼仪。 ”太傅百忙之中光临寒舍,有何指教。”宁王一身阔气坐在了主人位,仆人给宁王献上了茶,宁王掀开杯盖试了试温度,眼神聚焦在杯中碧叶,不懂正好看见他的眉眼弧度。 “宁王你就不要客套了,你这座宅邸是寒舍的话,皇宫也是土坯了,指教更是谈不上了,宁王天下第一聪明人啊。”不懂有点泛酸。 宁王被他逗乐了,“天下第一聪明人不应该是太傅吗,出家之人却入世之身,而且是在庙堂之上,朝野巅峰。”宁王看向不懂,他不蓄发不穿锦衣,却有着朝中人人热羡的高位,朝野内外早已蜚短流长。 “王爷你真是太抬举我了,”不懂收回双腿,调整好坐姿,“王爷回京也有一月有余了,内阁要员,六部长官,哪个是王爷还没有活动过的?江南谷王财大气粗,富可敌国,原来宁王也是巨富啊,千金万金都是手中过啊。” 宁王放下茶盏,眼眸一转,抬眼瞥向不懂,嘴角仍带有若有若无的嘲意,“太傅这是在担忧还是指责?若是担忧,就大可不必了,本王小小一个没有权力的藩王,能得六部内阁各位大人赏光,一起品茶,就是闲事一桩,朝廷事自有朝廷的规矩办,本王何德何能,喝了一口茶就能号令群臣了?谷王的钱不是谷王的,是天下的财富,自然也是皇上的,本王只不过觉得不能白喝各位朝中大人的茶,留下点茶水钱,丝毫不敢违逆大明律严禁的结党营私,贿赂舞弊,” 不懂刚想接招,宁王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想来太傅教导太子,协助皇上,一定是忙碌异常,怎么还有空关注我们这种小事,估计是有人饶舌,太傅如果再听到这种搅人清闲的话,就直接告诉本王,本王一定帮太傅理清这些聒噪。嗯?”宁王抿唇侧视。 不懂有关宁王在京联络大臣,广散钱财是在皇上身边听到的,那日锦衣卫现任指挥使纪荣,就是毛不应的得意亲传弟子来复命,例行上报京中官员所作所为,特意详悉秉承了宁王入京来的一切行踪,皇上听完后不发一言,不懂也不好多舌,今日,被宁王一本正经的严辞粉饰,他也不能直说出处,只能糊弄道,“宁王啊,天下悠悠之口你可堵不住。” “也是,那太傅有什么方法堵住?”宁王笑着问不懂,你的流言不比本王少。 “宁王哪天想到了告诉我,只有一点,不能用帅,不能用钱,我已经跟你一样帅了,但是肯定没有你有钱。”不懂起身,走到主座宁王面前,一手指着自己的脸,还有一手捧出皇上的御笔,直接扔给了宁王,宁王看清明黄龙纹是圣旨,不懂可以荒诞不羁,宁王还是要自持的,连忙起身接住了,这时不懂已经走出了正厅,只留给宁王一个背影,他挥挥手,“旨意传达,不劳相送。” 宁王呼了一口气,这估计是本朝最随意的传旨官了,他展开圣旨,上面慰劳嘉奖他辅佐太子的功劳,并增加食邑,赐以藩王锦衣,入宫令牌,可随时不必通传进出皇宫,这些赏赐足以是皇恩浩荡,配合不懂的警告,皇上啊皇上,这出恩威并施真是演绎的极好。宁王合上了明黄绢绸,将其紧握在手心,可我是不会束手的。 十日后,太子和皇上下了朝会,正在同户部尚书侍郎等商量下一年赋税,太子想起自己曾在梅龙镇亲眼看过土豪乡绅压榨百姓,“父皇,朝廷善意与民休息,但是政令推行,地方各有应对搪塞之法,宁王和我在江南时,曾经亲眼见地方歪曲政令,双倍三倍的加以重赋,其中关窍不胜枚举,儿臣还是多向宁王请教,”皇上近日天冷患了风寒,精神不济,听闻太子再次在政事上提到宁王,直接打断他,“朕已经告诉过你,有事不要去多烦宁王,你……” 这时内侍匆匆跑来跪下,“启禀皇上,太子,宁王求见。” 皇帝点头。 进宫谢恩的宁王一袭锦袍,自暖阁外信步而至,他身姿挺拔,步履从容,进入室内后直接在皇上座塌边行跪拜礼,“参见皇上,参见太子殿下。”太子不懂和几位大臣目光始终不离他身。 皇上温和道,“平身吧。” 宁王起身,动作行云流水,他正好与太子并肩而立,微微转头,可以看到朱厚照望向自己的眼神,亲切温情,嘴角还带有甜甜的笑意,两月不见,太子比之前更加英姿了,宁王用同样温情的眼神和笑意回应他,两人默契的对视一笑,被皇上尽收眼底。 “皇上,您的身体没事吧,”宁王并没有在太子身上停留太久,直接问候。 “费心了。”皇上长者风度,比宁王的贵气出挑多了一份威严和厚重。 “微臣进宫特来向皇上谢恩,吾皇万岁!”宁王今日进宫是事先通秉过的,只是太子不知,他脸上还带有两月不见的欣喜,宁王按照一贯的礼仪,向皇上说道。 “你护太子有功,是你应得的,”皇上挥手把户部的几位要员挥退了。只留下不懂,太子。 “微臣不敢,赖皇上鸿福庇佑。”宁王拱手垂目。 “只要忠心护主,何来谦虚。”皇上说的话,说者听者都有深意。 宁王保持姿势不变,“是!” 正在这间隙,到了太医请平安脉的时候,三人退出了暖阁,踱步到御花园中,“皇叔今日才有空进宫?”太子眼神不离一旁的身影,又觉得自己此话突兀,连忙问候道“多日不见,皇叔气色好了很多,伤势是否痊愈。” 三人坐在园中凉亭,宁王一贯的笑意,太子紧紧盯着他的淡色双唇,用尽意念强迫自己不要再回忆禁忌的味道,“多下殿下关心,已经好多了。” 不懂清了清喉咙,太子丝毫没注意他人,“皇叔伤势因我而起,每每想到就觉得愧疚,如果皇叔伤势还不痊愈的话,我真的不知该如何面对皇叔。”朱厚照其实本意就只在最后一句。 “殿下……” “殿下!” 宁王和不懂同时唤道,宁王见不懂欲言又止,“既然两位有要事商讨,那我就不打扰了,告辞。”说罢起身拱手对着太子略一颔首后离开。 朱厚照“……” 不懂再次清了清嗓子,这回内侍连忙端来茶水,伺候两人,不懂端起茶杯眼神瞟着太子,莫名心虚。 朱厚照收回追逐背影的视线,毫不掩饰失望。 “殿下,年关在即,四王和各藩王即将进京朝觐,”不懂终于另开话题。 抛开内心的烦乱,朱厚照对时局一点也不放松警惕,园中因为冬季,枝头还有隐隐昨夜飘落的残雪,被阳光一照,折射着清莹的晶亮。 四王是大明疆土内部最烦忧的难题,削不得,纵容也不可,在这四方力量后,又缓缓生成了新的制衡力量,自己渴求他的助力,同时这权力之花还未绽放,便能预估它的耀眼,届时,自己站立至高处,能领略其风华还是掩盖在它光芒中? 朱厚照望着杯中已冷的茶水出神,手中的茶盏被手掌捂的温热,脑中一直是那个熟悉的背影。 锦衣卫可以打探京中一切要员,宁王也有自己的情报探子,这日出了皇宫,在回府邸的马车上,他打开方才宫中眼线传递给他的密报,“皇上病势加重”。 皇上并不是如之前朝会宣布的那般偶感风寒,繁重国事,思绪过重,沉疴旧疾折磨他并不康健的身体,也许他真的时日无多了,宁王想着,皇上是位勤政爱民,心怀天下的明君,可是只有善意仁心是成不了一代雄主的,多半就是守成之君,寥寥建树,他日史书上歌颂的只是开创基业的**,豪夺江山的成祖,还有……他略带讥讽的一笑,用指腹揉碎了小小的纸笺,销毁痕迹,背靠着舒适的软垫,享受着车轮滚滚带来的摇晃舒适,前往既定的目的地。 第3章 时值隆冬,京城寒风凛冽,因为有人有意无意的透露了皇上的病情,藩王们达到京畿比往年还早,太子在午门高墙上俯瞰宫城外的京城,东面紧邻宫墙的连片华美楼阁便是京中皇亲国戚的府邸,郑王最先,谷王,辽王,韩王在这两三日奉旨到达京城,各自进入王府,太子始终不改视线方向,仿佛能听见美轮美奂的建筑中传出的雅乐,闻见飘来的珍馔香味,藩王们的府邸鳞次栉比,很难区别某片檐角属于哪座贵邸,更看不到府中藩王们穷尽奢华的享乐,末了,太子闷闷的下了城楼,掌灯的内侍为太子引路,空中飘起了大雪,片刻眼前便是一片洁白,雕花砖地铺就的道路被掩埋不见,太子觉得自己像是坠落到一片未知的领域,除了纯色的白,再分辨不清前路,也看不到荆棘陷阱,就一盏明灯闪耀光芒,自己受其指引,追逐不怠,即使前方是万丈深渊,此刻已无回头。 大雪后进入了腊月,皇宫极为重视年节,早早开始预备各种事项,除了日常的宫灯外,今年更添置了许多花灯,点缀在太子东宫,岁末也依旧埋首沉沦在国事中的太子,每当夜深时,看一眼满宫流光溢彩,便暂时抛开繁重的奏折文书,任心绪徜徉在诸多回忆和希冀里。 除夕守岁后,弘治十八年正月初一,清晨天还未亮,皇上与太子便早早穿戴衮服,祭拜天地,遥祭先祖,其后于奉天殿正殿接受百官朝贺,鼓乐齐鸣,礼炮不绝,在京所有王公贵族朱姓皇裔,所有朝中要员按身份品级先后进入大殿,对皇帝和太子行最隆重的跪拜之礼。司礼官一一唱诵每个人的姓名身份,殿中自皇帝宝座的丹陛下,郑王,谷王,辽王,韩王,宁王为首,其余皇裔在后,再是内阁大臣,六部尚书并所有朝中官员,齐齐祝贺皇帝和太子,朱厚照紧挨皇帝宝座,坐在左侧,面前都是高冠上垂下的冕琉,冕琉上穿绣的五色宝石在眼前晃动,遮挡了视线,看不清众人的脸,只能依稀通过身形来辨认来人,在众人齐呼万岁和千岁声中,新的一年开始了。 经过白天繁文缛节能折腾死人的节礼,皇上将朱姓皇族留下共参晚上的家宴,家宴就设在奉天殿的偏殿,京中皇族足有百人,为了显示朱姓一家亲,特别置办了十几圆桌宫宴,所有人按爵位高低,关系远近入座,皇帝和太子特别把四王也邀请到自己的一桌,“对了,宁王呢?”以皇上为首,大家都换过了白日里最隆重的礼服,换上宴会常服,皇上一袭明黄团龙袍无疑是最尊贵的,他一开口,众人噤声,“臣在!”不远处,一个朗声有力的答道,宁王几步来到御前,单膝跪地行礼,“不知皇上有何吩咐?”宁王容貌配上金色发冠,烁金华服,是满座最耀眼的,“来,一起坐太子身边,太子成日里念叨你和他在江南所行,真是对你佩服之至。” 如同投入水中的石子激起阵阵涟漪,人群里立刻窃窃私语,目光各异,宁王浑若未见,起身笑道,“多谢皇上恩典,多谢殿下。”内侍将花梨木官椅立刻摆放好,置好杯盘碟盏象牙筷,专候宁王入座,宁王环视了这天下至尊的一桌,特别和郑王对视了一眼,施施然坐在了太子身边,并对太子微微颔首。 太子神色欣喜,特意给宁王斟满了一杯御酒,“皇叔请。” “谢殿下。”宁王如今实力和势力足可以和这四王中的任意一个抗衡,他志得意满的将杯中酒仰头一饮而尽。 吃了正月初一的家宴,领了皇帝惯有的赏赐,两日后,几位亲近的藩王再次受邀前往宫中赴宴,宴席设在太子东宫,作为太子的长辈,众都带了礼物前来,太子一一派人接下了各个沉重的锦盒。 夕阳没入天际,华灯初上,东宫明亮如白昼,皇帝上坐,四王和宁王一一落座,环绕太子。 “今日就我们几个兄弟聚聚,大家不要拘束。”皇上兴致甚好,太子也是满面红光,直接站起给众位长辈亲自斟酒。 “皇兄,真是太客气了,”韩王即位藩王时间最长,但性格最为大条,乐呵呵的搭话道,“太子弱冠之年,就有如此能力,日后**九泉之下也能笑醒。”**如果活着,肯定诧异于现在执掌天下的不是昔日皇长孙一脉。 郑王是四王中唯一一个知道太子在江南遇刺的,也知道宁王在江南的部分“功绩”,“皇兄鸿福,太子帝王之姿,更有宁王相助。” 宁王装作什么都没听见,用筷子夹起内侍给自己添置的一片糟熘冬笋,此物时鲜从江浙快马运来,鲜嫩异常,还带有一点清甜,在配上醇厚的御酒,唇齿间都是美味。 “宁王,这一年辛苦你了。”皇上开口,摇举了酒杯,宁王立刻起身,“皇上过誉了,在座诸王都是大明朱姓子孙,也是国之栋梁,为国分忧是臣等分内之事。”宁王环视了四周,众王各怀心事,而神色俱是统一,纷纷笑着表忠心。 “嗯,说的不错,大明有赖各位血亲了,来,厚照,今日家宴,没有外人,你来一一敬过各位长辈。” “是!”太子从皇帝身侧起,一旁内侍将一壶上好的御酒高举过头顶,随太子走到郑王面前,郑王圆头大耳,一双浓眉,一看就是富态之像,“皇叔,请!众王之中,郑王镇守中原,通四方之利,财税出力最多,我感谢皇叔助力。”太子直视郑王的眼睛,犀利的让郑王心虚,朱厚照这小子绝对是跟朱宸濠那家伙学的,无事也要起三分浪。 “哈哈哈,太子过奖了,都是臣之本分,”内侍帮郑王满杯,郑王豪爽的一饮而尽,太子也干脆的一杯见底,目光不离郑王,让郑王在冬日里也出了汗。 宁王玩味的看着两人,想到郑王先前对太子布施的眼线兼美人计,不由得微微扬了扬嘴角,随手拿起了酒杯,发现杯中已空,内侍急忙又备好一壶上好的御酒替他满上,宁王入口才发现此酒与之前略有不同,更加绵厚,碍于宫宴一切都是皇上安排,便不再多想。 太子围绕桌子,谷王,辽王,韩王,也已经一一喝过,最后一个轮到宁王,“皇叔……”即使大条如韩王也听出了这个皇叔叫的和刚才叫自己明显不同,他只当是太子喝多了,酒意上头,声音多半有些慵懒和……撒娇。 “皇叔……”太子再称呼了一遍,宁王眨了眨眼睛,静观其变,“这一年辛苦皇叔了……这杯酒敬你,有空了还请多指教。”你都不来进宫看我,我也不能出宫,太子差点就脱口而出了,被起身暂时离席路过宁王身后的郑王黑脸给惊到了,自己的话就戛然而止。 宁王不管他人,“诶,太子,为何如此见外,”宁王故意微微晃了一下脑袋,“太子本就天资出众,承蒙不弃,辅佐皇上,辅佐殿下是臣等荣幸。”不论人后如何腹诽,宁王人前可是唱足了姿态,演绎君贤明臣效忠的。 新年太子见到心念之人,兴致奇高,掩饰不住笑出声来,然后连忙喝酒掩饰,宁王在想太子是不是又得皇上夸赞,心情大好,也微笑着喝下太子的敬酒。 “宁王啊,厚照说的不错,这一年是辛苦你了,来,朕也敬你一杯。”皇上今年故意给足了宁王面子,以示看重,反正以宁王之力,应对四王的明枪暗箭绰绰有余,一点也不担心木秀于林。 宁王转身,面对皇帝,“谢皇上。” 皇上喝了半杯,他久病不愈,不宜饮酒,这半杯已经是天大的恩宠了,按照宫中礼节,皇帝的敬酒,臣下要喝满三倍,内侍帮他斟了三杯,宁王一一仰面喝尽,倒扣了三枚斗彩杯,太子不离他身后,看着宁王从容优雅的举杯,右臂连同着后背身体连成美好的弧度线条,背后的发带长过腰际,也随着主人动作微动。 “皇叔,”听见太子在背后叫自己,宁王一个转身回眸,眼神投向太子,“这三杯也是我想敬你的。”太子头一次觉得敬酒也是神圣的,如同成亲的交杯酒。宁王还未开口表态,太子已经先仰头干了一杯,然后是第二杯,继续自斟自饮,并不奢望其他,再第三杯时,宁王已经自斟满一杯,举起递到太子面前,“叮”的一声脆响,酒杯相互碰撞,太子看见皇叔温文舒展的笑容,那双传神的眼眸里倒映着东宫华美明亮的花火,如同江南初见,朱厚照这才确信,自己其实伊始已经沉沦,就此开始追逐。 两人谁都没有看见主位上皇帝的眼神。 “啊呀呀,太子酒量了得,今天我们来比一比,”谷王不仅是财迷,也是声色场上老手,今年进宫风头被宁王抢去大半,自己也得挣点回来,连忙插科打诨,自己抄起酒壶,直接灌入口中。 郑王入座,和韩王,辽王一起喝彩,“好酒量,好酒量!”皇上也被他们引得笑意满满。 一顿家宴吃的各怀心事,天下第一尊贵的一桌酒水散场,藩王们各自出宫回府,明日按祖制拜谒先祖宗庙,必要清早赶往郊外,今晚收敛了声色犬马,早早安歇才是臣之本分,现在微妙之时,谁也不想被落人口实。 京城贵戚府邸离皇城极近,宁王出了软轿,踏入自己的府邸,今日的御酒绵长,回到自己书房时已觉得脚下虚浮,连喝两杯醒酒汤才将排山倒海的困意驱赶。 叶子和吹花例行前来复命时,宁王正立在书房门口,吹风醒脑,他身上还穿着刚才赴宴的华服,在月夜里身披清晖。 “根据宫中所得的绝密消息,皇上病势渐重,刚才宴会后便体力不支倒下,太子已经急忙赶去侍疾了。”叶子简略的说道,宁王边听边露出狡黠笑意,抬手拂过回廊上一株盆栽的碧叶,“越乱越好。”他好容易将倦意驱散,抬步下了门口石阶,得到这个消息心情大好,“四王此番到京城是有备而来,亲兵在京中生事,百姓怨声载道,如果皇上驾崩,他们必定会围剿京城,届时太子登基,朝中无可信之人,必将兵权交给本王,本王按兵不动,静观其变,京城岌岌可危,朱厚照天威尽失,到时候本王再以天子之兵削藩,扶朱厚照登上皇位。”宁王今日兴致大好。 叶子和吹花不明,“那岂不是帮了太子?” “错!”宁王极速转身回视仍旧跪在阶前的两人,语气坚定,“我帮的是我自己,”他努了努嘴角,眼中流露出十足的自信还有对太子的一点蔑视,“朱厚照无德无望,朝廷内部又党派分明,他一定不会久治,到时候我大权在握,如时机允许的话,还可逼他逊位。”今日夜色真好,皇宫方向又燃起了礼花,震天的轰隆声盖过了宁王的声音,即使有锦衣卫暗处监视,宁王也毫不忌惮,再说有谁会在岁受年节来随意刺探藩王,他将心中盘算尽数告知下属。 叶子和吹花此刻已揭开了黑色蒙面,一声夜行衣衬得他们面色洁白,“叶子不明,为何不索性杀了太子。何必多此一举。” 吹花内心一紧,不愧是王爷最倚重的下属,叶子居然敢直言王爷谋反,质疑计策是多此一举。 宁王毫不在意,仿佛已将此谋划了多次,他轻笑道,继续带有对太子的不屑,“得天下不难,难的是天下服你。我如果真的毒杀太子的话,得天下就是名不正言不顺,”宁王瞥向叶子,“到时候天下必有反抗的势力”,叶子才觉自己问了个多么愚蠢的问题,连忙低下头,不再看宁王,“消灭这些反抗的势力不难,只是很烦,我又何必落得一个不忠不义之名呢。” 叶子和吹花恍然。 总之,皇上命不久矣,他一死,朝中动荡,天下难安,宁王期待的握紧五指,如同握住这天下权力。 乾清宫里撤了雅乐,方才东宫的欢宴仿佛已隔年,太子在皇帝榻前端药侍疾,皇上勉强喝完一碗药,半躺着喘了好大一口气才对太子说道,“你怎么看宁王?” 太子吃惊,压下心中的惊诧,“宁王才智超群,有他,儿臣,儿臣……” 皇帝冷笑没有出声,“宁王才智过人,不过心智不纯,他日你可愿效仿**?”清功臣保江山。 “父皇!”太子抓住父亲的手,“去年是您命儿臣去江南历练,打探四王,是您派宁王到我身边,亲近利用打压各个藩王,宁王两次救我,在江南差点舍命,儿臣只想日后荣华富贵待他……”他越说越小声,唯恐那点掩藏的心事被无情的撕扯开。 “荣华富贵?”皇帝重复这可笑的四个字,“他现在难道缺了荣华富贵?你觉得他亲近你,真的是忠君吗?他看的上你的荣华富贵?” 宁王有了世人仰慕的一切,皇亲贵戚,高爵厚禄,荣华富贵,这样的人效忠国事要么是千古能臣,要么就是……太子一直自我欺骗的心境被皇上无情的揭露。 “你以为你那点拙劣的伎俩能瞒天过海?”皇上坐正了上身,严厉的紧盯太子的眼神,太子皱眉,眼神返回顶部飘忽后只能跪在榻前低头死盯着自己的下裳。 江南第一次遇袭,幕后主使未知,皇上怀疑过是郑王,但是郑王若要太子性命,早通过李凤手得逞了,第二次是太子自己与锦衣卫导演的好戏,借自己的遇袭来刺探宁王的忠心和暗处是否真有人想要自己性命,那次宁王毫不犹豫救自己,事后差点搭上性命,就是日后听说宁王种种流言,太子也选择相信宁王是向着自己的。 今日,父皇直接挑明了自己的自欺欺人,重重斥责,宁王的爱护只不过是因为这个身份,而不是因为自己。 “朕知道你现在还不是他的对手,所以朕帮你留了一手,”父皇到底爱子,“宁王今日喝下的御酒里是有太医院调配的助眠安神药的,朕已经派锦衣卫前去宁王府搜集宁王和江西藩地一切往来书信,与京中官员交集的账册,他在藩地收编流民,巨额敛财,于京中贿赂重臣,结交禁军,得来的罪证,日后可以助你将他……” 太子听懂了皇帝话中的含义,猛的抬头,瞪大了双眼,不知如何接话。“下去吧,朕累了。” 太子浑浑噩噩的出了乾清宫,父母爱子为之计深远,这份爱担着江山社稷,异常沉重,皇族之中本没有至亲温情,只有猜忌,提防,谋术,阴谋,皇位高高在上,普天之下尊崇无限,所有人都三跪九叩臣服脚下,而为了这些要舍弃多少人之常情,自己在华美无限的皇宫中自怨自艾,而宁王呢?皇叔呢?朱宸濠他是不是真的在谋夺我的江山?不会的,我不信,皇叔对我那么亲切,可是皇叔又为什么对我这么亲近?绝不是和自己同样的理由,那便是……朱厚照想到此处,胸中抑郁至极,又一轮吉时到,他看着礼花升空,绽放漫天绚丽,咬牙在夜色中奔出皇宫。 夜深霜寒,天幕无星,锦衣卫奉命融入夜色中,几个飞掠便来到目的地,此处飞檐斗拱,一看便是富贵之地。 为首的锦衣卫朝身后的三人做了一个手势,三人随即散开,朝不同的屋舍而去。宁王府要地不过书房,寝室等几处,为首的指挥使今日亲自出马,监督重任,纪荣站在宁王寝室不远处的屋檐上,静等结果。 王府的守卫觉察到了动静,准备出击应对时,才发现对方身着飞鱼服,黑布蒙面,手中皆是暗器,在黑夜里流过瘆人的银光,那是涂有剧毒的,锦衣卫出马,所有人避让,这是代表皇家的亲卫力量,任何人想要阻止即是谋反。 宁王在寝室里也听到及其细微的破风声,他眼神凌厉瞥向虚空,正好是窗外锦衣卫掠过之地。 “王爷……”寝室外朱钦敲门,“小的伺候您洗漱。”这是句暗语,宁王早已沐浴更衣换上寝衣,在床上调气息,助于将养旧伤。 “进来!” 朱钦跟随多年,早已是心腹,入得寝室后,将门关好,几步跪倒在宁王脚下,“王爷,锦衣卫正在府中。” 宁王皱眉,目露凶光。 随侍也吓了一跳,多年从未见王爷如此。 “来者几人?”皇上啊皇上,你真是太厉害了,所有人都任你摆布么,宁王语气不善。 “四人。分别去了书房,武库,客室,还有……” “还有一个就在头顶。”宁王自己说道,寝室内只点了一盏烛火,非常昏暗,只照亮宁王的半张脸,还有半张隐匿在黑暗中,卸了下亲王配饰,发冠,朱钦看着宁王非常不真实的脸上全是怒意。 “是。”朱钦低头,“该如何应对,还请王爷命令,兄弟们好执行。”锦衣卫来头太大,无人敢直面锋芒,一招不慎会给宁王府带来灭顶之祸。 “不用你们,本王亲自去会一会纪荣!”宁王重重吐字,双肩起伏,他飞速从床上起身,随手套上衣架上的外袍,撩起一根腰带系好,又抽出架上的一根发带,将脑后长发一束,推窗掠出身形,几步轻点,来到纪荣面前站稳。 纪荣还在伸长脖子看那个前去书房的手下有无潜入室内,没想到突然之间,自己面前大变活人,差点一个趔趄脚下一滑跌落下去,宁王府的屋檐也太油光水滑了,跟皇宫的砖地似的,他正想破口大骂,哪个不要命的来锦衣卫面前撒野,这么多年只有抱头吓尿逃离的,从没有见过敢来直面自己这身飞鱼服的。 纪荣漆黑夜中定睛一看,这个人分明是……可是又不敢认,宁王在朝在野可是公认的“美貌绝伦”,不论是锦衣卫暗地里偷听到的无数八卦,还是上到皇宫下到市井的谈资,那可都是赞叹,再者本朝皇上旷古绝今没有嫔妃,皇后已逝,太子也没又婚配,后宫根本没有美女可供评头论足,这个大明第一美女空缺已久,但是第一美…… 宁王向来衣着考究,风度翩翩,今天眼前这位,白色寝衣在内,只披了一件外袍,盖不住部分锁骨和胸前肌肤,一头长发随意系在脑后,额旁脸颊边散着几缕发丝,怎么看都过于……风情和……撩拨。 纪荣看清了宁王不善的表情,缩了缩脖子,露出了少有的胆怯,这时空中浓云散开,一轮细眉弯月露出,借着微弱的光线,宁王扫了一眼远处正在自己府邸翻墙的人影,“纪荣,晚上做客不走正门,不递拜帖,究竟为何。”这语气纪荣听着跟皇上示威一模一样,不急不慢却是内藏怒意。 “诶……小的见过王爷,小的只是借道,王爷行个方便,小的便回去回了任务。” “哼,”宁王冷笑一声,纪荣内心在咆哮,王爷你就别笑了,你越笑越是恐怖,我还等着回宫复命呢,还没等纪荣腹诽完,一记掌风朝自己面门劈来,身经百战的纪荣本能的一个闪躲,勘勘避开了夺命的狠毒一招。 宁王出手更狠,即使锦衣卫也不得随意出入自己府邸。纪荣连连出手应对,卸开了宁王一次次的进攻,两人电光火石间已过了数招,宁王看准了纪荣的一个破绽,再次一个抬腿想要直踹他腹中,突然觉得浑身脱力,一个重心不稳朝前栽去,纪荣右手握拳已经出力,直指宁王心口,宁王本能的闭上了双眼无力避开,只得深深受这重击,纪荣察觉到了宁王的异样,却来不及收手,顿时感慨自己将会谋杀亲王不得好死,夜空中又一身影闪现,足尖一点,将功力舒展到极致,从十步以外飞来,抱住了宁王的腰身,力气太大,两人一起从屋顶坠下,来人抱紧宁王,在空中旋了一周,勉强落地,踉跄了几步才站稳,此刻子时已到,礼花自皇宫方向齐齐升空,万花绽放,点亮了夜空,一瞬间亮如白昼,每个人的面容和表情都照的雪亮。 “皇叔……”太子低声叫道,带着莫名的委屈,身上还穿着刚才宴席上没来得及换下的华服。 宁王挣脱了太子禁锢自己的双手,“见过殿下。”他理了理衣襟,并不打算行礼,“所来何事,怠慢不周。”宁王站稳了,边说边转身逐客,谁知脚下又一个踉跄,被太子一把扶住了手臂。纪荣还在屋顶,觉得自己万幸脱身了。 “殿下有事?”宁王这次已经使不上力挣脱,脸色阴鸷,不仅因为心情,也因为天冷,“有事的话明日宫中再说。” “皇叔……”太子觉察到四周有无数双眼睛,心一横,将面前人连抱带抗进了寝室,朱钦连忙退出。 宁王的寝室比太子想象的要素净,但也是装修的细致,桌案,床榻等皆是名贵木材,细微处是奢华,这就是皇叔每日休憩起居之地,太子细细打量,内室温暖,太子放开了宁王,但是保持着咫尺的距离,“皇叔……我不信那些流言蜚语。”宁王跌坐在床榻上,捏了捏两侧太阳穴,“所以,殿下派锦衣卫密探我王府?”太子一时没有靠近,看见桌上花烛快要燃尽,连忙再点燃了一旁的几支,屋内顿时明亮起来,夜色下宁王阴冷寒意的脸上恢复了光彩和柔润。 “皇叔为国事操劳了,好好休息吧。”太子目光坚定的走向宁王,站定,身形在宁王眼前投下一片阴影,“我相信皇叔不会背叛我,” “所以,殿下要趁我力竭时,搜遍王府,或是殿下要我如何自证忠奸?”宁王咬牙,好你个太子,竟然在刚才敬的酒里做文章。 太子弯腰,直视宁王,只是重复,“皇叔,不要背叛我。” 宁王不想再理,伸手想推开他,却发现他根本不动,“殿下如今越发优秀出众了,连锦衣卫指挥使都不必知会皇上,就可以亲自为你出动。” “皇叔不要挑我错处了。”宁王这一年与太子亲近,屡屡施攻心计策,对他亲切温和,哪有此时的疏离淡漠和憎恶,太子感受到极大的反差,一时也气恼起来。 “微臣不敢……”宁王用强大的毅力强迫自己不要昏睡,但是抵不过安神轻酥药效,强撑着眼睑,视线一片模糊晃动,连自己的声音也变得微弱。 太子觉察到了宁王的乏力,自然的也坐到床边,仔细端详,皇叔的身体慢慢的倒向自己,太子本能的身手扶住,宁王的额头贴着太子的颈窝,几缕发丝蹭着脸庞,痒痒的和心中感觉一样,但是太子身体僵直不敢动,“皇叔……”他轻轻的唤了一声,用手拍了拍宁王的后背,就听见细微的一声,像是答应,还有就是皇叔的呼吸声,太子觉得自己身体和皇叔接触的部分热的发烫。 在清醒和迷离间徘徊的宁王,紧咬了下唇才捡回一点意识,惊觉太子正搂着自己,连忙推开他,这一动用尽了全身力气,太子稳坐床头不动,宁王一手滑过太子胸膛,重心不稳上半身跌出床榻。 太子急忙伸手去抓,只抓到宁王的半截衣袖,太子极速的伸出另外一只手,将几乎以脸碰地的宁王拽回了床榻,惯性使宁王直接被太子按倒在床上,太子也顺欺身压了上来,因为刚才的拉扯,宁王衣衫不整,借着这个惯性扑倒,太子故意的用唇轻点对方的。这一碰触,食髓知味,再也抵抗不了这绝命的诱惑。 宁王眼前阵阵发暗,虽然意识模糊,本能还在,自己被夺了呼吸,咽下侵略的味道,这是无比陌生的感觉,他想要奋力挣扎,却没有力气。 太子气息彻底乱了,这滋味太过美好,全身感官都在叫嚣着继续,身份,地位,本分,责任全部抛弃了,他意识到这是个绝佳的机会,皇叔毫无招架之力,得之不费吹灰,凭借宁王的身手和地位,以后绝不会再有这柔弱凌虐凄美绝色之态了。一想到这,太子一手钳住宁王手腕,一手捏紧了他下颚,绝不结束这个吻。 屋外纪荣手下三人结束了任务,前来复命,“如何?” 三人摇头。 纪荣一个眼神,三人急速离开,看来只有一个地点还有可能,纪荣看了看寝室,无奈的仰头长叹,太子啊太子,你究竟了救了我还是坑了我。此地不能久留,还是尽早离开。 太子气息不顺时才恋恋不舍的放开宁王,宁王从窒息的压迫中缓了过来,晶亮的嘴唇翕合,他吃力的转过身,蜷缩着,因为方才受到太子身体的重压,他此刻胸口剧痛,狼狈的想要咳嗽却发不出声音,只能身体颤抖并大口呼吸。随意束起的一头长发早就散了,几缕贴在脸颊,几缕贴在濡湿的唇边…… 太子全身发热,坐在宁王身侧,每每看皇叔的正脸,总感慨他五官无暇,不知是应该欣赏眼睛,还是鼻梁,亦或是嘴唇,如今他侧脸对着自己,太子以眼神摩挲描摹着完美的面部线条。因为方才缺氧,宁王的脸微微潮红,在瑰丽昏黄的烛火下,更显得容颜妩媚。 太子扯过了床头富丽精绣的床幔,将他和宁王隔绝在这一方天地中。 这一晚是偷来的,皇叔醒了是不是又什么都不记得了,太子轻啄了一下他下颔的痣。这一晚很有可能是梦吧,这个梦值得长睡不醒,用自己的命来换,用大明江山来换,此刻也愿意,毫无悔意。太子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他也侧身躺下把宁王紧紧的搂在怀里,“朱……宸濠……”此间没有身份贵贱,没有爵位高低,没有家国天下,没有政治权谋,没有尔虞我诈,只有你和我,两个纯粹的人,在一起,无他。 和追求豪奢享乐美女环抱的藩王们不同,皇叔的床比自己想象的要窄,恰巧只够两人拥挤,皇叔的床衾柔软温暖,都沾满了他的味道,太子闻到了久违的那股冷咧的清香,像白雪皑皑下的松柏,像六月雨后的菡萏,他抱紧怀中的人贪恋的呼吸着这个味道。 宁王意识从时断时续变得一片黑暗,只在强烈的痛苦中瞥见眼前模糊的人影,依稀是剑眉星目,其他的已无从分辨,在漫天压迫和窒息中,他垂死般从喉间溢出喑哑的残音,耳鬓额头颈窝俱是冷汗,鹰隼般漆黑凌厉的眼睛,如野兽般嗜血残杀的本能,在昏黄暗沉中将宁王的身体与灵魂一起,几于撕裂吞噬。 房中的花烛渐次熄灭了,黑暗中再也不是太子贪婪的那个清香味道,而是弥散了禁忌难掩的腥味混合了丝缕飘漫的血气,他不忍再点灯,摸索胡乱扯过了锦被,盖在两人身体,过了这一晚,精心守护的再也追寻不回了,但是得到的终究不会放手,绝不放手,以日后的皇帝之名起誓。 繁星黯淡,东方将明,今日皇帝率文武拜谒祖庙,典礼隆重,群臣要早早在午门前汇合,摆好阵仗出发,京城此刻已是戒严,所经之路都有层层守卫。 朱钦按时来到寝室内,朝着床幔轻唤,“王爷,时辰已到,更衣了。” 宁王的安神药效此刻全然退去,记忆残篇涌上脑海,他痛苦的皱眉闷哼了一声。 “王爷?”见没有动静朱钦再次喊道,“小的伺候王爷更衣。” 随侍挑起了床幔,见宁王已醒,只是半睁着眼帘,朱钦不敢有多想,熟视无睹的扶起王爷,宁王上身未着寸缕,触手肌肤一片滚烫,朱钦担忧道,“王爷,莫不是得了风寒,小的去请太医……”藩王在京若有疾病,依礼是允许宫中太医诊治以示尊崇。 宁王力气全无,生生忍受着目眩痛楚,仿佛咬碎了一口白牙,切齿道,“不必……更衣!”声音沙哑,都是气音。 “是。“朱钦按照拜谒祖庙的礼治,为宁王依次穿上内单,夹袄,赭色交领内袍,外罩皂色及地长裳,系上镶白玉金色腰带,腰带前后两边各垂两条五色宝石及膝组佩,行走时发出环佩玉石之轻音,再梳起长发,带上发冠,自耳畔垂下的精致白珍珠编成的珠链一直拖拽过腰侧。宁王脸上一丝血色也无,始终沉着脸。朱钦穿戴后取来镜子请他过目,宁王撇了镜中自己一眼,随即狠狠将镜子砸地,雕花地砖顿时碎裂了若干。 镜中的人脖子处有一处深红斑驳的痕迹,刺目异常,那是昨晚被人啃噬留下的印记,太子对着宁王脖颈处的一颗痣疯魔吮吸后造成的。宁王回身看着床上一片狼籍残迹,某人的金龙发冠还留在枕边,他胸膛起伏,狠狠握紧拳头,朱钦吓得跪地低头再也不敢说一句话,宁王吐了几口气,跌坐在椅子上揉额角,顺便抹去渗出的冷汗,命人取来雪白无一根杂色的风毛,将脖子围好,不露痕迹,今日全靠心气强撑不愈的身体,他再次积累了点气力,起身朝外走去,马车已在府外准备好,要在日出前到达午门。 府门外又有另一队人马等候多时,为首之人和宁王同色礼服,只是更加华贵,赭色单衣的衣领上绣着明黄卷云纹,外套的皂色长袍两肩各绣一条金龙,同样是赤白青黄黑五色组佩,还要再多两组,缀满整个下裳,发冠旁垂珠是金珠碧玺浑圆一致串连而成,每一颗都是价值连城,此人一出车驾,宁王府外所有人谁不知其身份,纷纷跪倒行礼,太子不发一语,只是站立于朱漆正门前,谁也不敢起身,保持着跪姿。 太子这一身可不是回宫中换的,这铭记一生一世的放纵偷猎后,他想到今日大事,不敢耽搁,从宁王寝室出,彼时天幕漆黑万籁俱寂,太子直接同来时一样,掠过屋檐翻出王府,刚走过两个拐角,不懂带领着一队人马恭候多时,“你这头发梳的好粗糙,是不是今日喝酒喝多了。” 太子还在回味的旖旎瞬间被打碎成齑粉,“你,你怎么在这里?” 不懂像是看穿了一切,又像是一切未知,他走近太子,不知从身后哪里扯过一件披风,帮太子披上抵御夜寒,“皇上身体不愈是机密,宫中就指望太子稳住一切,你不在宫中,锦衣卫告诉我你去郑王府了,我就想在这里等着,以免郑王那个老家伙……”不懂难得正经,带着低沉的嗓音,双唇一张一合时全是白气,也不知道他等了多久。 这个死纪荣老狐狸,居然回宫跟太傅告密我的行踪,不过,纪荣还是脑子够使,直接说了郑王府而不是宁王府,这拐了两条街不就是郑王府后门么,谅在纪荣这次用心良苦,就放过他了。太子满意的一笑,也是对着不懂欣慰道,“多谢太傅,那么我们急速回宫。” “回宫啊天就亮了,要不?”不懂眼珠一转,嘴角一咧。 太子在不懂身后的马车中换好了隆重衣饰,不懂刚想催人快马去郊外大典处,太子止住了他,“太傅,你先回宫,留下若干人与我。” 不懂诧异,瞪着眼睛望着跳下马车的太子。太子面色平静,不容置喙,不懂点点头,自己骑上马挥鞭离开。 太子内心不断回忆着方才种种,应对不懂也是心不在焉,那些记忆有些碎为片段,有些完整无缺,一遍遍在浮现眼前,不懂无心风月,根本没有注意到太子那神情脸色分明就是偷欢后的满足。太子梦萦时苏醒后,脑中所想都是宁王,志得意满,苍白无助,意气风发,柔弱凌虐,痛苦瑟缩,温情亲密,盛怒杀意,迷离孤高,所有的一切都是他完美容貌和身姿演绎出来的,自己方才也不知为何,就是想逃离宁王府,此刻更是不知缘由,疯狂的想见到他。 太子目光虚虚聚焦着宁王府的匾额,又没有十足的勇气进入,心境翻江倒海时,府门大开,宁王的人马准备出发,为首的数人见到门前身姿挺拔身披朝露的当朝太子,连忙齐齐下跪,整个出门的队伍所有人都依次跪地向太子行礼,只留一人站立在府门不远处,与门外的太子目光一触后,随即撇开。东方天空透出一点微白,宁王的身姿都笼罩一层黯夜幽蓝的光华,除了一贯晶亮的眼眸,看不清脸上表情。 太子匆忙迈开了一步,又收回,定了定狂跳的心,他压低了声音“平身。”众人都没听见这身轻微的命令,依旧保持着跪姿。 宁王再次理了理围脖,咳了一声,径直朝门外走去,太子看着他一贯矫健优雅的步履今日明显虚浮,整个人随着迈步慢慢接近自己,皇叔的脸色很差,唇色更亦同脸色一样,仿佛只在唇缝靠近牙齿处有一缕殷殷红色,不知是不是错觉, 太子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皇叔……昨夜父皇教导我皇叔为国尽心尽力,需得时时听你教诲,今日祭拜先祖,路途遥远,父皇命我与皇叔同乘前往,可直接先去郊外等候,不必在午门与百官步行前往。”太子鼓足勇气把话编完了。 宁王始终没有看他,也没有任何行礼,与太子擦身而过,站定在自己的车驾前,就等随侍扶他进车厢。 太子咬了咬自己的嘴唇,靠近宁王身前,“皇叔不嫌,可以坐我的马车。”这可不是不嫌弃,是皇家恩典。 宁王眼神瞥了瞥太子阵仗,依旧不看他。太子也不恼,皇叔今日身系宽带,更显得腰部纤细,不禁回味昨日那处劲瘦的手感,“皇叔,我不是故意的……” 宁王正好扶着朱钦的手臂借力抬腿上车驾,牵动了痛处,风寒之人更是虚力,一个不稳就将倒地,被太子一手扶着细腰,一手搂着后背,稳稳的扶住了,接触时还能感觉到宁王身上的灼热,这话这动作将宁王气的理智全无,他狠毒的眼神盯着太子,整个人如困兽剧烈的挣脱出太子环抱,退到一旁跪地的侍卫身旁,顺势看见了侍卫佩戴的钢刀,他弯腰抽刀,刀锋出鞘,刀刃劈向太子,动作快如闪电,“太子!”“王爷!”两方人马意识到突变,数十声惊呼道,难得所想一致,一定阻止宁王! 须臾间太子只看见通红的眼,倒竖的眉,快的如错觉,他身前电光火石间已经围绕了三四人,阻挡宁王的刀锋,宁王的手下也纷纷上前,两个侍卫极有默契的一左一右架住了他的双肩,“王爷不可啊。”虽然王爷时有野心,可没听说王爷要当众杀太子啊。 宁王本就无力,被人阻止后,直接手腕一松,钢刀哐啷落地,整个人也摇摇欲坠。 太子并不惊异宁王的失礼大逆,他只是想扶住皇叔的身体,可这次明明是很近的距离,但隔了好多人,像层层万山横隔的阻碍,横亘在两人之间,自己再也触及不到皇叔的身体,不能扶住他,在一片人生嘈杂和皇叔组佩的杂乱玉音中,眼睁睁看着皇叔被人簇拥着,背回府中。 霞光铺满了京城所有巷道,皇家出行文武随同,仪仗威严队伍浩荡,京城戒严万人空巷,前来观仰这盛景。 皇帝携太子众王在前端,所行之处,百姓纷纷跪地磕头,山呼万岁,而后文臣武将,禁军侍卫,内宫侍人等各安身份品级而过。 待接近正午,全部人马才抵达郊外祖庙,按照礼仪典章,奏乐唱诵,香火青烟中,皇家朱姓跪倒在先祖牌位前,捧香叩首,一轮礼毕后,并排跪着的郑王对着谷王说道,“听说宁王病了,连这祭拜大典都不来了。” 谷王捏了捏胡子,一向没有把宁王放在眼里,“听说了,路上宁王府人来报给皇上,皇上也是沉默了很久,看来皇上也是……”谷王脸色幸灾乐祸。 郑王冷笑一哼,“宁王连祭拜祖先这等大事都敢不来,看来以后做出什么悖逆之事也不稀奇。” 他这话是说给他两前排之人听的,此刻礼乐正奏完一章,殿中寂静,郑王的声音正好被前排跪姿也挺拔的太子听到,太子因虔诚祈祷而闭上的双眼徐徐睁开,眼中摒弃了复杂的愁绪,恢复了一个储君该有的风度,他默默的叫了声,皇叔。 宁王的身体烧的滚烫,不同先前的伤重昏迷,这次他的意识清晰,生生硬受着病痛的折磨,想的最多的就是后悔,当时没有让叶子一剑刺死朱厚照,居然还攻心为上,此刻就是赔上自己的命,也恨不得杀了太子。 朱钦将宁王被冷汗浸湿的内单换了又换,吃下的药吐光了再喂,第二次宁王半躺着刚喝下一勺药,因为有太医进来,另一个随侍拉开床榻边的半边床幔,准备让太医诊治,宁王瞥见了床幔轻晃,当即腹中翻江倒海,一推手直接将随侍手中药碗摔翻在地,倒在床边巨咳,一头长发也被剧烈的动作甩在一侧肩头,几缕顺着床边流泻,“王爷……”朱钦揪心的喊道,“喝不下就不要勉强了,一会儿小的再伺候您……” 宁王没有力气变化动作,颓然的倒在床上,“叫太医走……”朱钦分辨了好久才听清微弱的气息音,“王爷使不得,这是皇上的恩典……”两个随侍将王爷小心的伺候了平躺好,擦掉嘴角边的药渍,再次擦干额头,锁骨边的冷汗,纵使病中,也能感受到王爷微张双眸中的冷冷阴狠,王爷脖子连片锁骨双肩都斑驳了红紫色的淤痕,清晨时更衣有些还时嫣红色,现在已近黄昏,那些痕迹蜕变为紫色,青色,更别提胸前,只是被衣服遮住了,但凡王爷还有一丝力气,估计会杀太医灭口。 皇上的赏赐是恩典,责罚也是恩典,就是君要臣死,臣也得叩首领旨谢恩,何况是派出了太医为臣下诊治。 宁王的左手手腕被随侍轻柔的从雪白的衣袖中捋了出来,轻放到诊脉用的小软垫上,朱姓皇族直系亲王每人都佩戴朝廷钦赐的纯金手腕带扣,是身份尊贵的象征,也是验明正身的标记,宁王手腕上的这只金色带扣比常规的金镯做工更精细,以巧夺天工的技艺镂刻了铂金,晶石,折射了夺目的光芒,不仅如此,金镯还以七种颜色各异的宝石镶嵌交错,点缀边缘,随着主人手部动作,更是流光溢彩,纵是见惯了皇家贵戚,后宫嫔妃的各色珍宝配饰,也没有见过如此罕有的宝石。宁王一脉从助力成祖问鼎江山时,便被京中帝王优渥利用却又忌惮,如今朝中,围绕宁王的话语从来就没有止息,太医低头伸手诊脉,宁王的手腕上留有明显的深浅不一勒痕,如囚犯被禁锢后的一道道淤青,是谁胆敢对宁王用刑,太医是伺候皇上的,也是伺候过前朝的,他深知皇上派他而来的用意,只是低头看病不问其他。 残月挂上冬日里的树枝,紫禁城中一派灯火通明,因为还是年节中,宴乐飨食照例不歇,拜祭完祖庙的皇亲臣工今日在御花园内置办了流水曲觞,仿制汉朝的漆器耳杯顺着溪水流转,停留在谁面前,就要吟诗歌颂应景之欢庆祥和。 太子面对着人工开凿出来的溪流波光,思绪却飘向了去年仲春的江南月下,观自在书院外的小溪潺潺,两人并肩,“有什么烦恼,不妨说出来听听,说不定我可以为你分忧。”此刻万民同庆佳节,宫中人人欢笑,太子的烦忧只得默默咽下,与酒同味。 熬完了这宴会回到东宫,才看见宫人们正在清点两日前众王聚会时,各位藩王送给太子的年礼,勘勘过了两日,竟有经年累月般漫长的错觉,谷王财大气粗,礼盒最大,装满了硕大的东珠和珍珠,郑王派头最足送给太子南海珊瑚,东海夜明珠,西境的和田白玉,北疆上好的马鞍,韩王辽王分别是滋补药材和狐裘,太子站着角落,默默的看着众位长辈的礼盒被内侍一一打开,递到面前给自己过目,他终于等到了最在意的锦盒,内侍捧着这个礼盒上前,里面装了几本书卷,太子这才发现,这是自魏晋以来搜罗到的孤本,书卷中皆是未流传名家的字帖或拓本,当日在江南,自己见过宁王写的奏折,惊叹他的字迹,便随口提过习字名帖,一时兴起,过后便忘了,没想到宁王记在心上,这一年在民间搜罗遗存,汇总的心血全部送给了太子。 太子捧起一本,攥在手中,父皇应该是得了锦衣卫奏报的,自己昨晚行踪瞒不了,宁王拥兵自重贿赂朝臣的证据不知是否搜获,皇叔,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你,太子坐在书案前,翻开书卷,呜咽着叹了口气。 夜深了,天空飘起了鹅毛大雪,京城的冬天太冷了,室内要靠炭火取暖才能慰藉,不懂踱步来到东宫,看见太子书房窗棂上一个剪影,太子许是正在伏案写字,埋首了很久,不懂虽然站在屋檐下,两侧双肩都积了一点雪花,借着身体的温度融化了些许,沾湿了衣服,不懂常年穿着水墨淡雅的长衫,浅浅的颜色即使有水渍也不明显,如同他一贯玩世不恭的外表,再有心情也掩盖完美,他刚从皇上的寝宫出,锦衣卫指挥使纪荣也在,皇上苍老的面容上毫无表情,纪荣跪地却是一身冷汗。不懂没有听到他们的对话,待纪荣告退后,皇上才忧心般对着同样跪地的不懂说道“孩子,需要我赐你个名字吗?”不懂猛然抬头,直视九五至尊,不知道该如何答话,“太子,我一定此生效忠他。”不懂直觉的说出所想。皇上眼中仿佛有泪光,难得那么莹亮。 这一对孩子居然那么相似,一样的执拗,只不过一个偏执发狂,一个沉稳入定,都同样掩藏的可怕。可千百年来,江山不是用感情维系的,权力尊位上的人第一要舍弃的便是此种牵绊,不用回首历朝历代,只看**成祖开朝风云,血统身份是耀眼的荣光也是死囚的枷锁。 不懂站了许久,直到房中烛光黯淡,今日注定是无人好眠。 正月是大庆之节,辍朝也是遵循祖制,不过本朝万岁勤勉,经过几日大庆后,定于三日后恢复朝会。 这日晨光未露,皇上的心腹太监黄晟已来到宁王府宣旨。 宁王身体尚未好转,仍在病榻,听闻黄晟亲来,忙穿戴好朝服礼见,王府正门大开,迎入贵客,宁王在正门前行礼跪拜接旨,皇上只有口谕,没有诏书,“宣宁王即刻进宫,领赏。” “臣领旨,吾皇万岁。”宁王冠带俱齐,声音清朗。 黄晟圆滑,传好口谕后连忙扶起宁王,“王爷请起。” 宁王修养了几日,气色依旧不佳,只是强撑着不在人前显露,“敢问黄公公,不知皇上宣召进宫领赏,有关何事?”他语气和善,宁王若想礼贤下士,那定是让人如沐春风,不过黄晟是个例外,“王爷,小的不知啊。” 宁王也不显失望,“有劳公公,我即刻进宫,还请公公待我向皇上通传。” “一定一定。”黄晟未作停留,直接离开,宁王目送宫中几人离去的背影后,抬眼望向还未东出旭日的方向,慢慢收回了视线,“启程去宫中。” 紫禁城笼罩在黎明前的阴暗氤氲中,宁王到达了宫禁入口,下了车驾,由禁军和内侍引导着一路穿过宫墙,御道,九重宫阙,广厦万间都在此处,上演无数悲欢荣辱,爱恨离愁,血腥与权力都以性命为筹码,追逐豪赌的快意,宁王走过了很长的路,这是大明权力的巅峰之地,金色的琉璃瓦,娇红的墙面,绝对的奢艳和尊贵之色夺目而来,即使是严冬,身上的大氅也抵御不了寒意,而此间的权力耀焰仿佛就在掌心,开出美艳绝伦的花,紧紧的将这沉醉的悦感攥在手中,握紧不放松,他穿过奉天殿,谨身殿,终于来到乾清宫正门,皇帝的起居之处,黄晟早已在宫门内等候,再次看到宁王现身,连忙快步上前行礼,“叩见王爷,皇上正在更衣,王爷……”他满脸讨好的笑着抬头仰望着宁王的侧脸。 “有劳公公通传,我在此等候皇上。”宁王拱了拱手,“那……”黄晟欲言又止,皇上以领旨谢恩之说辞召其入宫,人到后既不请入内,也不颁赐,宁王明白皇上的用意,他解下了外氅,单穿亲王的金色朝服,跪在了乾清宫正殿外的宽地上。 黄晟和其他内侍都退下了,偌大的空地上只有宁王一人,带着遗世独立的意味。地上铺满了白玉祥云图案的砖,跪的膝盖有点疼,宁王暗自解嘲腹诽,比起膝盖,头也有点疼,只是被周遭冷气刺激着没那么难熬。 自己拔向太子的那一剑足够下狱治罪,皇上此举也是仁慈至极了,宁王看着面前繁复的花砖,理了理思绪,自己安排在皇宫内院的眼线这两天病中已经失去了消息,许是被皇上清理了,不过无妨,皇上的身体快要不行了,全是为了太子铺路在强撑,皇上啊皇上,你有什么办法能对付四王呢,太子他能守得住你含辛茹苦以命维系的江山吗,如果不能,你会怎么办? 自东边地平线上露出细微的光亮,旭日将要东升,今天是朝会之日,在京藩王文武百官都要来到这宫中。太子准时来到乾清宫侍候父皇,这几日,父皇病体不愈,太子日日侍疾照料,晨昏定省更是不会落下,他刚踏入宫门,便看见一人单单跪在九重宫阙内,颀长的身姿贵气的衣衫是这座金碧辉煌美轮美奂宫禁的绝好相配,但那个背影非常单薄,在仍有残雪覆盖的砖地上清冷如一缕随时会于风中凋零的夏花。 宁王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并不想回头也不想礼见,他保持着直直的跪姿,太子停在了宁王身边,靴子踩在宁王散开于地面的下裳衣摆边缘,太子并无多停顿,直接双手扶起宁王想要和他一起进入室内,天气是烙印入骨髓的阴冷,宁王其实是替自己承受责罚。 “殿下!”宁王稳住身体不被他力道控制,“你要违抗皇命吗?”他神情淡漠,眼中露出罕见的鄙夷,冷冷的朝太子说道,白色的氤氲随着双唇开合飘散在两人极近的对视中,这是乾清宫,帝王居所,任何人都俯首在绝对的权力下。 太子瞥见宁王今日衣襟高束,那些刺目昭然的颜色已经寻觅不见,宁王的双眼里是陌生的疏离,淡色的嘴唇紧紧的抿住显得愈加薄幸,太子面容看不出悲喜,他慢慢松开了钳住宁王肩膀的双手,毫不犹豫的解下了自己的纯色狐裘,披在了宁王的肩头,“皇叔,你还是和我说话了。”太子极低的说道,连宁王都没有听清每个字,只能听见吐气的声音,然后太子起身走进了乾清宫,自言自语默声道,“你还担忧我被父皇责罚,原来你也是会关心我的。” 宁王正在懊恼,利用皇帝震慑太子的话好像对太子不起作用,皇上只有太子一个继任者,太子的威胁者再多,终究也是身份不够,自己摒弃异己的策略还须多备几条。 朝阳东出,霞光熠熠,皇宫披上了金色耀眼的光芒,参与朝会的众人依次有序来到乾清宫,今日皇上开朝在此,乾清宫正门九间共十八扇大门全开,正殿中奏起黄钟大吕之中正雅乐,所有人臣按身份品级,在殿中皇帝宝座下列队站定。 宁王始终没有变过姿势,身上的狐裘也被他扯下随意扔在一边,率先前来的几个重臣诧异宁王为何跪在此处,不过碍于此间地点无人上前,只得看过宁王几眼再三三两两窃窃私语进入殿中。宁王自己也记不清到底身边走过了多少人,有故作忽视的,有探究不明的,有同情疑惑的,只有郑王和谷王走过身边,故意发出一声冷笑。 殿中的奏乐止歇,宁王能听见黄晟拉长声调唱诵恭迎皇上入朝的声音,众人纷纷跪地叩首,直呼万岁万万岁,在殿外根本看不见皇上,只看清最后排大臣的背影,层层叠叠殿中皆是大明栋梁,东出的旭日将他的身影拉长在这白玉砖地上,剪影更显得身形落寞。 不多久,黄晟快步冲殿中跑出,喘气弯腰对着宁王,“王爷,皇上宣您呢,请您进去。” 宁王一笑,不客气的扶着黄晟伸来的手臂,终于从地上起身,跪的久了,双腿麻木的厉害,宁王最初只能默默咬牙慢慢走了几步,而后逐渐恢复先前一贯的步履从容,以优雅英气之姿迈入殿中,他路过两侧朝臣,目光直视殿中宝座上的帝王,走到朱漆丹陛的台阶前,再上一步就是迈入龙椅之人才可以触及的,他止住了脚步,行礼跪地,“微臣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子就站在宁王身旁,可以看见他额边发丝上沾染的露水冰晶,宁王仍是先前一样玉树临风潇洒贵气的气质,连声音都是朗朗悦耳的,甚至向父皇叩拜时嘴边还带有一点笑意。 “平身吧。”皇上毫无波澜。 “不知皇上宣召微臣,所谓何事,”宁王起身后,拱手说道,配合着皇上的心思演绎给众人观瞻,所有人都静等着皇帝的回答。 “朕今天有一件要事,宁王,”皇上拿起宝座旁一个内侍托举在头顶的宝剑,手握剑鞘,锋刃出现,一道流光划过皇上的脸,然后他又极利落的将剑插回剑鞘,一手持剑做出递给宁王的姿势,“朕赐你尚方宝剑!”内侍接过了皇上手中的宝剑,下了丹陛,来到宁王面前。 宁王摆出一个得体的笑意,再次跪地,双手接下了皇上的赏赐,皇上该不是突然赏识了自己,不,不会的,皇上此举应该是……宁王还未来得及将皇上的心思猜透,只听见头上传来皇上威严的声音,“今日,朕命你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自刎!”皇上厉声喝道,直指宁王。 宁王一时反应不及,随即抬头与上方之人一个对视,皇上正怒视自己,他的宝座,身后屏风皆是金色雕龙,皇家尊贵的压迫感灭顶而来。 太子和满朝文武皆震惊,太子挑眉双目圆睁,直接看向身边宁王,而后又飞快的强迫自己恢复镇定的神情,他余光不离宁王,眼神在宁王和皇上身上摇摆。 宁王双手捧着宝剑,直直跪着,他眉头微簇,略一抬首直面帝王,“不知微臣所犯何罪。”他语气如常,只是将“罪”字咬的极重,身后窃窃私语声不绝,群臣吃惊不比宁王少,藩王有罪,按大明律处置,审问查清后刑部自会有结果,而今全凭皇上一句君令,就要宁王于大殿上引颈就戮血溅当场,实在是不合常理,也有违皇上一贯的仁心政举。 “朱宸濠……”皇上的眼神狠戾,他叫着宁王的名字,犹如判官在核对受刑之人的正身,“你蓄谋已久,早想背叛朝廷,该当诛。”宁王咬紧牙关,眼神略有流转,皇上他到底知道了多少。 太子实在掩饰不了自己焚心般的焦急,对着皇上直言不讳,“父皇你有什么证据?”语速之快,连宁王都有吃惊,不过旋即宁王明辩了皇上的用意,若皇上真有证据,自己早就下刑部大牢了,哪还用皇上开本朝让亲王在朝会自杀的先例。皇上正是给自己一个警告,非常严厉的告诫,不惜当着所有文武的面逼自己表露忠诚。 皇上看透了太子的心思,“要证据吗?”太子冒失的开口全无挽回余地,只能直面父皇的质问,“朕的话就是证据!”太子低下了头。 “他的玄祖朱权,就曾经和成祖对抗。”皇上手指阶下,审视着宁王全身,宁王避开了这个目光,这是先代的恩怨,自己无力辩驳,“他的父亲品行不端,屡犯法纪,”皇上提高了音量,大殿中全是回响,“曾经被英宗削去护卫之职,”皇上变化了一个较为舒适的坐姿,斜倚着宝座上的软垫,此刻脚下的这一代宁王在继位的这些年里,何止是护卫,藩地官僚所属兵马都经营的非常让人瞩目。 宁王不发一言,只看着宝剑上的明黄穗子,这个颜色眼角余光处也有一抹,太子按祖制应是着杏黄色,但准许他用皇帝才能拥有的颜色,可见皇上的器重,而就在他身后站着的四王也内心一紧,皇上不止是针对宁王一人,藩王坐大谁也逃不过朝廷的纠察。锦衣卫三天前把王府翻遍,书房内的书信,藩地的谍报还有什么是皇上得不到的,宁王府最近都在算计着谷王的家财,郑王的兵马,那些藩王的账目也被皇上一起收获了,估计四王自己也没料到背后被人这么阴了一道。 “传言现在又在江西分疆裂土,拥兵自重。”此言一出,宁王肯定皇上是彻底和自己示威了,“宁王,你有何辩解?”皇上缓缓的询问道。 宁王横眉冷对。 “父皇,这一年宁王只身在江南,与我一起,一日都没有回过藩地,何来拥兵自重,传言怕是虚假。”太子也跪下,与宁王距离极近。 那股淡淡的龙涎香飘到宁王的鼻腔,刺激他回忆起梦境和虚幻交织的残篇片段,引得他脸色愈加不善。 在场的半数以上朝臣都是和宁王喝过茶的,如果宁王真被皇上下狱了,那么不但自己那本账会被清算,再上哪儿找宁王这位慷慨的大财主,内阁首府李清正是大臣里最明白皇上用意的,“皇上,藩王有自己的护卫,府兵是大明法所允许,目的就是为了平时编入农籍,耕地赋税,战时编入军队,听命朝廷,如果有传言宁王已在江西有拥兵自重分疆裂土之举,那么还请皇上命刑部彻查,若真是流言,也要彻查源头,绝不能冤枉污蔑朱姓近亲。”四王之力可与朝廷对抗,如果因为宁王流言而使其他藩王人心不稳的话,后果不堪设想,皇上是在给所有在京藩王警示,朝廷并非软弱,处死藩王易如反掌,只是不想激化矛盾罢了,识时务者早日向朝廷投诚,这是分化击破四王的手段。 得了提示的吏部尚书,户部尚书也纷纷出列,“皇上,臣却也听闻宁王在江西安抚流民,专惩豪强,轻徭薄赋,怕是如太子所说流言不准吧。” “皇上,宁王素有美名,满腹经纶礼贤下士,怕是有心之人特意编排,想要离间皇家亲情。”这话说得谷王背后一凉。 皇上揉揉额角,瞥向太子,正好与太子目光对视。 宁王跪在金色团花纹的砖地上,仍是一言不发,生生将身体的不适克制住。 “也罢,朕不能被居心叵测之人蒙蔽,”皇上仿佛突然想明白了,“但也不能坐视不管,严坷,戴小哲,这事交由你们去彻查,”皇上钦点了两位尚书来收尾此事。 “臣领旨。” “太子,今日你替宁王力辩,是否是……”皇上的话音未断,太子便站起身,急速的说道,“父皇,儿臣也觉得要彻查此事,不过儿臣相信宁王,宁王在江南曾经以命相救,若宁王真有异心,恐怕……”太子说的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宁王在江南以身挡剑,跳水相救,是太子这些时日里时常回想的瞬间,特别是经过了荒诞绮丽后的这三日,太子更是将皇叔这些难忘时刻的身姿面容刻在心头,听闻太子未竟之言的宁王用不善的眼神瞄向太子。 太子正向皇上竭力陈情,“而且,纵使宁王真有异心,儿臣相信其他四王也不会坐视不管。”太子看向身后的四王,其实更想看一眼宁王,但大殿之上不能再有过多的私心,籍着这个短小的瞬间,太子发现了宁王的额角已经渗出了汗珠,冻的发红的双手仍旧捧着尚方宝剑,身形不动如山。 继影射暗示,被指名道姓后四王终于有机会表忠诚,“臣等一定力保江山社稷,若有异心,一定同心诛之。”郑王率先出列,站定宁王身后向皇上宣誓般承诺,其他几王也随即跟着拱手重复道。 “好啊,朕相信你们的忠心,不过你们今日连朕的命令也敢违背……”皇上力有不逮,疲惫的说道。 “臣等不敢!”李清正率先跪下。 皇威之下,殿中所有人齐齐跪倒俯首,连手捧宝剑的宁王也俯首以示顺从,只有太子他站立原地,直直看着自己的父皇。 “按照你们自己说的,去做到,都退下吧。”皇上目的已达,朝会结束,众人叩首依次退出了大殿,宁王抿唇不语,将剑递还给上前来接的内侍,挑眉抬眼再次看了一眼上方,皇上以手附额看不见表情,配着宝座之上“澹泊明志”的鎏金匾额,真是说不尽道不明的所感,宁王跪的久了,用尽了气力从地上站起,慢慢退出了大殿。太子看着众人离开,空旷的殿中袅袅熏香依旧氤氲,他走上御阶,来到皇帝座前,跪倒,“父皇,儿臣……” “你什么都不用说了,记着,你以后是皇帝,这天下都是你的,但是没有任何人能分享这天下……的一切……” 宁王走的慢,但是躲不掉有心偶遇的人,郑王,谷王,韩王,辽王聚齐在乾清宫外,郑王等到了来人,一拱手,“宁王,连太子都能替你求情,面子够大的啊。” 宁王看着裹成一只巨型圆滚滚馒头状的郑王,忍不住好笑,“那是本王对朝廷忠诚无二。” “忠诚?忠诚皇上还让你自杀?”韩王忍不住抢白。 宁王正眼懒得看,只是一个不屑的笑容,“大内宫禁,莫要随意论朝政是非。”他脚步不停,与四王擦身而过,只留他们一个背影。 皇上是故意演这出戏给太子笼络宁王之心的,借机敲打藩王,只是郑王不明,宁王这一年在江南拉拢太子,攻心无数,皇上为何还要如此立威,让宁王欠太子这一个巨大的人情,难道宁王真的有天大的胆量,或者已经对太子下手了? 京城下了数日的雪,终于在天气晴朗时迎来了元宵节,这日照例是万民同乐,宫中群臣受邀在京中皇上的别宫中聚齐宴乐,别宫不在紫禁城,而是在城外山青水秀间依地势建立起的雅致院落,今日酒菜也不同于前几日宫中的年节大礼团圆大桌,而是每人一桌一座,围绕四周,中央留空,皇上钦点了宫中美女歌舞助兴,席间盛装丽人们风姿绰约袅娜宛转,引得众人纷纷注目,郑王等人更是连杯中酒都顾不得了,直直的看着弱柳扶风盈盈笑靥的众多女子,连连感慨,皇上终于知道体恤我们了,这么多年,终于有美女助兴了。 皇上今日格外关照两人,宁王和不懂一左一右在皇上身旁置了酒桌,皇上公开了不懂太傅的身份,在群臣面前令太子对其行拜师礼,这时,酒过三巡,一曲水袖摇曳舞已毕,宴乐奏起,众人兴致高涨,推杯换盏好不热闹,皇上侧身对着左侧的宁王说道,“宁王,前几日殿上之事,朕已经命人查过了,都是陈王和豫王搬弄是非,朕已经重重责罚,也是给你一个交待。”皇上能明显察觉到宁王这几日脸颊消瘦,但风度不减,宁王听闻皇上这些话,立刻起身走三步来到皇上近旁俯身道,“多谢皇上关心,微臣一定力保江山社稷,绝无二心。”皇上的确是颁旨把陈王和豫王的封地给撤了大半,这样一来,两个藩王便是形同寻常官员了,再无威胁,皇上不动声色的削掉了两个藩王,而且是借宁王之名。 皇上对着宁王满意一笑,“你之前的功劳,朕都记得,厚照年轻,还需要多多提携。”太子座位在皇上对面,隔着中央众多舞女娇倩的身姿,看不全他的身形,只能望见太子频频举杯喝闷酒,并不理会那些一心为博取他垂青的女子们的眼神和笑容。 宁王面无异色的答道,“是。”皇上眼神一扫在场之人,看了一眼不动如山坐的笔直的不懂,对着身旁的宁王说道,“朕知道太子有多少能耐,只是天下纷扰,社稷重担压在他一身,难免会有懈怠,所以朕许诺给你一样东西,”宁王看着皇上不语,皇上也盯着他的双眼,徐徐的说道,“天下兵权,届时将是你的。” 宁王猛的抬头,露出惊诧的表情,这兵权自己谋划了许久,原本想着笼络太子,待他登基后得来更易,只是不曾想,皇上会承诺交予自己,这真是太出乎意料了。“皇上,兵权是国之大事,不可……”宁王斟酌着开口,这比和太子对话凶险多了。 皇上语气轻松,“不必多说了,你想的朕都明白,你只需做到你说的力保江山,忠心无二。”皇上音量不高,席间还有雅乐,旁人根本不会知晓两人的对话,宁王拱手而立,迟迟不语,末了对着皇上重重点了点头,按照皇上的示意回到自己座位上去了。 宁王望着花梨木桌案上和皇上一模一样的菜肴,只是随便用筷挑了几根素菜,这是莫大的殊荣,皇上当真是将帝王权术运用的极致,用自己最倾心的东西将自己控制的死死的,恩威并用,对太子不能违逆更不能反叛,帝王可以寥寥数语赐死,也可以让其站在巅峰,不懂望着宁王不看舞姿并若有所思的脸,再看看远处的太子,最后还是起身走到太子面前,直接双肘撑着太子肩膀,“今天全城没有宵禁,皇上要亲自登上大明门接受百姓跪拜,正好咱们出去与民同乐,怎么样?” 太子转过身避开了这亲昵无间的动作,“不去了。”这边同样对精心练就的舞蹈毫不在意。 “啊呀,皇上不会怪罪的啦,出去散散心吧,你看你的脸色,像是被欠了压岁钱似的,哎,不过,你不要怪我啊,我是真的没有钱发给你,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谷王,郑王啊肯定是乐意再包个大红包的。”不懂故意凑在太子耳边说道,然后在场人纷纷侧目他们的暗语,太傅果然是和太子关系亲密。“说定了啊,一会儿天黑了呢,我们就一起出宫,你就用你的压岁钱来买单啊,记得换好点零钱,要不出去了没地方兑碎银啊。”太子望着主位方向,已经空了,皇上因为身体不适退席了,左侧的位置上人不知何时也离开了,自己的心中仿佛也空寥寥,“不去了。” 今日月半,月色极好,宁王养好了旧疾,在王府中水榭亭台旁置了一桌珍馐,弃了美酒改喝清茶,亭台四周点缀了帷幔轻纱,于风中轻雾舒展,他一人独坐亭台中,看着月夜下的一池横波。 四王以郑王为首,其他三王不过是一丘之貉,抱团壮大势力对抗朝廷罢了,现在自己在朝中势力炙手可热,那三个藩王居然也没有来向自己示好投诚,看来郑王必定是许诺了什么好处,或者他们亦为了达成共同的目的,叶子方才请示自己是否要另外培植宫中眼线传递情报亦或监视太子,自己并没有给出命令,宫中如今形势扑朔,皇上的病势更是绝密,此时一静不如一动,而且太子……一想到这两个字,宁王把茶盏重重的砸在了桌上,朱厚照,你居然敢如此对我,日后一定会把这笔账讨回来的!我倒要看看你如何能坐稳江山! “王爷……”吹花跪倒在身侧。 “讲!”宁王面色不善,一侧手肘撑在膝盖上,维持着一个霸气的坐姿。 “属下们打探到瓦剌人潜进了京城,意图不明,为首之人极有可能是瓦剌的六王子哈撒。”今日城中热闹非凡,万人都在大明门下目睹皇上真容,入夜后,满城上空皆是烟花,京城之中摩肩接踵,果然是瓦剌混入城的好机会。 宁王眼波一动,瓦剌?有不共戴天世仇的瓦剌来京城有何企图,大明万里河山,绝对轮不到外族来垂涎,不过,这倒是个良机,宁王站起身仰望漫天星斗,嘴角噙着一丝浅笑。 月初大朝会,边疆的战报使皇上格外忧心,瓦剌骚扰大明北部边界,辽王的地盘首当其冲直面锋芒,守城将领指挥不力,被瓦剌掳去大量民力和物资,辽王当众跪在朝堂中央,面对皇上的震怒,满面流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太子站在群臣列前,看着跪地不语的辽王,又看向阴沉的父皇,自己写过应对瓦剌的条策,斟酌着想要开口,宁王从出列,“皇上,既然瓦剌不尊我大明,肆意扰乱,微臣恳请皇上对其恩威并施,先用大军出击挫其锐气,再由使节前去谈判,瓦剌去年遭遇极寒暴雪,牲畜冻死无数,无食物果腹,所以才会侵犯我大明,若我大明怀柔强硬并用,可保边疆无虞。”太子看着宁王于金銮殿上侃侃而谈,心思不由驰荡,贤臣相佐明君,自古便是佳话,是国之大幸。 满朝文武议了半天,只有宁王这话有担当,皇上舒了口气,对着辽王说道,“还不快回你藩地,整备军马好好迎敌,还杵在这里干什么!”辽王急急忙忙扣头谢恩,退出皇宫。 宁王并未站回人臣之中,依旧在正殿中央,朝着皇帝宝座单膝跪倒,他衣着华服,一举一动间名贵衣料上折射银白光练,“既然皇上派辽王出兵抵御外敌,臣肯请皇上准许微臣藩地一年赋税上交朝廷以备军需,同是大明朱姓子孙,臣唯望尽绵薄之力。” 此言一出,众人唏嘘,郑王最先反应过来,“同是朱姓子孙,臣也愿为国尽力。”好事岂能让宁王全占了。 巨富谷王也只得硬着头皮表态,“臣也愿意将……一年赋税上交朝廷。”江南的一年赋税可以让朝廷吃饱两年,这个功劳不小,皇上似乎很是满意。 因宁王几句话,朝廷得了无数钱财。皇上示意其起身,宁王也不推辞,“谢皇上!”他起身后看了一眼身边的郑王,再看了一眼兵部尚书和兵部侍郎,郑王目光紧紧锁住宁王,然后也豁然出列,“皇上,臣不才,除了拥有皇上御赐的一点藩地外,还有点军马,若兵部不弃,也可为我大明对战瓦剌。” 群臣诧异,郑王居然肯出钱出兵助朝廷,这真是今年第一桩奇闻大事,纷纷议论。 皇上十分满意欣慰,当即对郑王大加赞赏,朝会终于有了定夺,占了半壁江山的四王心思各异的献出藩地钱财军马,即日按朝廷征召命令,分步有序北上抗击。 辽王率领亲卫准备出城回藩地,郑王,谷王和韩王登门拜访,四人坐在客厅挥退了所有外人。 “瓦剌龟缩了几年了,怎么今年突然上门来找事,本王真是倒霉,”辽王懊恼摇头。 “怕是有人撺掇的吧?”韩王随便一猜。 “能有谁啊?”辽王给客人每人满上了美酒。 “谁得益就是谁?”韩王喝了一杯,马上被辽王翻了个白眼。 “今日朝中,你我既损失钱财又要损失人马,真是便宜了皇上和朝廷了。”谷王喷喷不平,“皇上该不会是知道了我们的那些……”那些敛财剥削的财富。 “不止是朝廷,恐怕还有宁王。”郑王内心愤愤,“这分明是他一手挑起的,说不定还是他和皇上勾结唱的一出好戏。你看他和太子走的多近。” “那你明知是圈套,还答应出钱出力。”韩王不解。 “今天那种局面,你能逃得掉?如果稍有迟疑不表示忠心,皇上下一个下手对象就是你,你忘了刚被废掉的豫王和陈王了?”郑王挑眉。 “我们又不是薄弱的豫王陈王,任由朝廷宰割,朝廷有能耐对付我们全部人么。”谷王非常不屑。 “朝廷如今大事皆有太子做主,皇上只是从旁指点,太子锋芒未露,不要大意。还有宁王,皇上现在对他非常倚重,一旦日后太子登基,怕也是会继续优待他,来借力打压我们。如果有机会,一定不能放过宁王。”郑王并非草包,否则朝廷也不会有四王之优,太子虽然年轻,历练不足,其心不显,但郑王肯定他绝不会甘心做一个懦弱守成者。 “反正只要郑王你挺住,我们就有主心骨,才能结盟壮大,不然就被朝廷削干净了。”谷王一向依附郑王,才能在江南专心过穷奢极欲的日子,四王明白与朝廷对立已成定局,只是不停博弈,此消彼长间一旦有异变,那么一方就有灭顶之灾。 “对!” “对!” 锦衣卫纪荣在东宫汇报太子,“四王在辽王府中做客,夜半才散,辽王今日已动身回封地去处理瓦剌进犯了。” “郑王呢?”太子正在临帖。 “郑王也准备出发回封地,不日应该启程。这两日豫王和陈王也去他府中拜会。” 这一本春江花月夜快临摹完了,只在最后两句,太子悬肘握笔,黑墨随着自己的执笔于纸面纵情的宣泄。 本朝**有制,藩王无皇命不得随意离开封地,结束了正月年节朝觐的藩王们就要出京,只是宁王,郑王,谷王,韩王,因为要上缴赋税军马以报效朝廷,所以延迟出发,尚留京中。 父皇真是太厉害了,那日锦衣卫从宁王府中搜来的书信账册,不仅将宁王的江西藩地情况悉数掌握,连宁王搜集得来的郑王等其他藩王的家底也被父皇一并收下了,这几日郑王等去户部和兵部校对钱粮人马,着实吃惊朝廷居然将自己的家底掌握的如此细致。 所以,宁王不愧是宁王,利用这招以退为进,又能显示其忠心,又叫父皇治罪不得,还赚足了美名,这几日谷王上缴的钱财数量比郑王等还要多一倍,又离间了一把四王间的同盟。太子终于将字帖临摹完成,按照记忆里的字体回忆了一遍,发觉自己还是尚有差距,不过他并不急于一时,将整张宣纸卷好插入书案旁的插瓶中,此刻皇上的贴身太监黄晟匆忙来报,“殿下快去皇上处,皇上发病吐血。” 太子急忙跟着黄晟前往乾清宫。 同一时刻,宁王的得力干将单周回府复命,“王爷,瓦剌哈撒已经离京,属下亲自看着他和手下一班人出了关口。” 宁王刚从府中校场归来,将手中马鞭放在一边,坐在厅上喝茶,“嗯,你办的很好。” 瓦剌的六王子哈撒,四年前结识,不日前得知他在京中,宁王便派手下单周前去接洽,宁王料想的没错,哈撒是被瓦剌的大王子托齐派到京中前来商谈通商互市事宜的,不过哈撒志在夺位,无心这些文事。辽王坐镇大明北疆,是藩王中唯一拥有骑兵抵御异族攻击戍卫边疆的,军力不容小觑,宁王想拆散四王同盟,让辽王疲于应付边患,从而腾不出人马来和郑王兵力合一,便将手中打探的不知虚实真假的辽王兵力部署透露给哈撒,哈撒急功近利邀功心切,以为宁王是卖个人情有求于自己,派自己手下的一队人马偷袭辽王兵营驻地,宁王本想辽王的人马应付零星攻击易如反掌,还可以乘势搓一搓瓦剌锐气,以免将来大明内争之时,瓦剌来乘虚而入,没料到辽王兵卒居然不战而退,让瓦剌军队得了大批辎重粮草,使大明颜面扫地,皇上震怒,责怪辽王,当众命其亲自迎战瓦剌,虽然情形和宁王料想的不一样,不过结果一致,尚在掌握之中,还多了一份收获,便是哈撒真的以为宁王相助自己,两人的私交更深,毕竟一起做了“大事”才是增进结盟的捷径,这招也是从四王身上借鉴的。 宁王刚想叫人再添茶水,蓦地地面一颤,自己一个反手将倾斜的茶杯握住,抬头看见室外的天空中一片惨淡的乌云。 皇上病势突然加重,又遭遇泰山地震,京中也有晃动,京城中流言纷扰,当年皇上被立为太子后又被先皇几欲废除,也是泰山颤动,,预示东宫不稳引发天怒,天命所归是当今圣上,从此当时的太子也是当今的皇上才保住了储君的位置,顺利登基,如今皇上病危,泰山再次震动,预示着天下可能又要异动了,太子之位也许并不合天意。朝廷人心浮动,这月的大朝会,皇上无力主持,太子秉政,朝堂上群臣对于各个政事纷争不断,全无决断,无果而终。 郑王更是拖延钱财上缴,公然留在京中不回藩地,借机在朝中不断安插自己的势力,由郑王“表率”,谷王和韩王也一同在京中作壁上观搅动局势,不仅如此,他们还借口京中皇上病危,需要维持京中治安为名,调集自己若干藩兵前往京城,驻扎在城外。太子一面侍疾,一面应付朝局,更显得力不从心,幸亏还有不懂和几名内阁要员忠心护主,替他稳定朝纲,让其在飘摇劲风中还有倚靠之人。 既然郑王等人其心不正,宁王也被皇上和太子默契的留在了京中,他在王府中旁观朝局事态,未有其他。 这日,在京藩王例行进宫向皇上请安,开春以来皇上病有起色,已能独立坐起处理政事,局势渐渐掌控回太子手中,宁王来到寝宫外,发现太子正在殿外与郑王一起等候,太子听见身后动静,回头一看,视线再不能移开,宁王风度翩翩的迈步走来,看见殿外几人,面色毫无波澜,只是朝着太子行礼,“参见太子殿下。”说完低头并不回应太子的视线。 那夜时过多日,太子再不是当时的心绪翻涌,只如余韵萦绕,经久不散,如今近距离看到宁王,他在人前按捺住了诸多情绪,“皇叔请起。”他说完伸手准备扶起宁王,宁王微微甩了衣袖避开起身。 这一幕在郑王眼中仍旧君臣和睦,他眼神不善瞥向宁王,脸上还挂着威胁的笑意。 宁王察觉到郑王的蔑视,“殿下,皇上的身体应该无恙了吧。”宁王的盘算不会都落空,他望着朱厚照语气关切道,但是眼神非常犀利。 太子顿时明白了宁王所指,“父皇无恙,此刻在殿中的是豫王和陈王。”太子回答的十分到位,郑王等人肯定也知道谁人在内。 原来是那两个被皇上杀鸡儆猴的替罪羊,宁王嘴角微动,回视郑王的敌意,郑王挺了挺胸,转身正对殿门。 不多久,殿门从内开,豫王和陈王一脸泪痕面容憔悴的走了出来,毫无准备下,一看见了门口的宁王,如同看见了蛇蝎,顿时脸色煞白,眼中全是怨毒,皇上借口他们挑拨宁王,藩地削减裁撤,如今只有几座小县城糊口,满肚怨气不能对朝廷发泄,只能对宁王恨之入骨,宁王看了看这两个窝囊废,又看了一眼在旁郑王,韩王,谷王,后者三人连忙收起幸灾乐祸的表情,跟在太子身后进入殿中,宁王将负手姿势收起,毫不理会身后怒意,也进入了皇上的寝殿。 太子给皇上端来药膳,四位藩王跪倒在榻前,问候病情。 皇上的脸色看着不错,声音也沉着有力,他徐徐的喝下了一口药饮朝着四人说道,“朕身体不适期间,太子和朝政有劳你们费心了。” 四人各怀异心,谁也没有率先回答。 “宁王,你同兵部率领城中守军,加强城防,辛苦你了。”皇上声音毫无波澜,仿佛在说一件普通的家事。 郑王,韩王和谷王的各自命几千藩兵擅自驻扎在京城外,名义上是上交人马,并相助维护京城治安,实则野心人尽皆知,城中人心浮动,是宁王建议兵部和京畿大营,整编人马,驻守京城,稳定了城中局势,城中百姓无不对宁王义举交口称赞。 “皇上过奖。”宁王随即答道,郑王有些心虚。 太子站在皇上身旁,看着并列排开满脸忠诚模样的四王,四人身形各异,容貌各异,太子强迫自己收回被一人牢牢锁定的目光。 “开春了,今年的春耕大殿和祭天典礼,朕要请太子代朕前去,届时尔等陪同,也可让群臣明白朕之心意。”皇上眼神扫过几人,仿佛能将人心洞穿。太子前去郊外,宫中皇帝病弱,城中空虚,怎么会容忍手有兵卒的藩王坐镇在城中,而且不是一位,而是四位。 “是!”四人统一拱手,“臣等遵旨。” 皇上的召见完毕,四王告退,不懂才进来,与太子一起陪伴皇帝身边,也只有此刻,皇上才能露出一点轻松的笑容,或许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他要为太子做更多的谋算。 第4章 春耕大典在城郊农田中举行,这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由太子为首,郑王谷王韩王宁王随后,日出前便率领百官浩浩荡荡出了京城北门,一路北行,来到郊外大典所在,此地广袤无垠,皆是茫茫一片田地,放眼所视是蓝天旷野,唯有皇家仪仗点缀此间,增添了几抹明媚的亮色。 司礼官念完了长篇累牍的祭天吉文,鼓声隆隆,奏乐响起,太子在祭坛上焚香跪拜天地,祈求神明今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而后,太子下了祭坛,来到早已准备好的田间,亲自挥鞭耕牛,推了犁田,象征天子视农耕为天下大事,身体力行重视农桑,天下皆要仿效,冗长的事务礼节结束后,已是午后,人马浩荡回城。 太子经过了白日的繁文缛节,已经有所懈怠,他坐进马车,踏上归程路,太子和王爷们身份尊贵,自有车马护驾,当众多文武大臣并无优待,只能步行跟随太子和王爷们的车马,队伍走的缓慢,黄昏时分,人马还在城郊十里外,太子自是要回宫复命,众大臣今日典礼事毕,各自回府休憩或回朝中值守,众人互致礼以后各自告辞。郑王等继续上了马车舒适的躺倒其中进城去了,宁王下了车驾,换骑骏马准备入城,刚抬手欲扬鞭,就见一个身影闪到马前,宁王差点抽到来人,只见来人拉住马辔,面色沉着,抬首直视宁王,“皇叔!” 宁王收了马鞭,只得下马应对道,“殿下,有何要事?”夕阳下两人的影子被拉的狭长无比,重叠在一起。 太子松开缰绳,继续直视宁王不发一言,宁王和太子的随行几人并无异样,但身边的文臣武将纷纷投来目光。宁王眼神扫过众人,又看了看有备而来的太子,只得说道,“殿下,上马车说吧。” 太子点头,直接跨步进入了宁王先前乘坐的车驾,宁王看着他的背影也跟着掀开车帘坐了进去。 “先别急着入城,我们在这里等百官先走,”这句是太子冲着车夫下令的,宁王的马车驻停原地,今日参与典礼的众人慢慢都散了,郊外原野上只有他们两人和几个随行的侍从。 宁王已强迫自己抛弃过往某些记忆,大丈夫立身世间建功立业追名逐利才是要事,现下朝局纷乱自己占得头筹最有利之位,绝对要步步为营继续图谋,才能立于不败之地。现在他和太子置身狭小的空间内,本能的想逃离这个暧昧的距离,但是一贯的城府让他镇定下来,他倒要领教太子所为何事。 “皇叔,”太子看着侧坐在旁的宁王侧脸,斟酌着开口,“父皇的病……父皇的身体快不行了……” 宁王看向太子,对他的直白略微吃惊,自从自己宫中的眼线被消灭后,皇上的病情,宫中的动向自己并不清楚,所以谋划重心在其他藩王和继续结交朝中要员,皇上的病情居然这么严重了?太子的话可以完全相信么。 “放眼朝中,我能信任的只有皇叔了,”太子目光不离宁王的脸,“皇叔,你会帮我,对不对?”太子伸手却在空中止住了又收了回去,他英挺的眉眼中流露的满是赤诚。 宁王轻吐了一口气,“殿下言重了,臣力保江山社稷。” “皇叔,你这是冠冕堂皇之言,你在朝中已经向父皇表露了,现在就你我两人,你能对我说句真心话么,我有时候真的不知该如何才是正确的,”太子说的十分动容,天色将黑,马车中也变的昏暗,太子的眼神却依旧亮亮的,像夜空中的熠星。 宁王收回视线,不再看太子,他缓缓的说道,“殿下,你究竟……”宁王的话音未落,只听见车驾外传来几声惨叫,紧接着破空声袭来,太子还未反应过来,已被推倒滚落在地,宁王把他护在自己身下,方才太子所坐的车厢内壁上已经插了两支羽箭。 有人偷袭暗杀! 宁王整个人都都压在太子身上,太子被他包围禁锢,呼吸间都是宁王的味道,宁王的发带和几缕披肩长发散在太子脸上,鼻尖也触碰到了他鼻梁上,太子忘记了此刻危机,即使是性命攸关生死不定也毫不在意,他就着这个亲密无间的姿势,抬起下颚一口吻了上宁王的嘴唇。 宁王如遭雷池,他猛的直起上身逃避,随即意识到自己所处极为凶险,连忙再次应战,仓促之间右手急速握住了一根射向自己胸口的夺命之箭,然后狠狠的砸出车厢外。 杀手下手狠绝,功夫上乘,各自上演过刺杀戏目的两人,此时疑惑重重,来者何人?! 太子本想与宁王推心置腹深谈,把锦衣卫和禁军都赶走了,身边只有几个随从,宁王今日是参加典礼,并无安排亲兵和护卫防身,朱钦和单周都被他派走,故而现在根本没有得力人手抵御刺客,宁王处于极度危机中应变极快,他用手背一抹嘴唇,一脚踢飞了车厢前门,门槛正砸在一名刺客头上,刺客闷哼一声倒地不起。 太子和宁王这才看清了此刻情形,刺客一共有六人,全是蒙面黑衣手持长剑,明显有备而来,太子和宁王的几个随从已经倒地生死不明,刚才被宁王一脚解决了一个,此刻剩余五人将他们两团团围住,只有一瞬,确认是宁王本人无疑后,五人从四周扑杀袭来。 宁王见太子已经站起,眼看将要受波及,连忙将他护在身后,他赤手空拳主动上前迎战正面敌人,一个灵活如鬼魅般转身,将来人的手腕捏住,然后听见骨骼碎裂声音和一声惨叫,来人手上的长剑已被宁王夺下,宁王剑锋一转,长剑划过那人的脖子,刺客顿时毙命。虽然这所有动作行云流水,发生的极快,但是刺客武艺高强,其余几人已经近在身前,宁王手腕用力,挽过几个剑花,身体转了两周,将一人胸口刺破,其他三人不得不退开几步,勉强躲避宁王的凌厉攻势。 太子已看明白,来人是取宁王性命,现在黄昏已过,天色昏暗,大队人马走远,此地又是郊外,人迹稀少,是个下手的好时机,而且来人身手极高,剑剑封喉,若不是宁王武艺精湛,恐怕早已被他们得手,他看明了宁王有意维护着自己,但刀光剑影生死攸关,太子决意必定要护宁王安全。一击未中,错失良机的刺客被逼出了长剑攻击范围,连忙取来背后长弓羽箭,三箭齐发,朝宁王射出,宁王看到太子也将受波及,连忙一把拉过他的手臂让他紧贴自己,一箭擦着太子脸颊而过,差点射中面门,另一箭被宁王直接长剑一挑,箭偏离刺中了另一名黑衣人大腿,最后一箭朝着宁王胸口袭来,速度太快已无法躲避,电光火石间,太子抱住宁王腰身,强令其转身,这一发力道极大,宁王被太子抱个满怀,转了半周,那一箭射中了太子的右上臂。 太子没忍住疼痛倒吸几口气,宁王神色大骇,这帮人狗胆包天,行刺自己不算居然连太子性命也不顾,太子杏黄龙纹外袍,金龙发冠,谁人看不出他身份,连太子在场都毫无顾忌痛下杀手,看来能办此事的人总不过那几个。 太子的血自手臂上的伤口涌出,将衣袖染红大片,宁王皱眉看了一眼这个伤情,趁着刺客一击已毕,另一招式未起,他从太子手上挣脱出,几个掠步后一剑砍下了方才射箭刺客的头颅。 唯一一个还有攻击力的刺客见势不妙,连忙吹响手哨向远处待命的同伴求援,宁王见势不妙,看向太子,太子捂着手臂似乎忍住剧痛,将要站立不稳,宁王上前扶住太子,削断了射中太子的那支羽箭的箭尾,一手钳住太子腋下,飞驰几步跨上骏马,将太子安顿在自己身前,然后反手一挥,将长剑直直一掷刺向求援的最后一人,再猛然发力一扯缰绳,骏马一个嘶鸣,前蹄跃起,差点将两人甩出马背,宁王紧抓缰绳,用自己身躯紧贴太子后背,将太子连压带挤,让他不离马背,骏马没甩下两人,立刻撒蹄疾奔,两人因为惯性,又紧紧的贴合在一起,太子只听见劲风呼啸,全部的景致掠影般超身后飞速飘走,他不由得感慨,“皇叔,你这匹赶车的马真是暴躁。” 宁王胸前护着太子,双手死死握紧缰绳,勉强维持着方向“这马性子极烈,只听车夫的,我从来没有驯服过……” 太子“……”共骑一乘原来是惊心动魄,以命来换。正在腹诽时,烈马不服宁王驱策,从驰道偏离跑入了丛林,太子直觉无数荆棘迎面袭来,就要被刺成串。 “殿下千万小心!”宁王喘息道,他一把按住了太子的肩膀,强迫他低头俯身在马背上,才避开一根横枝树叉割喉威胁,骏马速度不减,深入丛林,宁王左闪右避,还要掩护好太子,执缰的非常艰难,太子已经眼花缭乱,分不清所处何地,本能的按照宁王的吩咐调整姿势才能避免坠马被飞蹄踩扁。 骏马在丛林中肆意奔跑了许久,许是明白了背上那人骑术了得,认作为新主人,才渐渐放慢了速度,宁王用尽全力拨转缰绳,终于可以控制此马方向,他看了一眼太子右臂的伤,又环顾了四周,刺客早已不见,但他们迷路了。 天已黑透,丛林之中幽暗森然,经历了刺客追杀和烈马狂奔后,两人急需整备休息,况且太子身上还有伤,宁王见现在到了林中一处空地,还有潺潺溪水流过,他勒住缰绳下马,然后将太子也扶下马背,太子握着宁王的手跳下时,才注意到宁王双手手心全是被马鞭勒出的血痕。 两人劫后余生,这时才完全放松了心情,直接席坐而坐蓄力,这才注意到对方都是发丝散乱,宁王的两侧衣袖和双肩都有被荆棘树杈划破,可惜了这件织绣精美的缎金色衣服,两人一副难得的狼狈模样,不由得相对大笑,骏马仿佛也乏力了,迈开蹄子去溪边喝水。 宁王瞥过太子已经染红发暗的衣袖,掏出了腰带上配饰用的短小匕首,太子看见刀刃上的银光,内心一凛,宁王已经来到他面前,手握匕首划开了他衣袖,伤口显露出来,宁王迟疑了一下,“皇叔,我胳膊不会废了吧……”太子和他距离极近,能数清宁王根根睫羽,经过了刚才惊心动魄,他这才感觉到伤口火辣般的巨痛,原本想说皇叔我没事,我救你是甘愿的,不过话到嘴边又变了。宁王注视着伤口皱眉不语,“殿下不要随意走动,”然后起身捡拾枯枝,摘了林中几片叶子,太子也不知宁王用了什么方法,居然在溪边生起了一堆篝火,宁王这才走回来扶起太子,太子连忙卖乖,“皇叔不用了,我伤的是手,不是脚,”说着立刻站起来,刚走了两步就后悔了,自己不该拒绝皇叔的好意。宁王面色平静内心不显,看着太子利索的起身往火堆旁走去,他警觉的观望了四周,并无异常,也跟了过去。 太子遵从宁王的示意,在篝火旁坐下,宁王还没等太子坐稳,便扯过太子下裳,太子差点摔倒,还在想宁王不会是要……,就看宁王手中又现那枚匕首,将下裳用刀刃裁下一截,分成几条带状,将制成的简易衣带,紧紧绑在太子的右臂距伤口五指处,然后将刀刃置于火上炙烤,“皇叔,你以前说过我有什么烦恼不妨说给你听,你可以为我分忧……”太子终于有机会开口了,宁王听见这番话,立刻向太子投来一个含义未明的眼神,太子一时语塞,还未来得及继续卖乖,宁王的刀刃已经刺进了他的上臂。 太子猝不及防,嚎叫一声,锥心刺骨般痛感还没消失,就听见物件坠地的轻响,是箭头被宁王取出掉落在地,宁王收了匕首,捡起不知何时准备好的绿叶碎末,敷在伤口,用剩余的衣料简易的包扎完了,这才不紧不慢的回答道,“箭上没有毒,殿下……你今日不该涉险的……” 刺客的目标是宁王,如今两人流落荒野,京中得知两人行踪不明,不知会如何慌乱。 “皇叔曾两次舍命救我,难道我会对皇叔见死不救?”太子说的铿锵有力,篝火发出了爆裂的声响。前两次太子遇刺是两人的智谋博弈,不过是相互设计彼此利用,骗取信任罢了,可这虚伪信任建立后,又被太子草率的真情磨灭了大半,这次的劫杀却是真实而凶险,虽然还不确定主使,但意外将两人虚幻的君臣相佐演绎成真实的同生共死。 宁王没有接话,转而接了点溪水将篝火熄灭,“刺客可能还有追击,有火照明太过危险,殿下今日大典又经历刚才一番打斗,一定累了,休息吧,我替殿下值夜,委屈殿下只能露宿郊外,待明日一早,你我重回官道,一定能回城中。” 没有了火光照明,两人的脸庞都变得幽暗不明,太子平躺在原野上,望着繁星,“皇叔,自从江南回京后,我很少见你,你也甚少对我笑了。”宁王仍旧席地而坐,听了这话有些后悔刚才那么多机会,怎么没有毙了这个混蛋,而且今日机会绝佳,要这小子死根本不需要自己动手。 “皇叔,你先前去江南找我,你我同游江南,驾临金陵,再一路回京,那段时日我真是太高兴了,之前从来没有人如此亲切真诚带我,他人要么敬畏我,要么算计我。皇叔,我是真的依赖你,我能信任的人只有你,人说皇家无亲情,我只愿有你支持我。”(作者os:你可以不要亲情,因为你要的是爱情)太子始终望着虚空,繁星闪耀,衬着他的双眼也特别莹亮,今日终于鼓足了勇气将心中所想一吐为快了。 宁王内心慨然,太子居然,居然深得皇上真传,父子同心啊,对自己恩威并用,这一番肺腑之言剖心之论说给任何一个朝中大臣定着实让人动容。眼下朝中局势纷乱党派林立,四王威胁未除,自己仍旧不可懈怠轻敌,如果是之前,自己一定会内心雀跃的和太子再一诉衷肠,有了太子的信任和倚杖,日后他登基为帝,自己就可大展手脚谋划一切。可是,宁王转念,太子对自己并不全是信任,还似乎有一抹倾慕,或许还有别的,只是宁王从不屑深究,如果这一点别样的“意料之外”可以给自己的宏图增添必胜的砝码权重,那就不必将太子疏离太过,何况先前是被他算计了,宁王不信太子可以算计他第二次,自己也绝不会再失策,仍是胜券在握,想到此,宁王再次开始了攻掠,“如殿下所言,皇上久染陈疾,殿下还应早做筹谋。殿下如此信任我,我定为殿下效力。” 太子闻言,惊讶的起身坐起,脑袋凑到宁王眼前,和他对视,“皇叔,皇叔,你说是真的?”他语气非常轻快,看的出来心情极好。夜色已深,太子仗着视线昏暗,将自己的脸紧紧逼近宁王,他这才看清宁王的脸颊上有几道浅浅的伤痕,应该是方才飞马急行时被林中树枝划破的,一想到方才皇叔对自己的极力维护,太子既激动又得意,宁王别过脸,避开他的气息,太子接着说道,“这么多大臣藩王,我最喜欢皇叔,最信赖就是皇叔。”朱厚照经历了一年多的朝政历练,最学有所成的就是这招。 宁王脸色有所缓和,不是因为太子的话,而是休整的差不多了,他淡然一笑不置可否,但他嘴角微微一勾已经引得太子狂喜,如同裂碎的美玉重新完好无缺的复得,连伤口的疼痛都忘记了,“殿下可否想过,是谁人策划今日行刺?”宁王转而向他投来一个眼神,这个眼神里带了点探究,还有一点盘问的意味,仿佛宁王已经知道了幕后主使,却有意考考他,太子觉得之前那个自信倜傥的宁王又重归在面前。皓月当空,宁王的面容在月华银晖下清雅异常,太子看着他一时语塞,而后才边思索边说道,“刺客执意要取皇叔性命,还是要问皇叔与谁结仇最深了。” 宁王笑意更深,太子这小子果然长进啊,和自己过招以退为进了,“朝中谁人不认为我是太子一党?” 太子“……” 两人在郊外闲聊,宫中已经得知太子与宁王一同失踪,锦衣卫连夜出动,将皇城内外京畿外围严密搜查。皇上于内宫中不能眠,他察觉到了藩王之间争斗的白炽,所以才命所有人都出席今日的大典,借以试探各个利益方会不会主动出击,宁王已是炙手可热的权力瞩目点,豫王陈王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郑王等也是敌视不断,多方势力盘结纠缠,是上位者作壁上观的绝好机会,纷扰争权夺位的戏目在皇家从不少见,只是今日却将太子卷入其中。皇上一时也不能明辨太子究竟是被挟持还是又暗地谋划了自我得意的剧目,现在没有太子的下落或许就是最平衡的状态,皇上到底精力不济,耗至子时,已几乎昏厥。 仍在丛林中避险的两人正在吃野果充饥,太子觉得皇叔武艺精湛谋略过人都是意料之中,偏偏皇叔的野外生存技能也是非常高超,这让他疑惑不已,定要寻机探查清楚。 夜半寂静,太子就着溪边喝了点凉水,便仰卧在宁王身边,一时无话,日后的天子富有四海,真正能拥有的不过是相守的点滴须臾,苍生渺小寄身天地,这岁岁韶华,于皇家是数不尽的争斗猜疑离恨爱痴,太子自幼看惯了权臣倾轧官僚党争,父皇在日日宦海中执掌江山,众人皆说大明江山锦绣万里,物华天宝,可是自己看见的不过是疆域图上黑色笔墨勾勒的简略线条,几笔围成京畿,几笔勾勒大漠,一点墨色晕开处是烟雨江南,万水千山都铺成在书案,终有一日,父皇说,去看真正的大明,生动的景色,壮阔的河山,还可以选择并肩之人。帝王古来是孤家寡人,并肩之人又是何人?太子虽有疑虑仍踏上征程,那是去年的今日,江南梅龙镇初花节,万盏华灯点亮了虚白已久的心灵,仿若灵魂自此渲染了斑斓多姿的颜色,开篇便是春意盎然时节,而后时光流转,自从有了四季更迭,大明的江山在眼前无比醉人。即使身处暗夜,也有群星闪耀,还有并肩共赴生死之人。 太子与宁王在郊外同乘,这是众人目睹,锦衣卫一定会沿途搜寻两人踪迹,现在还未看见援军,要么就是此地偏僻天黑无路,一时寻觅不到,要么就是援军也被幕后之人掌控,宁王想到这不由得精神一震,睡意被完全击碎,他看了一眼空中月相,应该将近丑时,太子侧卧在地,以天为盖,呼吸平稳,像是睡着了,宁王又否决了自己的猜想,如果是皇上要取自己性命,绝不会让太子卷入其中,更不会明知太子有伤而不顾,看来这主使之人就是郑王一党,还有陈王豫王等饭桶的助力。郑王啊郑王,你这次又失算了,不仅失算,还赔上了太子的万金之身,届时你可有重罪要受罚了,宁王想要此处,神色愉悦,仿佛已经看到郑王被削去藩地贬斥入狱,正好被太子一个偷眼看过,宁王捕捉到了太子的视线,“殿下,伤口感觉如何?”他盘坐的双腿舒展开,起身朝太子走了两步,而后蹲下帮同样已经坐起的太子看了看伤口,伤口不再流血,又看了看太子脸色,应该没有大碍。 “有点疼……“太子拍了拍自己的一侧肩膀,“皇叔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伤口不痛,给我再多敷些草药吧。” 宁王再看了看伤口,“天黑不好分辨草药,万一误采了有毒的或者药性相反的,殿下的伤口可是会溃烂,难保胳膊不会废掉。” 太子,“皇叔,我觉得有点冷,我是不是发烧了。” 太子的额头朝着宁王逼近,宁王躲闪不及,两人的额头正好碰撞在一起,“皇叔,我觉得有点头……”太子顺势继续往宁王身上攻袭,疼字还没出口,不远处的骏马一阵嘶鸣,两人对视一眼,宁王已经准备好了攻势应对,只见丛林中数十个人影出现,各个手持火把照亮四周,是锦衣卫,是寻找太子的援军。 宁王松懈了手上的招式,锦衣卫也认出了两人,连忙齐齐跪地行礼,为首的还是指挥使纪荣。 “殿下万安!”纪荣一个叩首拜到底,他刚才看见了宁王和太子仿佛拥抱在了一起,一点也不想要这个头功了。 视线一时明亮起来,宁王威严的语调吩咐道,“太子受伤了,速带太子回宫医治,周围可能还有刺客,要严加搜查,如有可疑一律不得放过。”纪荣领命,急忙扶太子上马回宫,布置人手安顿此地剩余事项,太子视线不离宁王,火把照的他的脸上皆是不舍,仿佛有很多未竟之言,宁王方才和他额头相抵,的确感受到些许灼热,不由得声音柔和道,“殿下勿忧,待天明后我请入宫面见皇上,再探望殿下,殿下要保重身体,疗伤要紧。” 太子眼中流过夺目的神采,他重重的一点头,被锦衣卫严密保护簇拥着回宫。 王府内,郑王也彻夜无眠,豫王陈王两人已经被锦衣卫带走进了皇宫,因为藩地被削,两人对宁王恨之入骨,郑王顺势资助了点钱财让其买通死士,朝中郑王和宁王对立已是明显不过,豫王陈王要宁王死必定会向郑王求援,郑王不会轻易卷入是非,况且他并不看好这两人谋事的能力,如果宁王真的那么好对付,早已被自己解决多回了,行刺之事,牵扯太子,满城震惊,现在只能独善其身静观其变。后半夜,郑王终于得知锦衣卫已将太子寻回,宁王也并无大碍,他琢磨了很久,命手下将领回藩地秘密调兵,这京城迟早都会陷入风雨动荡,还是要早做谋划。 太子回宫后被太医妥善处理了伤口,周身困顿支持不住,直接睡下,一觉直到黄昏,他醒来时发现不懂居然在床前。 “你醒啦?”不懂摸了摸他的额头。 太子坐了身,“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快吃饭了。你说你呀,人家去找宁王算账,你凑个什么热闹,现在好了,宁王借口你被伤及,直接以谋反罪把那两个藩王给咔嚓了。” “什么?”太子对自己睡着发生的一切未知。 昨晚锦衣卫借口搜查太子下落,把豫王和陈王的府邸翻了遍,两人心虚出言不逊,直接被请入了昭狱再做问询,宁王一早便入宫向皇上详情昨日遇刺始末,昭狱之中的两人也招供了**的计划,乾清宫内皇上亲自听完了两人的供词,直接以鸩酒处死。 “现在啊,”不懂看了看窗外夕阳,“估计豫王和陈王两人已经上路了,去见阎王了。”藩王若犯重罪,不会当街问斩,一杯鸩酒就是天子的仁慈,而后尸身休想运回藩地安葬,直接烧烬挫骨扬灰,永世不得为人。 “是豫王和陈王?”太子似乎还有疑问。 “是!”皇上低沉的声音随着他的脚步传来。太子连忙起身行礼,“父皇!儿臣不孝,让父皇担忧。” 皇上并无答话,坐在了床沿。“不懂,朕给你加官,自今日起,你不仅是太傅,也是正二品内阁大臣,与朝中六部尚书并列,辅佐太子管理朝政。” 太子和不懂皆震惊,半晌无话,太子直直的看向不懂。 不懂不能相信这一安排,有些语无伦次的说道,“皇上,皇上三思啊,我,这么大的官给我做啊?我怕我不行。” 皇上并不是玩笑,他看着不懂,“你要好好辅佐太子,天下的重担在他肩上,你会帮他的,对不?” “皇上,我……”不懂接受不了这高位还有皇上厚重的希冀。 皇上已不容他反驳,他痛苦的咳了数声,用手也捂不住口中吐出的鲜血。 “父皇!” “皇上!” 太子和不懂齐齐叫唤,一左一右扶住了皇上倒下的病体。 郑王正在府中担忧豫王和陈王有没有出卖自己,皇上这次态度明确,谁威胁太子即是死罪,他可以放任诸王内斗,藩王争夺,但是绝对不能容忍太子有闪失,与其像流言所说是豫王陈王出言不逊下了昭狱,不如皇上早就知晓宁王被伏击,太子受伤是他们所为,所以才会直接下狱处死。 内心翻转不定时,手下来报,“辽王解决了瓦剌边患,正入京复命。”郑王心情振奋,不一会儿,又有宫中密探来报,“皇上病重,恐不久于人世。” 郑王大喜,连忙命手下连夜去藩地传命,大军整装待发,一有自己军令,随时向京城进发。他要让宁王知道,这天下终究是靠军力来争夺的。 补了一觉的宁王在清早也得知了宫中消息,他坐在王府庭院中,喝过一口茶,吃了几块茶点作为早膳,石桌上放着原本打算摆弄的弓箭,他随手拿起了一支羽箭,京城将动乱纷争,他箭尖瞄准了箭靶中央。 皇上病势沉重,不能理政,太子监国,朝中人心浮动暗流涌动,辽王带着人马回京述职,大批军队驻扎在京城外,与郑王等三王的亲兵合围,人数可观,威胁巨大。 城中百姓谣言纷纷,朝廷要变天了,藩王要做乱了,不少人已是携家眷钱财做好出城避祸的打算。 “王爷,郑王等四王间隔几日便在城外聚集,一般日落后才会回府。”宁王的密探向主人陈述打探来的情报。朝中大臣和四王的动向,宁王大抵都有掌握,虽然皇宫大内,自己不明详情,但是通过朝中大臣和四王的举动,也可推断。 宁王与其他四王每日奉皇命,其实是太子邀请,入宫协助朝政,名义上是辅政,实则是监视,四王谁都不得在京城轻举妄动。朝会后,太子会将宁王单独留下,或是共进膳食,或是问询政令,对宁王十分仰仗。内阁会议中有不懂和那些阁老们斗智周旋,每每激烈辩驳时,宁王坐在太子左侧尊位并不多做参与,冷眼旁观,只有和太子一起探望皇上时,宁王才会对皇上的询问详细回答。 这风云扰动的京城,宁王犹在布置一盘棋局,他要根据对方主动落子来谋篇布局,每一条棋盘上经纬线都要顾及。 郑王太过招摇,从藩地增调了几千精兵驻扎在城外,实则是挑衅朝廷,太子默认了这逾矩行为,微妙的关头,郑王巴不得寻找由头对京城发难,太子不能轻易治罪于他,只不过几日后,太子不顾不懂的强烈反对,命宁王将其蕃兵悉数调往京城,名义上是兵部例行兵营轮换,实则是与城外四王的人马对抗。不管太子是否是利用藩王内斗,宁王不仅将手下所有步兵将领列阵城下,还被授予京畿守军的治辖权,成为了朝廷的守城主帅。 初夏已至,御花园中的石榴花隐隐含苞,不懂和太子刚从皇帝的寝宫出,行走在布满石榴花树的幽径中,皇上昏迷,朝中定是流言又起,不懂叹了口气,“你手上的伤恢复的如何?” “已经痊愈了,”太子挥了挥手臂,只是留了一道疤痕为记忆。“太傅……”太子止住了脚步,认真的对不懂说道,“你为什么要帮我?” “?”不懂一时不明,回头看着伫立在身后的人,他一袭淡色锦缎,最近多操劳,脸颊清瘦,一双眼眸注视着不懂,仿佛在洞穿人心。太子英俊中带着阴鸷,每日与各怀心事的朝臣藩王交手,尽是尔虞我诈。 “帮你呢,因为我不想被他们咔嚓了啊,现在全天下都知道你我是一起的,太子你顺利登基了呢,我就可以安稳的每天睡懒觉咯。”不懂一贯玩世不恭,他无比顺利的搪塞了过去。 太子收回视线,脑中想到的却是宁王。他还未来得及理清思绪,皇上的贴身太监黄晟匆匆来找他,“殿下,快回乾清宫!” 当朝皇上勤政,原本每日都有的朝会,自从他病倒后,有太子代为主持,改为两日一次,而这几日,日日辍朝,皇上病危的消息已经布满京城大街小巷。不同先前皇上病倒不起,这次许是大限将至,京城九门严查出入城之人,宫中更是限制了人员进出,大明的中枢笼罩在夏季天幕的乌云密团下。 这日中午飘过了几点小雨,午后雨止,闷热无比,乾清宫中,病榻前,太医对着太子摇头不语,太子转头看向纪荣,纪荣领命离开,随后锦衣卫将京中所有官员大臣皇亲国戚传令于宫中聚齐。 郑王已在午后就得知宫中消息,皇上病危,他渴求已久的机会终于来了!锦衣卫宣召后,他换上朝服奉命赶往皇宫,到了午门已是黄昏,终于和其余三王汇合,交换一个默契的眼神,进入宫中。 四王并行朝乾清宫赶去,夕阳没入天际,天幕交织橙色和幽蓝两种截然反差的色调,宫中人的要不是步履匆匆,要不就是把手宫门如同泥佣,在晦暗的天色下,每个人的面貌皆模糊不清,虽偶尔有风拂过,却带着潮湿的窒息感,诺大皇宫中毫无杂音,只有几人的脚步声,寂静的令人不安。 身后传来另一队人马的步履声响,郑王回头,看到了宁王,两人目光交接,并无问候,宁王和郑王虽然是对立的阵营,却同是藩王挟持皇权,若一方被翦除,另一方也不会完好,两方维持着微妙的平衡,一旦皇上驾崩,这平衡将悉数打破,到时胜败如何此时皆不可妄断,所以两人都是面上情绪不显,赶去乾清宫,赴往权力中心。 天色已暗,乾清宫外已聚集了朝中所有要员大臣,太子正站定寝宫正门外,良久无语,社稷危机关头,所有人都聚焦太子,大明的后继者。 宁王大步流星,抢先了半步比郑王先来到太子面前,对着太子问候道,“参见殿下,皇上他……”,乾清宫寝殿大门紧闭,所有人都在门外候旨,宁王目光诚挚,太子收敛了焦急的情绪,对着几位藩王还了一个浅礼,并不答话。今夜浓云漫天,繁星全无,在宫中烛火的掩映下,每个的面容上都投射了明暗阴影,宁王的眼眸更是晶亮,他银冠玉缎色的朝服,显得异常英气,苍老的皇帝已近弥留,年轻的皇裔将要接管这万钧权势。 皇上病重,太子理应在旁侍候,寸步不离,为何太子会在寝殿外?郑王略一思索,才意识到,皇上是在拟写遗诏,由内阁顾命大臣在旁执笔,所有遗诏中提及的人都要回避,以证正统。看来,皇上真的要离世了,想到这,郑王才明白方才宁王为何要抢先,原来他是在向太子暗示,郑王撇了一眼正身而立的宁王,又暗自庆幸,自己城外的大军已经布置好,到时京城一定会在自己掌控之中。 太子看了一眼众人,并未回答,自十日前朝会一别,到今日,他才和这些藩王大臣见面,他的人生将要有翻天覆地的变化,而这些人又会如何对待自己,他心乱如麻,没有精力来分辨忠奸,宁王投来的坚定眼神给他一点上位者亟需的镇静,拾回了一点理性。 其他藩王正准备一一问候太子,忽然寝殿宫门大开,黄晟急急忙忙将太子唤了进去,众人看着太子进入寝宫,宫门紧闭,再无多余,纷纷私语交流,都是压低了声音,并不能听清。 这时不懂步履匆匆一阵小跑来到此间,他在殿外默默的站定了,仿佛在追逐门后殿中某人的身影。 郑王轻蔑的在不懂身边挑衅道,“这种闲杂人等怎么也配在这里站着?” 宁王知道不懂深得皇上和太子的信任,但他今日不明白不懂为何会那么慌张不安,勉强维持的冷静根本掩饰不了他眼中的焦虑,似乎比即将要失去父亲的太子还要悲戚,郑王和不懂平日多有不和,此时借机发难,宁王看着不懂,静待他如何应对。 不懂转身回头,已经挂上了平日那副嬉笑怒怼的皮相,“闲你个头啊,皇上现在病危,你居然还有心情在这里耍威风,你是不是人啊?” 国丧在即,此地是乾清宫,宁王将笑意深深的压下,面上毫无波澜,郑王听见此番直白的斥责,气的脸色大变,直接命自己的贴身护卫童叟“拉出去斩了。”他仗着身份高贵,再不愿多看不懂一眼。 不懂食指直指郑王眉心,“拖我出去斩啊,你口吻这么像皇帝,是不是想乘机做皇帝啊?”众人听见这话,不由得想到了郑王的一贯嚣张言行。 郑王如何能咽下这口气,他已彻底被不懂激怒,同样怒指对方,“你再说一遍!” “你是不是想乘机做皇帝啊”天空一记闪电划过,不懂直言不讳,在场各怀心事的藩王都看着不懂。 “你竟敢污蔑本王!”郑王怒喝道,又一道闪电,他怒不可遏的想要拔出佩刀,一时都忘记了进宫时早已被检查周身,根本没有兵器在手,也不可能当众杀了不懂。 宁王正看好戏,忽见寝殿大门再次开启,众人屏息,黄晟拖长了移调,宣旨让不懂进殿。 不懂听闻后急忙进殿,宁王诧异,不由得跟随他的背影走了几步,站在寝殿正门外中央,看着殿门再次徐徐关闭,雷声隆隆,自云层间传来。不懂只是皇上利用对抗守旧大臣的棋子罢了,他出身平民,来历不明,只因为有几分胆识和异于常人的聪慧,投靠太子显示忠诚,才被太子器重,皇上封他为太傅,就是个虚衔,而今,满朝重臣和皇亲都在此候旨,怎么单单让这一个格格不入的人物近身御前,皇上到底是何用意,宁王隐隐不安,对着宫门飞快地盘算。 寝殿中,太子跪在榻前,面对生离死别,心底从来没有如此脆弱,他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紧紧握着父亲的手,皇上虚弱的不能开口,他眼神微动,示意床头诏书,太子拾起床榻边的明黄绢绸,看完了父皇留给自己的嘱托,死亡如此临近,它带走自己最重要的亲人,从此世间再也不会有父皇,太子内心恐惧悲戚,泪水模糊了视线,太医看了看皇上的死灰般的脸色,切脉后对太子说,“殿下,要对陛下说的,还请……”父皇就要离开我了么……太子擦了眼泪,一字一句重重的哽咽的说道,“父皇,儿臣一定做个好皇帝,肩负起大明社稷,治理好大明江山。”皇上听见了这些话,眼中有了光亮,他虚弱的握着太子的手,等来了不懂进殿,不懂跌跌撞撞的跪在床前,和太子并肩,不懂也握住了皇上的手,三人相握,心灵相连,在乾清宫的病榻前无声注视彼此,却各自实践誓言,皇上积起了最后的精气,也许是将要赶赴另一世界的人特有的直觉,他对着太子虚弱的说道,“厚照,你……定要……好好治国,正道,纲常,人伦切……不可……偏废,大明……大明……” 弘治十八年,皇上带着对太子无比的期许,带着对大明无限的期望,和对人世无数的未尽之言离开了他深深眷恋的世界,他出生就围绕了阴谋悲剧,却用自己的真情将国家带出了阴霾低谷,他治理的国家日渐昌隆,百姓安居富足,但天不假年,朝中沉疴旧疾还未彻底根除,便将重担卸在了继任者肩上,太子眼睁睁的看着父亲停止了气息,世间再无父爱…… 一记震天骇人的闪电和惊雷一起袭来,乾清宫霎时一片银白,殿中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呼号,和滚滚雷声混合在一起,让所有人内心一惊,惨白刺目的闪电中,宁王在殿外本能的转身,瞠目望向正殿,所有藩王朝臣也感受了这天下巨变,纷纷注目紧闭的殿门,大雨滂沱而至,如同上天的悲泣。 殿中太子和不懂始终不离,默默的看着一班内侍例行丧仪,痛到极致的悲哀无法用言语表达,连行动也全然丧失。 黄晟打开了乾清宫正殿大门,迎面便是暴雨倾盆,风裹挟了无数水滴扑面袭来,正门的地面瞬间就被打湿了,满庭的人齐齐的望向黄晟,而后迅速的聚拢在殿外,黄晟悲痛的泣告,“皇上驾崩……” 一时万籁无声,哗哗雨声中,众人静默伫立,随即以郑王和宁王为首,所有人双膝跪下,对着乾清宫行跪拜大礼。宁王的视线已被大雨扰乱,他余光依稀瞥见郑王身边有人低头说着什么,暴雨声响无法听清内容,郑王固然是心头大患,但是皇上驾崩,权力交接,那兵权是否……郑王身形一动,刚想起身,内阁首辅李清正暂敛伤痛,手捧遗诏现身众人面前,“各位王爷,皇上遗诏在此。”朝中大臣无不在此,遗诏只宣读给藩王,其用意不言而喻,李清正目光紧锁已有异动的郑王,关键时刻,郑王决定静观其变,又跪在了阶前。 李清正扫视了众人,展开了手中诏书,“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即位多年海内升平国泰民安,全赖诸藩王之功,朕现赏各王黄金万两。” 众人早已被雨水淋的浑身湿透,只是天下巨变,无心他用,无比专注的聆听遗诏,宁王想到皇上曾经的许诺,太子的信任,志得意满,虽然跪的久了,连膝盖疼也忽略了,更是丝毫不顾及郑王焦虑。 李清正声音洪亮“朕传位与太子,诸王大臣务必竭尽所能,匡夫新主,若有变异者,其余诸王务必尽忠,全力讨伐不得推避!”雨中所有人静默,“事后必论功行赏,变异者之封邑赏与平叛诸王,”谷王抬眼看了看郑王的背影,和辽王对视了一眼,雨势太大,彼此都看不清对方微妙的表情。 “为保国民安泰,海内平治,朕将天下兵权交与不懂,负起保天下安危之责。” “!”宁王历来镇定,此时听闻这句,神色突变,本能张口轻呼却被雨水强灌口腔,只不过雨中视线朦胧,他又在人群最前,没有被人发现失态,不止是宁王,郑王和其他藩王也是大惊,天下兵权何其重要,怎可如此安排!郑王历来强横,他直接站起,对着李清正吼道,“先皇是不是病傻了,居然把天下兵权交给一个小杂役?!”宁王平生第一次赞同郑王的话,他吸了两口气,被迫强咽了雨水来平复心情。 李清正仿佛早有所料,他扬声道,“郑王,先王遗诏,你是不是要抗旨?”同时这句话也是对其余诸王的警告。 “你……”郑王语塞,呆立不动,所有人都看着他,连宁王也侧身回头,其余各王更是惟他是瞻,除了观望外,还期待着郑王会不会有另外所指,郑王并非无能之辈,方才一时冲动,现在被李清正点醒后,立马明白了现时现地复杂的局面,只要手握大军,局势就由自己掌控,现在绝不能违逆先帝遗命,他再次跪倒,继续聆听遗诏。 遗诏已结束,李清正徐徐拖长了语调,“谨遵毋违,钦此。”太子正从内殿走出,见群臣俯首,他止步殿中,木然的望着这一切,宁王为首,诸王在后,满朝大臣齐齐跪在雨中,每个人都浸湿了衣衫,显得十分狼狈又十分合景,无数密集的雨滴划过宁王光洁玉润的脸,沿着下巴汇成水流滴落,又有几股流进脖颈,太子注视着宁王,蓦然惊觉此刻不宜沉浸悲痛,首要便是拉拢朝中所有信任的力量,巩固新皇地位。 先皇布局及其巧妙,任何人的异动都被他的奇招牵制了,众人各怀心思,无不为自己筹谋顺势打压异己,乾清宫外雨势不减,无人擅动。 似乎满意着局面又似乎是不满所有人的静默,李清正重复道,“钦此!”非常时期看谁暗起波涛,又有何人激流勇退。 宁王感觉全身的衣服都变得粘腻沉重,额旁发丝都在滴水,他透过雨帘看着李清正,也看着他手中明黄色遗诏,飞速筹划后笃定自己计策无遗,随即拱手朗声道,“臣谨遵遗训!” 众人醍醐灌顶,纷纷醒悟,跟随宁王表露忠心,“臣等谨遵遗训。”郑王并未开口,只是略拱手,他瞥向身旁的宁王,投向一个敌意恶毒的眼神,宁王接下了郑王的敌意,还以一个不羁的笑容,然后他看见了已经换上了白色麻衫的太子走出殿外,走入雨中,仿佛渴求暴雨能冲刷尽所有的悲伤,太子在雨中缓缓的跪下,朝着先皇的寝殿叩首,他要为父亲守灵,闪电雷声依旧不止,今日天地也在哭泣。 宁王自宫中回到王府,沐浴后换过了干净舒适的衣衫,书房内已摆好了茶水糕点,宁王善于品茶,茶叶,茶水,茶盏等无不精致,他端起茶盏,抿了几口江南碧螺春。手下部将幕僚纷纷等候召见,被他都回绝了,此刻他摆上了一局棋谱上未有破解的棋局,一人在灯火花烛旁低眉沉思,皇上啊,不,是先皇了,你这局棋真是下的太好了……我被你算计的毫无破局,不懂,不懂……一个金阁寺的出家人居然成为了朝廷的权臣,宁王终于正视了不懂,恍然发觉不懂才是先皇最棋风突出的一粒棋子,始终都是,只是没有人发觉,包括不懂自己,也罢,先皇能争取的就是时间,让太子顺利即位,权力顺利更迭,兵权,朝政大权又岂是仅仅有遗诏轻易可以掌控的,夜色转明,已是凌晨,宁王得报郑王等人果然如所料一夜按兵不动,不见异常,他轻笑的看向窗棂外,黎明前,大雨终于止歇,满庭的花草散发出雨后独有的清新味道,被清风裹挟着吹进内室,宁王命人更衣,适逢国丧,大礼在即,此刻又是入宫时间。 皇上驾崩,江山失色,京城一夜褪尽繁华,宫中尽是素缟白幡,哀乐恸哭。 朱厚照在礼部官员的指引下,完成件件国丧事宜,此刻先皇的灵柩置于奉天殿受百官跪拜祭奠,他通身衰服,亲扶灵柩,逢吉时便要一番大礼。时值正午,又一番严苛的礼仪后群臣散去稍做休整,宁王独自留下,轻步来到灵柩旁,朱厚照跪坐在蒲团上,空洞无神的看着排位,“殿下,”太子还未登基,宁王不改称呼,“殿下要保重身体,”宁王俯身看着朱厚照憔悴的脸,低声关心。 朱厚照大悲之中见宁王全身素白麻绳细腰,国之大丧不带发冠,只系发髻,几缕发丝散在双肩胸前,所有人都是同样的衣着,唯有他,素服也掩盖不了绝世风华,若要俏三分孝,这全身重孝更是动人心魄,朱厚照眼中终于有了亮色,他拾回了意识,如同昨夜看见雨中皇叔的身姿那般惊艳,只有宁王在旁,他才能从悲情中走出,谋划运筹自己以及大明的未来。 朱厚照目光不离宁王,“皇叔……”他一开口声音喑哑。 宁王看见他熬的通红的双眼,想着他即将荣登九五,一时正在措辞安慰,朱厚照已经站起,熬夜久跪滴米未进,他站立不稳,一个趔趄,宁王迅速的扶住了他,朱厚照倚在宁王肩头,闻到了久违的味道,像发丝间溢出,又像是来自颈项间,他闭眼贪恋这个神迷的味道。宁王只以为是他乏力,扶着他慢慢走向偏殿休息。朱厚照还未从这个温存中满足,宁王已经把他扶上了卧榻,他睁开眼就看到宁王那双收敛星辰光采的眼眸正注视自己,今日天下举哀,皆是灰败褪色,唯有宁王眼角处才有溢彩流光,“殿下稍做休息吧,臣命御膳房给殿下准备午膳。” 朱厚照看着宁王的脸,点了点头。 非常之时,午膳寡淡,只有几叠青白素菜,朱厚照揉了揉酸涩的眼睛,走到了圆桌前“皇叔,你陪我一起吃点吧。”自凌晨进宫未有进食的宁王,答应了他的请求,“我见殿下精力稍有不济,给殿下带来了这个。”宁王说着招来内侍,给朱厚照呈上了一个精美的白瓷小盏,那瓷盏与茶盏一般大,烧制的晶莹润泽,一看就是江西景德镇的极品,朱厚照看了瓷器,又看向宁王,“皇叔这是什么?” “殿下打开看看。”宁王邀请道。 朱厚照闻言迫不及待的打开,只见小盏中盛满了金黄色的甜浆,琼脂玉露般,一股甜腻的清香扑面而来,让人心情顿时舒畅。 宁王开口道,“这是去年梅龙镇的桂花,按照江南的做法,放入白糖蜜蜂,制成了这桂花酿,入口甜香,殿下近日多操劳,正好给殿下增进食欲。”而且这桂花香味有忘忧醒神的功效,进膳时多闻闻,免得贤侄过分悲痛,疏忽了政事。 朱厚照用筷夹起了一点尝了一口,果然甜香无比,蘸取寡淡的素菜配合着清粥,唇齿间都是这个清甜的味道。朱厚照吃完了一碗养生粥,托着腮帮朝着宁王微微一笑,继先皇驾崩后,有宁王在侧,他终于慢慢从悲情中拾回了理智。 宁王一口菜肴正在咀嚼,他看见新皇正注视着自己,宁王从朱厚照那信任满满的脸上坚定了再夺兵权的信心,他咽下了食物不由得嘴角一扬,双眼含笑,因昨夜淋了一夜的雨,今日胸口旧伤隐隐做痛,宁王又轻咳了一声,还未等朱厚照开口,他已慰问道,“殿下,你手臂上的伤恢复的如何?” 朱厚照摸了摸自己右臂,“已经好了。” “这伤是豫王陈王大逆行刺所致,殿下以后不可再犯险了……”宁王借口伤情在提点朱厚照还有郑王为患。 “皇叔所言,我记下了,父皇驾崩,悲痛欲绝,奈何城外还有郑王等人蛰伏伺机,还请皇叔一定帮我。”朱厚照说道父亲,眼眶又熬红了,此番言语说的十分中肯。 “殿下信任,臣受之有愧,”宁王客套后直言不讳,“四王心有不轨,原本打算先皇驾崩后群起作乱,先皇英明颁布遗诏,此时四王尤其郑王,有意起兵,那么必定会顾及其他几王的动向,先皇遗诏,起兵变异者,诸王共讨伐,平分叛乱者封邑,一旦有人叛乱,其余诸王可名正言顺夺取其封地财富,四王谁都没有以一人之力夺取天下的实力,所以此时按兵不动才是他们的对策,殿下放心,如今形势,谁先异动谁便是输了,殿下只等大丧过后顺利登基,届时天下兵权在手,四王谁敢抗旨,殿下定不会再有忧虑。且臣藩地军队先前已奉殿下之命赶来京城,届时也可为殿下驱策,四王的人马不足为惧。”宁王早已成竹在胸,不懂是个异数,一定不能放任不管,料想朱厚照也不甘心兵权在不懂手里,那么借此时四王威胁,暗示他收回兵权。 朱厚照心中烦忧被宁王一席话排解了大半,他松懈了紧绷的情绪,一手握住了宁王的手腕,“有皇叔辅佐,真是我的大幸。” 宁王不喜与人身体接触,这一动作勾起了他禁断的往昔,不由眉头微皱,从朱厚照的手掌中抽回了自己的手。 朱厚照不满这个回避的动作,他将宁王的手腕握得更紧,面上却仍是方才那样诚意请教的模样,宁王眼中扫过凌厉的狠决,很快就恢复了镇定,朱厚照掌心都能感受到宁王手腕上的金扣,虽然华贵夺目然质地坚硬,如主人一般。 “皇叔,我答应你的,一定……”朱厚照正满心赤诚的说道,被突如其来的人打断了,不懂人未到声先至,“殿下,殿下,郑王的兵……”待看清偏殿还有人,居然是宁王,就霎时不言了,宁王正借口脱身,“殿下,太傅有事,就告退了。” 宁王出了偏殿,正瞥见郑王等人也到场继续参与国丧,藩王跪地守在灵柩前,郑王低声对宁王咬牙切齿道,“宁王,你我向来相安无事,今日之事,本王记下了,他日绝对不会放过你。”郑王的人马从藩地赶来勤王,在京城外被宁王的小队人马直接伏击,夺取了大批辎重和粮草,“你大军从江西赶来尚未到达,你此举为何?”郑王目露凶光,宁王侧身回眸,看着右后方的郑王,他满身孝服显得胖脸更加似咸菜色,顿时没有什么好语气,“先皇遗诏,若有异动,可随时攻伐,此举为何,郑王你可以去问太子,本王是奉命。”宁王人马明目张胆的抢劫还需要什么理由,太子就是最好的借口。郑王对着宁王挑衅蔑视的眼神,顾忌是在皇宫,狠狠的将怒气咽下,他读懂了宁王眼神的含义,豫王陈王加害必有郑王助力,本王只是给你个警告略施回礼罢了。 二十日后,丧礼将闭,明日即是登基大典,按礼部仪制新皇今日于日出后前往天坛祭告上天,今日百官众臣除去缟素,随驾前往天坛,一番繁琐隆重的礼仪典章后,皇家车马浩荡回宫。 宁王在马车内,揉了揉膝盖,最近先皇驾崩,朝内权力更迭,除了耗费心神,就是这礼仪制度跪的太多,今日也是三跪九叩,还要等礼部念完冗长的祭文,有几位年纪稍长的老臣差点当场昏厥,新皇体恤,直接允许他们先行告假回府休息。宁王在马车内刚想闭目养神,就被车外黄晟拦住了,“王爷,殿下请您过去。” 此刻大队人马旌旗蔽日,以新皇车架为首,众多重臣在后,朝宫中进发,街道早已清障,周围不是锦衣卫禁军,就是朝臣的马车,众目睽睽围观外,宁王不能拒绝,也猜不出朱厚照究竟意图为何,他掀帘而出,跃下马车,跟着黄晟走了几步,就来到最华丽的车驾前。 朱厚照正挑帘等着宁王,看到宁王出现,连忙邀请,“皇叔请上车。”宁王看了看周围重兵维护的阵势,进了车驾。 宁王刚一入坐,马车便继续向前进发。 御用的车驾内十分宽敞富丽,明黄的龙纹锦缎装饰了四周,朱厚照的座位前还置了一张精美的矮几,“皇叔,这是岭南进贡的荔枝,甜美无比,今日刚运抵京城,就这么点,皇叔快尝尝。”宁王看见矮几上袅袅香炉旁有几卷奏折,奏折旁的金盘中盛满了颗颗荔枝,娇红鲜艳。朱厚照自江南同宁王游历后就发现,皇叔对美食讲究无比,有此难得的甜香美味,自然不能亏待了近年一直辅佐自己的皇叔。 宁王摆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谢殿下。”然后很给面子的剥了一颗,果然清甜无比,是难得的佳品,朱厚照全程都看着宁王剥开第二颗,不做其他。宁王感官敏锐,他抬眼看着一身锦衣之人,“殿下还有什么事?”吃几颗果子可用不着如此谨慎的要单独面谈。 “皇叔,这是前方军报,瓦剌王子哈撒偷袭我山西。”朱厚照将几卷奏折递到了宁王面前。宁王道“还当是谁,果然又是这个穷兵黩武的六王子,殿下就要登基,他此时骚扰边境,就是有意挑衅我大明!” 朱厚照发现宁王一谈国事,周身自带自信与气度,如统帅运筹帷幄,将相指点江山,他移不开目光,继续听宁王献言,“殿下何不将此事交与兵部还有太傅。”宁王却转折道,对你死心塌地的不懂有先皇遗命,掌天下兵权,找他即可。 朱厚照一时哑口,“嗯……皇叔知道,太傅从未领兵,更无与瓦剌交手的经验,这是一次小小的挑衅,兵部只会息事宁人,诚如皇叔去年所言献策,瓦剌就是我大明一大边患,一日不除,寝食难安,朝中只有皇叔最了解瓦剌,肯为我进言献策,所以我一定听皇叔所言。” 宁王虽然明辨人心,但是溢美之词还是爱听的,他感受到了朱厚照诚心,朱姓的江山岂容他人随意觊觎,一时也豪情满怀“殿下过奖,殿下可利用鞑靼。” “鞑靼?鞑靼和瓦剌同是蒙古部落,会帮大明攻打瓦剌?”朱厚照看着宁王不断开合的双唇,若不是正谈要紧国事,他早就心猿意马了。 “鞑靼和瓦剌虽同为蒙古诸部,但是积怨已久,瓦剌骚扰我大明,鞑靼通商于我大明,此次瓦剌不过是借口殿下将登基,出一口先前败仗的恶气,我大明直接派通商使团,约定与鞑靼就在山西边境互市通商贸易,以官府巨资采买为由,约鞑靼首领见面,鞑靼见巨利一定会来,瓦剌军队若还来骚扰,那么一定会顾及鞑靼之兵,而且鞑靼也不会坐视瓦剌骚扰边境,阻碍他们巨额获利,届时山西边患自然可解。” “好!”朱厚照忍不住击掌赞叹,激动的直接站起,被马车车顶撞了头才啊呀一声坐会原位。宁王也得意自己计策,看到朱厚照发冠撞歪,揉着额头,不禁笑出了声。朱厚照再也无法分心国事,明日登基,天下一切都是自己的,当然也包括……宁王的笑容是暗夜中的煜光之星,是天地间最无法自持的沉沦,朱厚照对这绝美的笑容只有一个念想——占有,身为天子的自己难道还不配得到么。 “皇叔……”朱厚照轻唤道,宁王还以为他定是会再次夸赞一番,没想到宁王刚迎向他的目光,随后就被一个大力的拥抱扑倒在车厢内。 朱厚照望着宁王惊异的脸,有点得意的收紧了自己的双臂,将宁王圈的更紧,他学着宁王那般睥睨的眼神,对着身下的人,“皇叔,你真的是太好了,我再不能离了你……” 宁王震惊的神色里又添了不可置信,他挣扎着不能脱身,刚想对着朱厚照警告,就被封住一切言语,他双眼里全是朱厚照放大的面容,额发,那双神采奕奕的眼中此刻都是**情感的外显,即便无心风月的宁王也能明白,那是男人的占有欲。 身下之人的嘴里还有荔枝的甜味,朱厚照贪婪的品尝夺取这个混有禁忌欢愉的属于宁王的味道。 宁王身手了得,猝不及防被偷袭后,他全身施力,将朱厚照从自己身上赶了下去,然后坐起身,狼狈的用手背抹着嘴唇,晶亮的双唇顿时就没有了光泽,他一脸盛怒看着朱厚照,如不是因为车外都是人马,早就大展拳脚了。 朱厚照舔了舔嘴唇,望着宁王发狠的表情,无端看出了一点被调戏的无措,这引得他那股邪念不减反增,“皇叔,鞑靼牵制瓦剌的计策甚好,我们回宫了直接来议使臣人选,即日派去前线吧。” 宁王强吸了几口气平复了满腔怒气,“殿下英明睿智,人选定夺不在话下。”他看着朱厚照一脸得意的表情,莫不是这香薰里又来什么安神散,不过自己身手无碍想来也没什么异样,宁王不愿多呆一刻,欲掀帘离开,朱厚照坐在车中,眼看宁王将要离去,随即一手拽住他,情急之下扯过了宁王背后腰带的带钩,霎时一身华服自腰际松散开,宁王无奈的被绊住了脚步,他皱眉回头还未开口,又被朱厚照一把偷袭搂过按倒,后背重重的摔在车厢地面,再次被抱了满怀,朱厚照用全身的重量压制住他,两人面容极近,彼此的呼吸气息尽数被对方吸入。宁王今日才算看清朱厚照对自己不是信任仰仗,居然是狎玩,他双眼染上森森怒意,“殿下,自重!”撇过脸不愿多看。 “皇叔……”朱厚照恨不能捧住他的脸颊,只是要封住宁王行动,就只能双手紧固住他的手腕,“皇叔不要离开我,会一直帮我,对不对?” 宁王嗤笑一身不置可否,侧面无视他。 朱厚照似是被惹怒了,他低头恰巧能看见宁王散开的外衣,松散的内单衣襟,脖颈锁骨连成的完美曲线因为呼吸而有规律的起伏,他一口咬住了颈弯处,发泄由来已久的渴求,宁王猝不及防闷哼一声,这轻微的声音燃烬了朱厚照最后一点克制与理智,他的再次撬开了宁王淡色柔软的唇瓣。 待朱厚照满足过了感到呼吸不畅才彻底松开钳制,宁王一记掌风已经袭来,朱厚照也不闪躲,镇定的迎向这个攻击,宁王看见他衣料上的龙纹,他明日即将登基,便是天下最尊贵之人,理智让他在弄伤朱厚照前收住了攻势,握紧了拳重重敲在了地板上。 朱厚照只当宁王是爱惜不忍,他慢慢的坐起,欲扶起宁王坐直,被宁王甩开了,“皇叔,我……” “你发疯了,一次已足够,这一次还想如何?哼,我劝殿下不要欺人太甚。”宁王理好了衣襟,捡起了带钩,这着装配饰向来是随侍伺候,腰带又在身后系结,宁王反手并不能将外袍穿戴整齐,穿着狼狈又不便下车,他怒意仇视朱厚照,朱厚照也从荒谬冲动中幡然,两人一时无话,马车中静默,正在这时,车轮声也消失了,宫中内侍在车外跪倒,“殿下,东宫到了。” 原来两人在独处时,车驾已进宫,宁王并不想入宫,他草草的批了外袍,出了车驾,“皇叔,我们的使臣人选还没决定好……”朱厚照跟随他下车,在后追赶,“皇叔……”无论他怎么表述,宁王都不愿止步回头。朱厚照不甘,他抢步冲到宁王前,强行拦住了宁王,“皇叔,我今天不会放你离开的。”宁王极怒反笑,表情是十足的嘲弄,“殿下想怎样?” 皇叔,我们就不能像在江南时一样么,朱厚照默念到,东宫宫门处,锦衣卫,内侍,宫女人数众多,他们在人前还是要维持高位者的威仪,“朕约你讨论国事,难道你要拒绝吗?” 宁王敏锐的察觉到朱厚照的措辞,朱厚照明白宁王的诧异,“既然今日已祭告天下,祭告列祖列宗,明天大典在即,朕即是天子了,皇叔不至于抗旨吧。”朱厚照沉声道。 宁王想要分辨却语塞,他暗自咬了咬牙,低眉挑视,“臣不敢……”内闱宫禁众目睽睽下,宁王不至于公然违逆。 “那皇叔请,我们还有国事要谈。”朱厚照边说边绕到身后,眼中的身姿无论何时都是挺拔卓秀,他弯下腰来,原来手中一直攥着宁王散落的腰带,将腰带帮宁王穿戴好,围住劲瘦的腰身,细致的用带钩系好两头,朱厚照满意的绕回宁王面前,又帮他重新整理好了外袍衣襟,皇叔的内单是浅金沙色,外衣由上乘的银色丝线织成繁复的同色图案,点缀褐金色精绣,如月色凝练,如日曜灼华,一人身负日月莹熠,而天子也是肩挑日月,身负社稷,两人同行十分契合。 朱厚照并不急于入得殿内,他挥退众人,邀请宁王往御花园去。明日是举国欢庆的盛典,宫中早已按典章礼仪布置完美,走到哪一处都是庄重华彩,宫女,内侍,禁军沿途纷纷朝两人行礼,朱厚照不时偷偷打量宁王,宁王只一路沉默,不明所想。 出了神武门,便是出了皇宫大内,朱厚照并无止步,向万岁山走去,宁王停顿看着前方背影,又继续随行,撇去朱厚照那些荒唐的举止,宁王经营多年的权势已到极盛,既有君王信任,还有民心拥护,然后便是出将入相,大权在握不在话下,即使有朱厚照那些非分之想,也不影响自己逐权追利,反而能加以利用……宁王被自己的谋算惊愕住了,难道为了长久以来的大图,连自尊也可以抛却?答案不需犹豫,分明是不允。但此时绝不是违逆新君的时候,毕竟朝中还有几派比自己强大的势力,一旦疏忽招来致命错误,必将身败名裂,那是比死更痛苦的结果,宁王一路同行,走过御道,路过绿荫,沿山路蜿蜒向上,与朱厚照登上山顶。整个宫城皇城都在脚下,天下社稷壮美山河犹如画卷般铺成在两人面前,清风徐徐,两人的衣袖,发带在风中舒展,纠缠在一起。 朱厚照捋了捋脸颊旁的发丝,看着远方天际处,壮丽的京城,辽阔的疆土,都是自己坐拥的物华天宝之大明,他转头微笑,“皇叔,我以前只感受到父皇作为天子的尊贵,如今也能感慨这江山之沉重,我衷心期望我治理下的大明四方安定,百姓富足。”就像先前一样,他期盼又自信的看着宁王,是邀请也是嘱托,宁王一定要辅佐自己实现这盛世宏愿。朱厚照心中描绘了日后江山胜景,宁王心中同样也构建自己的大明蓝图,他远眺四方,长风直上万里,先辈们豪夺的万里河山,才最令心醉驰往,他并没有答话,刚才朱厚照所做的那些姑且称为情意的举动在九州皓天中微弱的如同一抹毫不起眼的齑粉。 多重色调重合而成的宫殿,街道,屋舍,在脚下延绵,绘画上的千里江山不及这万分之一的生动驰骋,因为明日重节,京城已是张灯结彩,红色的喜庆,明黄的尊贵,碧色的鲜雅,湛蓝的悠远,在京城的制高点领略五色斑斓,俯瞰无垠疆域,两人并肩,视线中都是彼此熟悉的样貌身姿,但随着明日的到来似乎又有改变悄然滋生。 此夜漫漫,京城皇宫已是寂静休偃,宁王在府邸灯下盘算各路藩王朝臣,朱厚照在宫中端详明日加身的龙袍冠冕,已经搬入太傅府宅的不懂难得不玩麻将,仰看繁星,京中藩王朝臣亦各自追求选择世俗间截然不同的道路。 天明时分,鼓角吹响,悠远的声音自宫中传出,繁复隆重庄严的登基大典开始,举国同庆,万民同欢,四方来贺,奉天殿外宽阔的砖地上,百官跪地,行三跪九叩之礼,万岁称颂声并钟鸣礼乐震耳不绝。朱厚照自群臣中央踱步拾级而上,于金銮殿上端坐宝位,今日起,他就是大明皇帝,天下最尊贵的人,历史国运书写绘就之人。 不懂站在群臣之首,在殿中视线不离新皇,随着司礼官声声唱颂,殿中群臣齐呼万岁,俯首叩拜,不懂额头贴着地面铺成的赤色织锦,默念自己先前的誓言,满殿都是大明最有权势的人,朱厚照望着均色的高官品服和统一规仪的藩王朝服,目光逡巡着熟悉的身形,万民生死荣华在他的股掌间,而自己的人生早已被一人纠葛维系,从今以后再也不能分离。 宁王离开藩地已一年有余,这日天气晴好,终于得空可以将江西的杂事好好打理,近日多雨,明前茶有了潮气,他改喝了白水,王爷难得全天在府中,探报纷纷传来,宁王抬首望向书房外,已是傍晚落日时分,“郑王等人加紧行动,积极拉拢朝中大臣,不懂在朝中胡作非为,已经引起朝中不满。”宁王挥退了书房内外所有的人,只留了叶子,他听完这些上报,起身朝门外踱步,踏过门扉,来到院中,院中并无名花娇艳,只有一片碧色,翠竹挺拔,芭蕉舒展,“王爷,局势有利。” 不懂行为怪异,行事乖张,朝中大臣们一时毫不适应,没有对策,任其出招,所以他的这些举措一时稳定了朝局,至于皇上,他把不懂封于高位,任由其肆意荒诞,必是借不懂之手整肃朝纲,除去政敌,新皇不便出面打压旧臣,颁布新政,由不懂一番胡作非为后,朝廷才会真正成为他朱厚照的朝廷,所以近日宁王推辞入宫,不参与政事,不定夺朝政,尽情旁观,宁王沿着小径在园中已走到尽头,他转身回眸,漫步回书房,夜色已浓,室内灯花明亮,映的他眼眸也是明亮非常,“郑王的人马如何了?” “仍驻扎城外,未有异动。” 哼,宁王嘴角一扬,眉目舒展,连卧蚕都带有眼中笑意,“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郑王早就想起兵作乱了,只不过被先皇截住了,他的军心早就散了,形势越稳对他越不利,四王结盟也会松动,届时他骑虎难下,左右为难,到那时候在收拾他们便会易如反掌,就看朝廷会不会逼郑王决断了。” “王爷,您的大军明日抵达京城,届时我们一定会如虎添翼。”叶子一向俯首,说完这句,她也是自信满怀,不禁抬头看着宁王。 “皇上登基前便要我举兵北上保卫京城,为他对抗四王出力,只是行军太快,未免被先皇猜忌,本王命你们缓慢行军,就是等到新皇登基后才到达,若郑王退兵,那么本王一定会让他有来无回,若郑王起兵,待他和朝廷你死我活后,本王的大军便是决胜之军。”宁王早已筹算无误,权力它只属于最有实力人之手。 乾清宫俱是皇上已经安寝的假象,朱厚照在寝殿里细细看完六部所有的奏章,面前还盛放着若干锦衣卫密报,他饶有趣味的翻看一份,“京中街道流言,皇上不再信任宁王而是宠信太傅,太傅把朝政弄的一团糟,宁王心灰意冷,最近都不过问政事,准备和郑王一起造反。” “……”朱厚照拍案而起,直接把那封八卦给扔出好远,然后想了一会儿,又默默的走到远处捡起了奏折,放回了书案。 “王爷,属下还得知朝中六部尚书弹劾不懂,已经联名上奏,皇上引而不发,未有下文,六部尚书扬言皇上不罢免不懂,他们就辞官。” 宁王转头看了一眼叶子,眼神又流转回看门外,朱钦匆匆来报,“王爷,皇上身边的黄公公前来传旨。” 黄晟从六部尚书和宁王府传旨回宫,在朱厚照面前复命,“皇上,老奴已替您把明日议政的旨意传达到了,六部尚书和宁王都已接旨。” “嗯”,朱厚照满意的一点头,不懂虽然执行的是自己的旨意,难免行事强势,得罪了许多朝中大臣,六部尚书更是不服,宁王中立,不懂的一番作为已将朝中势力重新布置,是时候暂缓布局,安抚人心,明日宣召他们进宫,一定是好好慰勉。 初夏的清晨,气温适宜,京城繁华,不论城外藩王如何虎视眈眈,城内街道已是喧嚣热闹景象,宁王坐于马车往宫中而去,他已得报六部尚书没有一人从府中赶往皇宫,正与自己所料相同,他下车入宫,静待好戏。 宫中朱厚照在御书房宝座周围安置了一左一右两张座位,分别请宁王和不懂,多日不见宁王,皇叔气色甚佳,他不愧是京中权贵的潮流风向标,锦衣华服,精美发冠,容貌举止百看不厌,朱厚照目光不离宁王时,宁王也在打量他,朱厚照变的沉稳威势,身着大明皇帝的龙袍坐于宝座,远非昔日那个少年郎纯粹明朗。宁王地位高,在左入座,他瞥了一眼右边端坐一本正经的不懂,极有耐心的等待着。不同宁王的从容,朱厚照有些不安,历来臣子奉命进宫绝不会拖延,今日时辰已过,竟然没有一人前来,他喝光一杯茶,对黄晟使了个颜色,黄晟会意,再次派锦衣卫去打探。 不懂视线始终不离殿外,余光已见朱厚照闭目养神,双眉微皱,黄晟想帮他再添茶水都被拒绝了。终于脚步声从殿外传来,宁王眼神微动,锦衣卫复命归来,齐齐跪倒在地,“禀告皇上,王爷,太傅大人,六部尚书均病倒告假,特送来回春堂大夫纸一张。” 回春堂时京城达官贵人们都熟悉的医馆,膏方养生汤等极受追捧。 “大夫纸,回春堂啊……十两银子买一张啊……”不懂虽然不去养生也是知道市井民情和朝中风潮,他咬字“回春”时,语气有些异样,回春堂除却养生调理外,另外安神散极是有名,如睡眠不善,一剂下去可以整夜无梦一觉天明,不懂曾经去为先帝求过,以解疾病缠身无法入睡的病痛。 朱厚照睁眼望向脚下的锦衣卫,“六部尚书身体如何抱恙?” “巫大人,严大人,马大人昨夜齐聚秋风楼喝酒,怀疑菜肴不新鲜,今日都病倒了。” “那其他人呢?”皇上捡起耐心问。 “农大人和戴大人,在进宫途中两轿相撞,受伤了。” 宁王轻咬了舌尖,忍住了笑意,有点佩服这些昔日茶友们的勇气。 “好啊!”不懂喝道,“病的很有创意啊。” “皇上,看来六部尚书可能是意气用事,”宁王咽下笑意,换脸正经模样,起身朝着主座拱手道,宁王不与不懂多言,他直言尚书们造假,“还是让微臣走一趟吧。”宁王知道朝中大臣大多和不懂水火不容,但没料到芥蒂如此程度,居然连皇上召见都不奉命,这好戏看了开头,还是要出手去善后一番。 朱厚照对六部尚书心思也心知肚明,宁王主动出面调和,他非常感激,绷了半日的脸色终于欣喜道,“那就有劳皇叔了。” 宁王刚要接旨,不懂直接从桌案后跳出,“欸,不急不急,我去!” “你去?你去请尚书们来议事?”询问的是皇上,投来探究目光的还有宁王。 不懂轻描淡写的挥挥手,“当然不是啦,我只是上街,皇上放心吧,不出几日,我定让他们回来开工!”说罢,他豪爽的一回身走了。 宁王饶有兴致的看了他背影一眼,准备向皇上告辞,今日接掌自己的大军才是要务。 这时殿外的内侍匆匆进来跪倒,“禀告皇上,王爷,郑王,谷王,韩王,辽王求见。” 朱厚照望着宁王,仅一瞬,便意识到自己是本能的在寻求他的襄助。宁王捕捉到了朱厚照眼中一闪而过的疑虑,而此刻皇上已尽是真诚与信任,他剑眉星目,这番信赖任谁看了都会感受到大明天子的器重,“皇叔,郑王野心昭然若揭,人马驻守城外仍不撤退,我寝食难安,还请你随我一起去会会他们。” 朱厚照将四王安排在御花园照面,四王从乾清宫快步赶到时,看见宁王正与皇上在园中凉亭内相对而坐,煮水品茶,朱厚照抬眼,皇叔身后的石榴花开的正艳,红色喜庆的花朵点缀在葱郁绿叶中,虽然应季,但是朱厚照不喜,他心中眷恋是去年梅龙镇街市上的淡色海棠,只属于自己的,皇叔亲和笑靥与空中纷飞的花瓣一起,是心目中不会磨灭的春季景色。 郑王等四王大队人马驻扎京城外,是犯了大忌,新皇表面毫无行动,城府极深,四王军队人心离散,郑王为首更是人困马乏,军心萎靡,今日郑王好容易劝说了三王齐聚,进宫来探皇上虚实,顺便借口宁王大军到达,造谣其大军在城外无事生非,离间一下他和皇上的关系。 四人还未走到凉亭,就见两人似乎在赏花,郑王内心暗忖不妙。朱厚照见到四人,心情不错,直接免了跪拜,赐座入席,圆桌又加了四个座位,顿时挤的满满的。 宁王和郑王相邻,互相对视了一眼,两人麾下人马此时都在城外,正是对峙之势形成。 朱厚照命人给藩王们上了御酒,开头言明谢意,“父皇驾崩,朕新初即位,赖诸位长辈辅佐渡过难关,在此谢过各位。”他边说边扫视了众人。 “臣等不敢。” “如今朝局初定,都是各位的功劳,朕铭记在心,”朱厚照喝完了一杯。众人无不跟随,满饮杯中酒。 郑王目测朱厚照无十足胆量和魄力对付自己,心中安定,不料熟悉的声音传来,“既然现在天下安定,臣恳请皇上藩属之兵退回原属藩地……”宁王抿了抿杯沿,放下了酒杯,对着皇上真诚道。 郑王差点被呛到,他黑着脸一时无法发作怒意。 “皇叔的兵马不是刚到京城吗?”朱厚照疑惑。 “微臣的蕃兵进京本是权宜,现在海内安定,臣恳请蕃兵并入兵部,微臣只愿留少部人马在藩地维护治安即可。”宁王语气平顺,一点也不似他计划了很久的一击。 四王皆是震惊,宁王又来这出!借以削弱自身实力来逼其他藩王自断臂膀,献出藩地实力,给藩王以致命打击。 “皇叔的建议,朕听着甚是高兴,只是藩属之兵历来就有,如果并入兵部,怕有诸多事宜忙碌,这样吧,朕念及众位长辈今年于京中辅佐之功,特赐黄金,即日便可回藩地颐养。”朱厚照面带笑意,诚意拳拳。 四王等目光交接,心思各异,沉默不语,谷王吃不惯京城的膳食,分外想念江南的美女,早就想回藩地享乐,不顾入宫前郑王的拉拢,第一个起身拱手道,“既然皇上有此等美意,臣等乐遵从。”郑王撇了一眼韩王,此间隙宁王也效仿谷王站起,其他三人也只得起身,对着主座之人,拱手朗声道,“臣等乐意遵从。” 朱厚照十分欣喜的,对着众位颔首,宁王果然又替社稷出力,让这些居心不良的藩王撤兵出京,解除心头大患,实在是近日最欣慰之事,郑王等既已表态,没有借口留在宫中,纷纷告退,宁王不等朱厚照挽留,随着四王一起出了玄武门。 宁王看着郑王等人离开,才从容的上了马车,待出了正阳门,换上骏马,带了几个随从朝城外飞驰去执掌大军,“见过王爷!”宁王身边忽现一个飒爽的白衣身影,和宁王并辔纵马,因在马背上,只执缰绳略一拱手,宁王一见正是麾下的大军首将单周,他从江西率人马而来,深得信任,单周朝宁王一点头,宁王会意,人马已经安顿好,就等自己军令,顿时心情大好,挥鞭策马极速奔向城郊。 “王爷!”身后一声洪亮的禀告,宁王极速勒马,骏马嘶鸣,前蹄离地高高跃起,被宁王驾驭住,原地打旋数圈,这时探子已经来到宁王身侧,“王爷,皇上在后,独自骑马追来。” “什么?”宁王一时未及反应。 “王爷,皇上方才出宫,单独策马朝您这里赶来。”探子重复了一遍。 宁王握紧了马鞭,郑王撤退便可伏击,郑王不退,自己大军也会逼他就范,宁王将一举收拾郑王,顺势还可以将四王人马全部打尽,这非常关键时刻,皇上他来为何?宁王眉头紧簇,**坐骑不忍主人勒紧缰绳,前蹄再次跃起嘶鸣仿佛是在催促。 宁王垂默片刻,他拨正了马头,对着探子下令,“不用理会后方,你直接退下!” “是!”探子领命而去瞬间就不见了踪迹。 宁王回头对着身后几人和单周直接喝道,“随我出城!”说罢几骑人马绝尘而去。 城西郊外,郑王在军中换上了铠甲,他手握宝剑气的劈断了面前的桌案,自己乘势而来,谋夺大位,被先皇摆了一道毫无反手,又被新帝所厌赶回藩地,可气的还有宁王,处处作对使绊,今日正好,两番军队相遇,一定要让朱宸濠领教厉害。 宁王飞奔数里,劲风在耳旁呼啸,许久未恣意驰骋,前方是辽阔的疆场,亲手铺成的以江山为盘的棋局,宁王深吸一口野外的空气,久在京城净是繁华绮丽的香薰,远不及这江山原野的纯粹自然,不多久他已经望见己方的纛旗,宁王驻马在小丘上观察周围地势,此刻又听后方有人唤道,“王爷,王爷留步!王爷接旨!” 宁王横眉回头,内心不甘,果然看见一人飞马急驰而来,身形颇为熟悉,待那人接近了,果然是纪荣,“王爷!”纪荣一跃下马,单膝跪地,不看宁王脸色,“传皇上旨意,原地等待。” “!”宁王刚要开口,却被理智压制了,他慢慢的松懈了双肩,下马拱手,“微臣遵旨!”纪荣本着小命要保的心思,“那个,王爷,皇上,嗯……”宁王一记眼刀,纪荣噤声,宁王那么好看的眼睛,老是这么瞪自己实在太可惜了,还是他和善的对着皇上的时候,那双眼睛才真是好看。纪荣一边漫无目的的遐想,一边拾趣的退到一旁,皇上吩咐截住了宁王必须拖住他,纪荣翻眼望着天,用余光紧盯着宁王,皇上已经在这里的路上了,为了保护皇上,私自出宫当然还是瞒着,加之有他人在场,他没有明示宁王。 宁王低声吩咐身旁保护自己的单周“领精锐人马来此接应,剩余大军紧盯郑王动向,有郑王异动,一切按计划行事,明白吗?” “属下明白,叶子和吹花时刻监视郑王大军,这时应该应该撤回,属下命他们来保护王爷。”单周明白时局,更洞悉宁王未尽之言,说罢足尖一点跃上马背,带着随从撤退,去办宁王的大事了。 宁王看了一眼天空太阳,估算了时辰,再过一个时辰便是黄昏,今日郑王如无异动,那么明日一定……他还未思虑完毕,纪荣已经直接单膝跪倒,迎接应马蹄声而来的人,宁王冷眼看着朱厚照勒马跳下,才堪堪行礼,他到要看看朱厚照到底使什么诡计,如果真的是对自己不利的话,此地是郊外,明处也就纪荣一人,真的对皇帝做了什么,也可以嫁祸给郑王,正好师出有名,被皇帝打乱的良机也可弥补。 想着这些宁王淡淡的开口,“微臣见过皇上,不知皇上亲自出宫所谓何事,皇上您不该以万金之身冒此种风险。” 朱厚照早已将藩王动向大军掌握清楚,宁王大军来到京城,绝不会如他自己所说上交兵部,朱厚照也不信宁王会与郑王勾结觊觎江山,但是他绝不安心宁王离他而去,方才宫中不告而别,朱厚照心绪莫名不安,宁王真的不会有异心么,不顾内侍反对哀求,命人备马,从宫中飞奔而出,一路颠簸只顾追赶,甚至命贴身保护自己的纪荣去传旨截住宁王。直到此刻他到了宁王身边,才发现自己只是想见他,不愿分离,仅此而已,与宁王会不会有异心,会不会背叛无关。 朱厚照满足的一笑,“素闻我大明将士英勇善战,皇叔更是御下有方,我想看看皇叔的数万大军,领略千军万马的豪情。” 宁王望着这灿烂又带顽劣的笑容,正在怀疑他是否只是贪玩,就听见路边两声鸟鸣,那是叶子的暗号,她已到达并随时听令。 “皇上……”宁王仿佛能听见远方的号角,他斟酌的开口,朱厚照望着夕阳下的宁王,金色的发带反衬光泽,刺目却绝不移开视线,一声鼓号传来,紧接便是人马喊杀声,兵器交锋声,宁王护着朱厚照来到一旁丛林中,俯身隐蔽,纪荣更是寸步不离“皇叔,前方怎么了?”朱厚照对着宁王沉思的侧脸,两人紧挨,又是极为暧昧的姿势。 “应该是郑王的人马进攻了,”宁王切齿道。 “郑王反了?!”朱厚照猛的直起身,被纪荣和宁王一左一右给压回树丛后。“皇上,郑王大逆不道,起兵造反,微臣人马已到,这就去收拾他!”宁王偏过脸望着朱厚照请缨,字字有力。 “好!皇叔!朕跟你一起去!”朱厚照比宁王更为豪情满怀。纪荣内心吐血哀嚎。 “皇上,逆贼生事,你应该坐镇京城,坐镇皇宫,才是天子所为。”宁王放缓了语气,像哄骗孩童般劝慰。 朱厚照这才恍然,“可是,郑王不灭,我心不安……还有其他几王,会不会一起生事?” 早就一起行动了,宁王腹诽了一句,面上十分郑重,“微臣愿为皇上扫除叛臣!” 朱厚照不依不饶,“朕也想手刃郑王!”宁王眼神杀投向纪荣,意思很明显,怎么不赶紧绑回去。 纪荣豁出命去来了一句,“皇上,您在这里会妨碍宁王作战的,届时您在军中,这身龙袍显眼,郑王等一定全力往您这边进攻,宁王既指挥大军,又要保护您难免分心影响破敌啊。”宁王一瞬间想杀纪荣,但是不改正直的脸色。 喊杀声愈发近了,空中流动了兵器交锋的噪声,两军战事居然推进了这么快?宁王狐疑,只得规劝,“皇上此地凶险,微臣恳请皇上回宫!若皇上有闪失,微臣万死难辞其咎,无颜面对列祖列宗!”宁王迅速变换姿势单膝跪地,对着朱厚照恳切道。 “这……”朱厚照未经历战事,近处朦胧不清的战场,既刺激着他本性热血,又挑动他的莫名恐惧,碍着身份又不能亲临前锋,渴求和宁王一起共赴战场的激奋,又被宁王一点点磨灭。 “皇上!您回宫可以调动京城守军,以策应宁王。”纪荣终于憋出了句人话。 “皇上,城外贼子叛乱,只有您坐镇城中才可安定人心,否则京城人心不稳,若再被四王利用,城中有乱,后果不堪设想。”宁王一边说一边把朱厚照推向纪荣,继而把御马牵来,朱厚照皱眉,任由宁王摆布,纪荣牵着与他一人一骑快速撤离,骏马快速的奔马远去,朱厚照在马背上恋恋不舍的回头,看着宁王的身影消失都没有变换姿势。 “王爷,”叶子和吹花两人终于现身行礼,“王爷早就想趁乱……皇上只身在此,为什么……”叶子可惜失去了这个大好机会,能够手刃天子。 “皇上决不可以在我手中有闪失,我若杀了他,就是尽失民心落人口实,只有等郑王和京城守军交锋,我趁乱夺了权力才是名正言顺……”宁王以天地为心中蓝图,双手负于身后,微微抬首眺望远方,此刻正是黄昏时分,宁王背逆夕阳,整个身影都隐没在暗处,挺拔的身姿化为剪影,可堪入画。插入书签 “王爷,郑王的人马已经被我们引去皇上那里,相信您很快就可以心意实现了。”吹花听见可一声号角,那是单周传来的信号。 未必,宁王浸沐在夕阳余晖中,虽然步步为营,两方都在自己的算计中,但是直觉告诉自己,皇上绝对不会只身一人前来,他身后不仅有锦衣卫,也许禁军就在附近。 朱厚照未奔出数里,锦衣卫和禁军百人便已围绕他四周,护卫他朝城中赶去。纪荣看了看皇上的脸色,四王造反局势危急,居然非常高兴,他深究无能,只得保持警戒,朱厚照不管天下谁人会拥戴,只要宁王拥护,这江山才有意义,他不惜亲自出场试探宁王忠诚,得知了宁王的行动,他无比满足,郑王作乱,那只能是自寻死路,正好没有借口翦除藩王势力,便以此次来彻底打压四王。 宁王负手向前走了几步,方才两军交锋声已然远去,“叶子,你去探明方才兵事,命令单周整顿大军,紧跟郑王,等我前去汇合。” “是!” “吹花,你远远跟着皇上,看看他到底在玩什么花样。” “是!”吹花揉了揉肩膀的伤处,准备起身,就见原野上刺目一闪,那是兵器在夕阳下的反光,她当即回头“王爷!” 宁王显然也察觉到了危机,他猛然回头便见身后全是埋伏的弓箭手,满弓上弦,箭尖对准自己,足有百人,远处四周还有更多的兵士朝这里聚集。 宁王凌厉的眼神扫视四周,对方不给他喘息时间,立时数箭齐发,千钧一发之际宁王身姿一跃凌空翻转衣袂翩飞,惊鸿掠影般躲过了万千流矢,吹花有伤在身阻碍了行动,当胸被刺一箭,倒地不起,宁王落地站稳,徒手抓住了最后射向面门的致命一箭,对方首领就在此地,否则人马不会奉命一齐攻击,他筹谋冷静临危不惧,反而更添了迎敌的霸气,狠狠的将手中羽箭掷在地上。 郑王不会知道,宁王躲过了箭矢,徒手接箭,有一半功力是陪太子在江南练出来的,虽然没有解决宁王,也欣赏了宁王一番绝佳身手,他饶有兴致的从弓箭手身后走出,抚掌赞叹一脸得意,“不愧是宁王,箭术了得,身手了得。” 宁王身陷险境,怒意全在面上,他于郑王敌对久了,懒得客套,冷眼不语,“利用女人做探子,这么阴险,也只有你做的出来。”郑王鄙夷的笑意更深,直接讽刺的给他竖起拇指。宁王扫了一眼伤情致命倒地不起的吹花,吹花也在看宁王,眼神中是从容和决绝,她命不久矣,不仅是宁王的累赘,一旦被敌人俘获,必定严刑拷问徒增痛苦,现在只求宁王给她一个了断,宁王轻吐一口气,俯身迅速的抽出吹花腰际的佩剑,剑锋划过她的喉间,当场毙命。 宁王手握配剑看着她的尸体,故作愤恨的套郑王话,“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还把敌人引来了!我的计划全被破坏了!” 郑王看着剑尖滴血,宁王暴怒,内心感慨,虽然知道宁王平日温和是假象,但绝对没想到如此心狠果决,不过这强劲的对手已落败在自己手中,不禁得意非常,“你的计划我早就识破了,你方才命小部分人马佯攻我的大军,就是虚张声势,逼我进攻,不仅如此,居然还派人穿上龙袍假扮皇上,引诱我大军前去追击,你留在此处准备截断我后方,和你的前军合围我,哈哈,亏你想的出来,命人穿龙袍扮皇上,皇上是会单独出现在这里的么,真是聪明多时糊涂一时,一糊涂就致命啊,我可比你高明,你的诡计不会得逞,我就在此处只等截杀你。”说罢又仰天大笑。 宁王一时语塞,好言规劝皇上撤退居然来迎来郑王的诱饵,真是巧合做了一回“忠臣良将”。他义愤难平,眼神狠绝,对着郑王切齿,“就凭你?也想抓到我?别忘了,我在此地也有几万大军!”宁王清朗的声音铿锵吐字道,纵使孤身落入险境,也有绝对的气势叫人不得不侧目。 “哈哈哈哈,你是有大军没错,可是你想不到吧,刚才的箭上可是沾满毒药的!”郑王见宁王落难,愈发狂喜,大笑数声。他身后又聚拢了一批人马,将宁王一人围住。 “!”宁王最恨这些下三滥的毒药,他伸手一看,掌心发黑,沿着皮肤经络,毒素蔓延,整个右手已麻木,右臂也是痛感十足。他直接左手扬剑刺向郑王, 郑王止住了弓箭手的攻击,也接过手下递来的宝刀,“素闻宁王武艺高超,今日我也来领教领教。” 宁王只求速战,郑王一记横刀,架住了宁王的致命砍杀,然后用足蛮力将刀挥向宁王胸口,宁王手中的短剑是吹花防身用,根本不能和宝刀抗衡,郑王招招全力攻击,宁王只能且战且退,勉强应对,剧烈动作使毒素沿着经络迅速扩散,宁王已经觉得胸闷,视力模糊,身手也不再敏捷,他看准了郑王一招已收一招还未起,剑尖虚晃攻击郑王左胸,趁郑王收招时,掠出步伐想撤退,郑王宝刀回撤的间隙,另一手直接一掌劈向宁王左胸,本可以逃脱的宁王,因为毒素,轻功不能施展到极致,行动所阻,生生受了这一重击,那是被当胸刺过的旧伤处,宁王瞬间脱力,再也控制不了招式,于空中直直坠落,他用尽余力在空中调转了身形,才避免额头着地一命呜呼。 坠地后背剧痛,宁王一时不能起身,生生咽下了喉间的腥甜,郑王的刀刃已经横在他的颈边,宁王忍受着极大的痛苦,眉头紧簇,咬牙忍住了不发出声音。 “不要动!我劝你安分点,你的命现在在我手上,朱宸濠,我会给你一个痛快的。”郑王将宿敌收服,心情绝佳,俯视着宁王狼狈在地的模样,笑的更加放肆。 宁王背后的长发混着发带聚拢在一起,散落右侧胸前,他无暇在意,咳了几声,沉着冷笑道“郑王,你不能杀我。” 郑王好奇,唯恐真的错过了什么好处,宁王才智过人样貌过人,刚才那一笑,就连郑王也不禁感慨好样貌。 “郑王你兵多势重,身份又是最长,本王改主意了,将人马归入你麾下,听凭你调遣,”宁王再次咽下了口中猩甜,声音沙哑。 第5章 (五) “哼,你赢了我可以向皇上邀功,地位如日中天,而你加入我帐下又图什么好处呢?朱宸濠,你算是天下聪明至极,但是本王也不傻。”郑王的刀锋架在宁王肩膀,不改姿势。 宁王哼笑了一声,目光直视郑王,并不急着起身,似乎是在慢慢积累力气“朱祐析,你想的太简单了,你现在看似兵马众多,胜券在握,实则是危机重重,四王名义上以你为首,举兵围困京城逼迫皇上退位立你为帝,但迄今为止,只有你人马行动,其他三王可有动一兵一卒,你们表面结盟,实则各怀鬼胎,你围困京城,他们佯装跟从,你若胜出,他们不仅可以名正言顺的与你共分天下,也可再次举兵推翻你,再自立为帝,天下民心都是他们的,到时你皇位不稳,腹背受敌。”宁王极尽挑拨能事信手拈来,郑王被他说动了心,收拢了刀锋,插回剑鞘。“你若举兵一有败绩,他们便会趁机剿灭你的人马,一样是拥立皇上有功,反正大家都身负先皇遗命,藩王如有异动,戮力同心讨伐之,如果你是其他三王,有此心是不是不足为怪?” 郑王已经挥退了手下的几百弓箭手,宁王看出了他的心虚,乘胜道,“况且去年在江南,太子遇袭,早就怀疑是你所为,这次你聚集大军野心已现,皇上是不会放过你的。” “那你说该怎么办?”郑王恍然大悟,一时震惊没了主意,只能顺着宁王的思路。 宁王慢慢调整了身姿,站起,轻轻吐气道,“那就要看郑王如何招待本王了。” 回到宫中的朱厚照直奔御花园,指挥着宫人们将石榴花改成海棠,非名贵的品种,而是江南小镇上春季最常见的,他虽担心城外谋反的四王,但更相信宁王的能力,纪荣将他送回宫中后便再去打探城外情况,四位藩王在城外驻扎已经够他忙碌了,现在再加一个能量最大的宁王,他觉得非常劳累,但是为了自身性命,只能豁出去了,纪荣十分了解皇上的心思,他派足人手第一时间去探宁王动向,锦衣卫和其手下爪牙在城外捞万人之中无比瞩目的宁王还是非常轻易的,但是纪荣听了属下的回报,觉得自己的命仿佛又保不住,他惴惴不安的来到朱厚照身边,此时朱厚照已从御花园回到乾清宫,蘸着桂花酿吃糖藕,然后准备用晚膳。 “皇上,宁王下落不明……”纪荣斟酌了用词,决定缓一缓皇上的心情。 朱厚照差点咬舌,手中筷著怒摔在桌上,“你说什么?朕让你们监视四王大军,并特别注意宁王动向,一定要策应好宁王,你们居然,居然,宁王大军在此,他不在军中,能去哪里?”朱厚照极近咆哮了,危机时刻,宁王失踪,心中因他建立起的自信仰仗一时悉数崩塌。 “宁王智谋过人,对皇上忠心耿耿……”纪荣编不下去了。 朱厚照坐立难安,“你一定要全力打探宁王的行踪,必要时行事不必事先报朕,但是一定要找到宁王,并助他破敌护他周全!”纪荣觉得皇上的眼中在喷火,唯恐被误伤立马领命告退。朱厚照无心晚膳,他来到御书房等候奉召而来的内阁六部讨论破敌良策,宁王失踪,唯有靠自己独撑这天下。 宁王只身被郑王“请”进了他的大营中军帐,大军驻地人马众多,郑王得意的向宁王炫耀了一番,宁王忍着手掌的刺痛,扫了几眼,此时已是夜晚,篝火点点中的确看不清虚实,两人在郑王的大账内落座,郑王命人备了好酒好菜,以示主人翁热情。 郑王脱下一身铠甲,换上了亲王常服,又特意带上了金冠,才觉得可堪与宁王那身夺目的装束相配,他更衣完成毕踱步来到酒桌前,宁王依旧是朝中那份从容的气魄,正仰面喝着茶水。 郑王大刀金马的往椅子上一坐,“今日午后御花园一别,没想到这么快又能见面,而且是对面而坐喝酒言和,来,宁王我敬你一杯。” 宁王早已领略过这奢华广大的中军帐,郑王势大不是虚言,本着识时务者为俊杰,又秉承诱敌深入的策略,他盛意满满举起酒杯,“郑王客气了,干了这杯你我就是盟友了。” 郑王虽然没有对其下杀手,芥蒂仍未根除,见宁王并不贪杯,只是浅浅抿了一口杯沿,他试探道,“和聪明人不说废话,我们闲话少说,既然你要投奔我,那么我们该如何行事?” 等的就是你这句,宁王对郑王了如指掌,他放下酒杯,顺便瞥了一眼手掌上的淤青,“郑王,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 宁王故意卖了个关子把郑王骂了一句,郑王吃瘪,只能干等他的主意,宁王嘴角上扬,“你与三王约定,四路兵马一起攻打京城四面城门,实则让三王先行,你只率一小路人马佯攻,若三王成功,你乘势以逸待劳一举攻入城中,顺便灭了三王的残余人马,如果三王不从不听命于你,你就直接攻打他们大军,为皇上除却围困京城之危机,逼皇上封你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到时候大权还怕不在你手中么。” “嗯……”郑王多年来和三王一起,结盟抗拒朝廷,从没想过可如此一家做大,一路行军只想过破京城为先,也没筹谋过可以得到兵权后再行大计,虽然觉得宁王计策过于诡谲,但是逐鹿中原哪有不用阴谋诡计的,宁王一番说辞,令他茅塞顿开,也立时对宁王有些钦佩,“那你呢,事成之后你想要什么好处?”郑王半日奔波腹中饥饿,连忙吃了几大口菜,问起宁王。 宁王不动碗筷,只是喝酒,“到时愿郑王分我朵颜三卫,我率军攻打瓦剌,雪先祖之耻,扬大明国威。” 朵颜三卫本就是第一代宁王的重军利器,郑王当然知道宁王一脉与皇家的宿情,他听着宁王铿锵之言掷地有声,又见他坚定郑重的面容,也被感染,“原来你才是社稷之臣啊,我也认为,众多朱姓皇裔中只有你最具才华,能成大事,你我本是兄弟,来,哥哥敬你,你我满饮三杯。” 宁王举杯,将轻蔑的笑容掩藏在杯盏之后。 今夜星辰璀璨,朱厚照在谨身殿外的高台上只身站立望着满天繁星,方才大臣们的议事他一句也没有入耳,只是到后来茫然的吩咐将所述条陈出奏折发往兵部,继续护卫京城。他脑中只想着宁王,宁王去了哪里,是不是执行什么破敌良策要掩人耳目,所以掩去行踪,那样的话,也要知会自己啊。还是有什么意外,城外四王的大军虎视眈眈,宁王又与他们有宿仇,如果落入四王之手,不会的,宁王大军也在城外毫无动向……朱厚照苦思无数种可能,皆被自己否决推翻。此地是京城的最高建筑,放眼望去,除却宫墙斗拱,就是城中点点星火,城外四郊太过遥远,根本没法视及,“宁王笼络朝臣,积累民心,”“宁王在藩地收编流民,培植人马,”篇篇奏报都送抵朱厚照手中,皆指宁王野心昭彰,欲行不轨,但是朱厚照宁可相信自己眼中的宁王,风神秀姿,忠心大明,皇叔,你会不会真的背叛我,朱厚照痛苦迷惘的闭上眼睛,真想回到一年前,不,是多年前,从来未见就不会今日煎熬,但是如若不见,今生即是虚白,再不会有这样一个人染就自己人生的诸色炫丽,眼前都是同一人的身影,朱厚照睁开眼,皇宫的灯火通明才堪将方才虚空中的幻觉扫除,皇叔,我还是相信你,不要背叛我,他回想起今日告别时,宁王坚定的眼神,那双眼中除了光彩还有坚守,朱厚照莫名相信那不是自己的错觉,是宁王对他的承诺,皇叔,我在这里等你,这星空独美,我选择并肩之人一起领略。 郑王夜半撤了酒席,军中也不忘享乐,直接去寝帐了,临走时把宁王安顿在了中军帐旁侧,本是全军严密的地方,更派了人手加强警戒,宁王在军帐内,正看着手掌的毒素伤神苦思对策,只见帐巾被人挑开,一名军士装扮的人轻步来到自己面前行礼,“见过王爷。” “是你?!”饶是宁王过目不忘,对着眼前这人与先前迥异的装束,过了片刻才认出来,这是去年在江南打过交道的李凤。李凤是郑王的手下,在江南接近太子,宁王和太子是知晓的,只是李凤一届女子,并无做出对太子不利的事,所以江南之行后,并没有对她再多关注,如今,居然在军中看见了她,宁王还是十分诧异。眼前的原本俏丽婀娜的女子,因为易容乔装,脸上故意涂黑,身穿军士的简易甲胄,混入军中的确不会惹人瞩目,李凤反观宁王,依旧是千万诗句难以赞叹的容貌和气度,精美的衣装,配饰与周身相得益彰,只是左胸前有些污渍,那是被郑王劈了一掌的伤处。 宁王想要询问,却被一阵巨咳打断了,烈酒过后喉间的腥甜还是压抑不住,他咽下了血的味道,“王爷,我不便多言,”李凤低头取出袖中一个锦囊小包,“这是军中的补伤药丸,你先吃下可以止毒,郑王他……想要借毒药牵制你……”李凤说话很低,唯恐被帐外人听见,唯有目光恳切,注视宁王的侧脸。“你到底是什么人?”宁王望着解药并不急着到手,身在敌营丝毫没有减弱威仪,他开口道,“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应该是朱姓。” 李凤抿了抿唇,不再纠缠身份,“王爷,若不信我,我就此离开,王爷若信我,我也可誓死以报。” 宁王看了一眼李凤,接下了她手中的解药一口吞入嘴中,一侧腮帮略微鼓出,那个味道着实不好,宁王苦的双眉紧皱,“王爷刚才席间没有进食,这是军中的烙饼,若不嫌弃请王爷吃一点。”李凤从衣襟里掏出几个用心包裹的吃食,递给宁王。 宁王席间对着郑王智斗加之身体内旧伤复发,实在没有胃口,如今夜深人静时,心绪稍稍放松时,才觉得肚中饥饿,他接过了烙饼咬了几口,然后对着一脸关心的李凤,“味道不错,吃出了江南梅龙镇葱油饼的味道。”说完对着李凤舒展笑容。 李凤受宠若惊般,顿时觉得失礼低下了头不敢再直视宁王,“王爷皇天贵胄,竟然也不嫌弃这平民的食物。”她声音绵软,令宁王闻之疲惫大减。 “饮食不在贵贱,只在味美就行,”宁王举着半块烙饼,又咬了几口。“去年我协助治理黄河的时候,两天两夜没有吃东西,一个老伯亲手为我做了两张葱油饼,那个味道我现在都能回味。” 李凤微笑着感叹宁王的贤德,却不知该如何借口夸赞,只是拾趣的笑着。 “可惜,我如今被困军中,只能借凤姑娘的烙饼来回味了,不过吃过了凤姑娘的手艺,以后烙饼就是最美味的。”宁王说完嚼着食物视线不离李凤,李凤应该是单纯的帮助自己,而非和去年一样,是郑王派来的“美人计”。 “王爷,夜深了休息吧,”李凤顾及这是军中要地,不敢再多停留,“郑王多年经营,为的就是此刻争权夺利,王爷一定要多加小心。”她说完准备起身离开。 “凤姑娘且慢,”宁王拦住她,从袖中掏出一物,“这是先皇赐我的令牌,此令牌可以随时出入宫禁,你多次帮我,在郑王处可能有不便,如若你想离开,就拿着这个,凡大明疆土,守军皆可放行,无人敢阻碍,你可以去任何地方。”这令牌去年秋末自江南回到京城,先皇嘉奖宁王护驾太子有功特意赏赐的,宁王一直携带在身,从未示人。他要借此来使李凤彻底感激自己,为他驱策,才能在此营地自保后图谋郑王大军。 李凤固辞不受这极为贵重的相赠,浅浅的行了一礼匆忙离开,出了大帐混入夜色中。 宁王嚼完了最后几口食物,眨眼之间眼神一变,目光犀利的投向方才李凤离去的地方,单周循迹着李凤的脚步,摸到了宁王栖身处,他换过了一身白衣,也穿上了郑王的军卒甲衣,单膝跪下,“王爷!我等护卫不周,让王爷身陷敌营,属下万死!” 宁王甩袖站起,居高临下的看着手下的背脊,“情况如何了?” “与王爷暂别,属下奉命即刻前往我大军处,属下调小队人马袭击郑王大军,郑王人马被属下吸引,本可远离王爷身处之地,使王爷脱险,不料有人身着明黄锦衣从王爷所在之处奔出,被郑王的探子探得,继而引来郑王大军,使王爷孤身陷入险境,属下万死,请王爷责罚。”单周再次伏地。 宁王被朱厚照破坏了一出奇袭郑王的好计,心有不甘,又不得发作,“你是如何混入这里的?” “回王爷,是属下安插在郑王军中的细作将属下带到此处,大军四周皆是锦衣卫,监视此地一切动向,也包括我等大军。” 宁王感觉苦药发挥了点作用,手掌和手臂的痛感减轻了不少,喉间也不似刚才那般腥热,“我已说服郑王两日后与谷王韩王辽王对决,三王一起攻打京城,明日午夜,你召集手下高手,于军中细作接应,于郑王大帐前听我号令,与我一起杀了郑王。” “属下遵命!” 月落日升,又是一日来临,京中民心惶惶,惧怕城外藩王攻入,自家不保,城中囤积居奇,碍于城中守军军容严整,时刻巡视,才没有出大乱子,朱厚照在承天门上看着脚下,宁王依旧下落不明,城外剑拔弩张,这天子之尊并非四方臣服安枕无忧,相反,天子肩挑日月身负社稷,真正是孤家寡人,他望着绵延的楼宇巷道,暗暗决心与京城共存亡。不懂就在新皇身后,看着他以江山为景的背影,陪同默立许久,“你不用这么愁眉苦脸,”不懂思虑后,突然开口道。 朱厚照转身看了他一眼,又转了回去,“太傅……” “现在城外已经挤得快站不下了,还是你皇帝威风啊,一人占着这么好的位置看风景。”不懂并没有上前,依旧在朱厚照身后。 “朕心急如焚,这一次全赖你们各位大臣了。”承天门的景色不如万岁山顶俯瞰,朱厚照自嘲的想着。 “皇上,我突然有办法了!京城风景这么好,我们也邀请四王来城中好不好?”不懂抚掌道。 “你是说……请君入瓮?”朱厚照虽然烦乱,但无时不在思索破敌良策,他立即领会了不懂的意思。“可是,四王会中计乖乖入城吗?他们那么多的兵马如何安置?”朱厚照和不懂下了高墙,往宫中行走去。 “那就要看我们的计划了。” “太傅有多大把握?”朱厚照也有些信心。 “不知道,很少,先拼了再说吧。”不懂难得不再故作潇洒,非常诚实的吐露道。 朱厚照派出的锦衣卫已经布下海网,依旧没有宁王的下落,他犹记得宁王规劝他的话,坐镇京城,敌寇才不能有机可乘,朱厚照若不是为了信守这个诺言,早就出城了,他并没有在意不懂的犹豫,全然想着另一人。 夜晚,郑王终于接到了其他三王的回应,明日一起进攻京城,他心情大好,丝毫没有主意到帐外的异动,他直直朝帐外吩咐道,“倒酒!” 手下童叟被一人以刀刃抵着后背掀帘进来,郑王看见手下惶遽的样子,不禁大声呵斥道,“大军将要出征,你这幅样子想干什么?本王吩咐你们的酒呢?” “王爷……”童叟颤抖的说道,他话音未落,郑王就见寒光乍现,童叟直接被身后之人刺穿身体后倒下,郑王还未来得及惊呼,他的军帐四周被突然闯入的数十蒙面人围住,为首之人杀了童叟后,杀向郑王,郑王狼狈接了几招过后,被那人擒住制服,长剑剑刃贴着郑王的脖子,动弹不得。 宁王随后出现,坐到了郑王原本的大帐中央气派的椅子上,好整以暇看着郑王,嘴角还挂有玩味的蔑笑。他命单周聚齐精锐手下混入郑王军中,发动奇袭,一举占了中军帐。 “是你?!我早该想道是你!”郑王目光怨毒,对着宁王吼道。 “不错,你早该想到,但是我比你行动更快。”宁王心情大好。 “哼,你为了混入我的军中,不惜用自己的人马做诱饵,还杀了自己的手下骗取我的信任,你故意为我俘虏,就是为了在我军中做内应,好接应你的杀手,你果然狠毒。” “为成大事,别说区区手下,就是妻儿也可以杀。”宁王挑眉说的极为轻松。 “哼!”郑王自知败绩无法挽回,也不减藩王气度,“妻儿?你可有王妃有一子半女?” “大丈夫处世,功名为先,要妻儿累赘何用,我说的是你郑王,连自己的妻儿都不放过。” 郑王被他一语挑动了软肋,还未将李凤回忆完整,单周奉命已砍下了郑王的头颅。 宁王面对血腥满意一笑,犹如嗜血的战神,他起身抓起郑王的人头,来到中军帐外,四周他的手下纷纷跪倒行礼,“郑王已死,降者不究,不降者杀!”宁王气贯长虹的声音响起,绝对威严的气势无人敢逆其锋芒。营地中郑王的几员副将早已被宁王手下控制,纷纷弃了兵器,跪地乞降,那些剩余的兵卒一看这个阵势,也只得归顺宁王。 宁王命人严守郑王已死的消息,郑王的人马按兵不动,他要以逸待劳,坐视三王与京城守军残杀相斗。 旭日东升,宁王回到了自己的大军驻地,在中军帐里换上了战甲,将宝剑挂于腰侧,检阅人马清点辎重后,他跨上骏马,身后大军奉命跟随,藩地的旗号迎风招彰,宁王驰骋在郊外原野上,久在城中毫无恣意,战场才是心中慕求已久之地,宁王浸沐在朝阳光晖之中,以天地为画卷,书写染就属于自己的江山图墨,他豪情盛意满腔,执缰挥鞭,奔赴心中的执着必得。 清晨三王分别率军来到东西北三面城门下,只见城门大开,无一兵一卒守城对抗,疑虑重重,不敢冒进一步,三人唯恐中了埋伏,同时选择撤军,人马刚转向准备后退,城墙上一阵战鼓齐鸣,火炮进攻,有人高喊着,“韩王辽王被生擒了!”谷王正在京城东门,听见这喊声,不便真假,只想与其他藩王再做确认,前队变后队刚走了没多远,城中又杀出精锐将士,将没了章法的谷王大军轻易的撕开了裂口,破坏了阵型,本就是乌合之众战力不强,被不懂如此安排,人马立刻乱作一团各自逃命,任凭谷王如何吼叫都没法再聚队伍一致作战,混入军中的锦衣卫身手奇佳,立刻将谷王生擒,眼看主将被抓,剩余的兵士纷纷投降,不懂以少胜多,一举解了东门之围。 韩王和辽王所在之处,所遇相同,全部乱了阵脚,加之第一个被生擒的谷王,由不懂押解着在城墙上示众,韩王和辽王再不愿多战,反正都是郑王挑唆,他们跟随,在这真实战场体验后,才知道战争的残酷无情,再也不愿陷入这鲜血尸体包裹的场景,纷纷投降。 京城攻势暂时解除,朱厚照在奉天殿召命全臣上朝议事,不懂押解着谷王韩王辽王,跪在皇帝宝座的丹漆阶下,和所有人一起山呼万岁。 宁王在军前驻马,他手握千里眼,远望京城,狭小的视线内不见硝烟,有点出乎意料的平静。他放下千里眼,一手执缰,一手朝身后做了一个手势,手下又一批密探出发,去前线探查。 数万旌旗在他身后迎着烈风劲扬,催动人心的战鼓再次响起,宁王等待着良机出现,便可立时扑向战场。 “报!”一声长啸由远及近夹杂马蹄声传来,刺破此地的宁静,宁王循声望去,心腹密探正飞奔而来,待到宁王身侧,立刻跳下马来,“禀告王爷,谷王韩王辽王已兵败被擒,此刻正押往奉天殿,皇上已命群臣上朝。” 宁王大惊,一时忘了驾驭骏马,**坐骑一记嘶鸣欲狂奔而出,被宁王及时用尽全力拉紧了缰绳,宁王怒气上涌,紧咬住牙关,眼神中泛起无尽的蔑视和懊恼,密探被无声冰冷的怒意吓到保持跪姿不敢有动。三个蠢货!坐拥十万人马,连京城的城门都摸不到!虽然知道三王资质平平,可没料到居然如此没用,真是坏了多日的心血好计!宁王越想越怒,他咬住下唇,平复了好几口怒气,才命探马,“三王是如何败军的?尔等速去探明!叫单周回来,不必准备冲锋!”宁王虽然盛怒,但多年的历练心智使他迅速的平息翻涌怒火,理智在先,现在时机未到,他只得韬光养晦,做忠顺的藩王,如果今日举兵,便是向天下昭示大逆不道,叛乱谋逆,况且此时此地绝不适合用这几万人对抗京城守军,对抗全大明的兵马,他不能再强攻京城,也不能再隐藏郑王之死,宁王看了一眼身后的大纛旗,驭马朝城中而去。 奉天殿九间正门全开,三王卸甲散发跪倒在朱厚照阶下,面如死灰没有多言,满朝文武不论之前悲观或拒守,现在总是被大胜的局面鼓舞,左右你一句我一言纷纷指责三王悖逆篡权的罪行。 朱厚照待臣下表现完了,才缓缓的问三王,“朕知道,四王向来以郑王为首,郑王呢?你们供出郑王,朕可对你们网开一面,”这是在威逼利诱三王招供彼此间的“好事”,三王已败,四王叛乱的主力已被收服,郑王也难成大事,朱厚照原本巨大的忧患已消弥大半,但他最挂心的仍然没有一点头绪,却只能在殿中继续消耗着时间。 殿外的内侍匆匆跑进,跪倒,“启禀皇上,宁王求见!” 确信自己没有听错这个称呼,朱厚照恨不得飞身冲到宫门,望着殿中众人,他前倾的身子又恢复了挺拔的坐姿,“快请!” 朱厚照略一摆手,群臣示意,殿中一时静默无人再敢出言,所有人都在等待宁王觐见。 宁王甲胄未除,只依例交出了佩剑,从宫门一路沿中轴走向奉天殿,长距离的路程,他已彻底备好了一切。 这宫中的风吹拂在脸上与方才郊外的截然不同,宁王视线看着脚下蔓延开,去往天下至高权力的路,与先前朝会一样,踏上三层汉白玉台阶,由皇上的内侍前方引路,再由正门跨门槛进入了奉天殿中,除了跪地的三王,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他身,宁王统帅甲胄裹身,行走时发出轻微的摩挲声响,仿若名将征战得胜归来,英气非凡,见之难忘,他在丹漆阶前站定,从容的对着朱厚照行礼,“微臣参见皇上。” 未几,他低头的视线里就现出了明黄龙纹衣摆,朱厚照从龙椅上起身,两三级台阶一跨,来到宁王面前,亲自扶起了他,“快快平身。” 宁王得了这殊遇,只得淡然一笑,“谢皇上。” 朱厚照激动的双手都微微发颤,眼眸晶亮,将宁王全身上下仔细打量,确认皇叔没有受伤,也没有异样,不止是宁王,三王和太傅不懂,六部尚书等人,都是离御阶最近,朱厚照一时忘了自已,宁王却理智非常,他不着痕迹的移动了半步,挣脱开朱厚照的双手,又瞥了一眼不懂和尚书,朱厚照眼中全是宁王,自然没有漏过他的眼神,这才觉察出失态,但是不舍拉远与宁王的距离,所以他并不回龙椅,依旧关切不减,连忙问候道,“皇叔你没事吧?”大殿之上不能明说,朱厚照分明就是在问,你我一别,皇叔你行踪全无,究竟去哪里了。至于这几日心境如何,看此时失而复得的喜悦,就已知道之前忧心到何种程度。 “微臣救驾来迟,请皇上恕罪。”宁王拱手,语气如常。 破解京城之危的真正功臣不懂,抬眼直视宁王,宁王你啊真会演,居然还表忠心,虽然不懂也不知宁王确切行踪,但直觉告诉自己宁王绝对不是单纯“救驾”。 朱厚照只要眼前人归来,“叛乱已经平息,皇叔不必自责。”他眉目里都是笑意,在他人看来,皇上一举翦除藩王实力,解决多年心腹之患,必定是心情大好。 宁王确信朱厚照未对自己有疑,虽然失了大好机会,但是优势仍在,而且四王已除,他再也没有对手,接下来只要一心一意攻掠一人。宁王余光扫视了四周,他向着身前寸步距离的朱厚照,也向全臣说道,“微臣不慎,落入郑王圈套,被他生擒。” 不懂白眼都快翻出来了。宁王是什么人,全身除了一张容貌漂亮,让人略有遐想外,其余心智,谋略,武艺,战力都是铁汉一个,形容的好是铮铮傲骨,按不懂的内心话就是其心不正,只有宁王祸害他人,哪有宁王被人坑的,要么宁王与郑王有什么勾结阴谋,自愿被俘,否则,不懂宁愿发誓变矮一尺也不愿相信聪明过人的宁王会被郑王坑了。 可朱厚照不是略有遐想,而是思虑过度,他完全相信了宁王的话,面带忧虑的再次关切,“皇叔,有没有受伤?” “幸得微臣有一班英勇手下,拼死将微臣救出,微臣无恙。”宁王自信,话音一落,右胸又抽痛了一下,皱了皱眉,被不懂捕捉到了这个细微的表情,宁王与他视线交汇,给以他一个浅淡的几乎没有褒义的笑容。宁王在来宫中的路上,不但命人收编大军,敛藏攻势,也听闻不懂严守京城的壮举,他实在是对不懂恨意难平。 “那郑王呢?”朱厚照心事已解,终于问起了郑王。 宁王不语,看着阶下囚三王,“郑王作乱,叛上谋逆,纠结大军进攻,要与三王大军汇合,京城危急,为保大明社稷,微臣虽落入他手中,但微臣还是寻机手刃此贼,还请皇上宽恕微臣不告之罪。为了不污染皇上御殿,郑王的首级此刻就在殿外!” 群臣震惊,纷纷耳语。 宁王站姿不变,自信不变。 不懂眼中宁王全身都在发光,仿佛自我昭示天下无敌,而他本能的存疑宁王的话。 立时有一名殿中守军出了大殿,未几返回,立刻对着朱厚照点头。朱厚照意料之外又欣喜,大患已除,先皇和自己多年的夙愿得以实现,他这才回到龙椅,真正坐视天下般,“这次多亏皇叔先除掉郑王,以郑王之狠,恐怕太傅的虚张声势也不会奏效,到时候一定是兵戎相见,生灵涂炭,朕奖赏都来不及,何罪之有,这次辛苦皇叔了。” 宁王由衷接下这个褒奖,“谢皇上赞赏!”心知一切的他又瞄见不懂,不同与刚才的冷意,这次还带着笑意。不懂真正的守城之功,被宁王轻易的夺走了,但不懂一时也找不出破绽,只得扯出一个咧嘴的表情。 朝会按照朱厚照的心意圆满结束,三王被“请”出殿外,群臣退去,宁王也请辞道,“微臣大军尚在城外,臣惭愧,大军未出力相助皇上守城,臣肯请皇上将他们并入兵部。” 朱厚照走下宝座,他再次接近宁王面前,极度的欣喜后,这才注意到宁王的倦容,“藩王护卫是大明律允许,人马仍归皇叔,为皇叔保卫藩地治安。” 实则绝对不会交出兵马的宁王并未接话,只是朝着朱厚照点点头。 御花园内的海棠已种植完毕,此刻已入夏不是花期,只有绿叶繁茂,静待来年花朵吐蕊,朱厚照和不懂一起随意在园中游走,“太傅这次居功甚伟,若没有你的那些过人计策,朕现在不知是何下场。” 不懂感慨道皇上果然成长了,知道安抚人心了,刚才在殿上把宁王夸上了天,现在终于要对自己示好了。他死守京城,不惧强敌,不止为了社稷百姓,还是为了解天子危困,只是他依旧自然的自欺欺人道,“我只是,不想看着我的学生受欺负啊!” “四王已除,天下再无人威胁皇权,朕要腾出手来好好整顿吏治,太傅……”朱厚照走在前方,感觉身后的人影不在,连忙回头找不懂,不懂已经哈欠连天的,就地躺倒,在亭中瞌睡了。 不懂能力过人,只要老实的一直被朕所用,那么,朕可以保其无虞,朱厚照十分满意看着不懂的睡姿,又看向满庭的海棠花树,心情大好,笑的开怀。 京城之危解除,街市又恢复了往日熙攘,宁王甲胄不卸从宫中一路骑马回程去王府,运筹帷幄几日未休的他有些倦怠,但仍心系大军调回藩地之事,途径一处官宅时人声嘈杂,呼号满天,官兵押解着众多衣饰不凡的人往囚车中强塞,这才换回他注意力,勒马止步。 “小的见过王爷。”熟悉声音之马前传进来。 宁王虽然不想接见,但不能装做不见,纪荣和几名衣着华丽的锦衣卫正行礼,一看就是高官。 “小的正在公务,没想到惊扰了王爷,小的们该死,现在任凭王爷处置。”纪荣抬头陪笑道。 锦衣卫隶属皇上,天下谁人敢处置他们,宁王只看着自己手中马鞭,“即是公干,本王岂可打扰。”他转头才发现,自己路过的是郑王府,不止是锦衣卫,刑部,吏部等官员也在此出入,好不热闹。 朝中都知道宁王杀了郑王,一剑为大明除患,好在纪荣没有明示宁王身份,不然宁王肯定被此间所有人包围。 郑王府被朝廷抄没,昔日辉煌气派的王府此刻是一片哀嚎全府尽毁。皇上的出手十分狠戾,雷霆之怒顷刻降临,古来成王败寇,失败者死无葬身之地,宁王在马背上远远的注视了一会儿,也不理锦衣卫,直接离开。自己进城之前,曾经让叶子将先皇的令牌带给李凤,不知道她此刻去了哪里,去哪里都好,千万不要再回京城,这个用鲜血书就功名之地,只属于勇者的逐梦之地。 蝉声间断,庭院静幽,宁王在王府内景色最雅致处的书室内,举杯独酌,府中备了上好的菜肴佳酿,放满了整张圆桌,比起郑王军帐中喂猪一样的吃食,真真是美味考究如云泥之别。宁王无心珍馔,他在玉般通透的白瓷杯内斟满了酒,举起酒杯,看着杯中琼浆玉露,依旧耿耿于怀今日白天之事,真是太可惜了,多年的谋划即将实现,居然戛然而止,且以这种拙劣的方式,大军从藩地千里赶来京城,居然都没有任何用武之地,又败兴而归!他吐了口气,功败垂成啊,四王,四个信口雌黄,四个饭桶!想到此处,再次怒气难遏,握住酒杯的手指用力,酒杯在指尖碎裂,整个掌心都是酒水,流向手腕,沾湿了袖口刺绣。一滴酒溅在脸颊上,另一滴溅入眼中,宁王狠狠的将酒杯碎渣掷在地面,用手背揉了揉眼睛,一腔盛怒得不到发泄。 “今日这一切都是不懂造成的,不懂……不懂……”宁王离开座椅,踱步来到院中,今日月相将满,夜景怡人,但无人欣赏,叶子正好回来复命,听闻宁王的怒斥,立刻请示道,“属下去杀了他!” “不用!”他抬头看着夜空,横眉冷情道“萤火之光岂能与日月争辉!”不懂!有了守城之功,天下兵马大元帅自己更加难以夺回,这次算不懂他侥幸!宁王恨的切齿,却暂无计策。 “城外之事处理的如何了?”宁王怒意不减,语气不善,“大军整军完毕就等王爷命令启程回藩地,”叶子拱手道,她就是专程来回禀这一事项的。 “很好,叫单周准备好,本王明日就去要一道君令,大军撤回。”宁王提到朱厚照,想到今日种种,所幸化险为夷,一日仿佛经年般漫长。“还有不懂,你们要继续追查他的一切!” “禀告王爷,皇上驾到!”宁王脑海中的人影还未抹去,朱钦匆忙来到院中通传。 宁王轻启嘴唇,呼出了一口气,刚想去正门迎接,朱厚照已经来到此处,身后的内侍,锦衣卫,禁军自觉的把守院外,宁王府的人跪地叩首后也随即退下,偌大的园中只留两人。 “微臣参见皇上……”宁王话音未落,就被朱厚照双手扶住制止了跪地行礼的动作,得了这个机会,朱厚照又近距离嗅到了宁王的气息,不同于先前的清冽,今日仿佛夹杂了一点幽香,似沐浴过后的绵软的味道,再无甲胄在身的凌厉,宁王换上了赭色的亲王衣衫,腰配宝带,他甚少穿着如此色彩,朱厚照目光直视,看遍全身,殷勤道,“皇叔有功,不必行此大礼。”宁王右眼溅入一滴酒水,有些泛红,加之眼下又沾着一滴,截然不同与往日的帅气,竟显露出点弱态之姿,美貌是所有世人的喜好,连帝王也不例外,而且尤甚,朱厚照月下灯下双重光晕中看人,已近沉醉。 宁王咽下所有的不满,开口打破了朱厚照的绮丽,“不知皇上深夜驾临,有何赐教,微臣未能出迎,还望皇上恕罪。”宁王表情冷冷的,淡漠的说道。 “皇叔何必跟朕如此见外,今日在奉天殿上,皇叔已经多次谦逊,如今只有你我二人,不必拘泥那些繁文缛节。”朱厚照今日一解多年大患,心情甚佳,他笑着把宁王拉进了室内。 朱厚照早就发现,不同于大明藩王的奢靡艳丽之风,宁王府盛大却简明,乍看皇叔住处非常淡雅脱俗,细微之处才见用料考究,处处不凡,就像这间书室,满墙名贵木材定制的书橱花格,无数的珍贵书籍摆放整齐,陈列有序,随时可供主人阅览,那是天下珍本宝藏,无数文人终其一生都没有机会阅览,花格内陈列着精美连城的玉器,漆器,瓷器,尤其是品茶的用具更是巧夺天工,宁王一脉自先代便是诸王中最为风雅的,只是眼前这代不止善谋风雅,还多了几分凌厉。 书室中央是一张硕大的书案,上面陈放文房四宝,墨砚旁还放着一把折扇,朱厚照一眼就认出那是他们一起在江南梅龙镇集市上买的,竹子扇面依旧滴翠,没想到宁王还留着这种民间寻常物件。 “皇叔,朕是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的,瓦剌在边境果然退兵了,皇叔利用鞑靼牵制他们的策略果然又奇效,我大明不废一兵一卒,就解边境倒悬之危,皇叔实在功不可没。”朱厚照展开了扇面轻摇,夏季的夜晚还是残留了白天的暑热,扇面摇晃清风袭来,无酒也是醉人。 宁王当然记得,登极大典前御驾马车内,朱厚照向他讨教边境之危,是宁王建议通商鞑靼,施压瓦剌,建议虽好,但是朱厚照于马车中对宁王情难自持,又惹出风波,两人不欢而散。宁王明白朱厚照这番话用意,他绝无可能去深究朱厚照的情思,只故意避重就轻道,“是皇上英明,破四王振朝纲,瓦剌即使有心觊觎我大明丰饶物产,也要掂量自己的兵力,如今皇上治理大明昌运日上,那些蕞尔小国绝不敢造次。” 皇亲国戚府中无不美女如云,日日笙歌,宁王府中除了仆从不见任何姿色,院中种植的都是苍翠毫无花艳,全部颜色皆系主人,朱厚照走入的仿佛不是藩王府邸,反而类似观自在书院内应院士这等文豪大儒朝廷重臣的内院,主人从不享乐只心系天下。 本朝藩王自成祖起限制权力,又经历宣宗御驾亲征铲平汉王叛乱,藩王被中央忌惮,只留一层身份而已,富贵闲散毫无其他,众多朱姓皇裔无不奢靡纵欲,只有四王等少数自不量力觊觎夺权,而宁王的夺目就在于他惊才艳艳,为社稷履立奇功,若朝中有此良臣定是社稷之福,而宁王身份为亲王,堪称最微妙处,这才是先帝不时有意无意告诫朱厚照的,不过最诱惑致命的,是天人之姿与才华横溢交织,叫人一见沉沦,这情感附之灵魂,再也无法摒弃。两人正在说话间朱厚照才注意到室内另一圆桌上满满的都是菜肴,“皇叔还没有用膳?”他来到桌旁,随手拿起筷子夹了一片菜,“味道真好,朕也没有来得及吃晚膳,正好蹭皇叔一顿。” 被人抢走了餐具,宁王命人又添了一副,天子有令只能陪吃,朱厚照似乎很乐意拉自己一起吃饭,两人心境截然不同,宁王看着上手吃的津津有味,也只得味同嚼蜡的咽下几口。 “皇叔还有美酒搭配,来,你我一起!”朱厚照端起酒壶,一人一杯亲自斟满,还好刚才一地碎瓷在皇上进来前被通传的仆从收拾干净,不然可能会伤及龙脚。 “微臣……”宁王本想推辞喝酒,但转念想到这是自家的佳酿,才转口道,“谢皇上。” “诶,皇叔不必见外,早就说了,你我二人。”朱厚照兴致极高,连满了几杯,自得其乐的喝着宁王府的酒。 宁王一时懒得再去琢磨皇上此行目的,真想把他灌醉了直接塞回皇宫,想到这,他亲自起身,将桌上布菜用的斗彩小碗倒满了酒递到朱厚照面前,“皇上,如此喝酒才算豪情。”碗比酒杯容量大的多,朱厚照看了一眼碗里,又看了一眼宁王,宁王嘴角正维持了一个好看的弧度,同样看着他,朱厚照在宁王的目光下,再也说不出半句推辞,直接仰面几口喝尽,宁王不和他多言,又倒满了一碗酒,朱厚照没有拒绝,宁王执意要将他喝倒,又将酒满上,“皇上,今日祝贺你……”宁王话未完,朱厚照喝上了瘾,笑着直接一饮而尽。 宁王正想逐客,就见朱厚照从砾金色的衣襟内掏出一卷明黄绢绸,宁王认得这是圣旨。朱厚照酒已酣畅,他拉着宁王,一起来到书案前,将圣旨展开,还拿了纸镇将圣旨铺平,宁王心情不畅,也不能怠慢圣旨。既是离开朱厚照的气息范围,也是接旨礼仪,他刚想退后单膝跪地,就被朱厚照握紧的手腕,“皇叔,你今日救社稷于万难,朕感激不尽,所以这是皇叔应得的。”宁王无法挣开,只得和朱厚照一起并肩站在书案旁,将圣旨看完。通篇除了歌颂宁王的功绩外,还将郑王,谷王,韩王的封地一并赏给了宁王,宁王所辖扩大了数倍,历来藩王都不曾有这么广阔的土地,这是开了本朝先例。“不仅是皇叔的封地,朕将三王的兵马也调拨部分给皇叔,供皇叔差遣,另外,朕还带来各色内府私藏,此刻已抬进了王府,请皇叔一并收下。”宁王方才未来得及迎接,他没看见朱厚照带来的珍宝药材金银已经堆满了前厅,再加上圣旨所列的赏赐,宁王已是天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和财富。 巨大的利益,让宁王的心情稍有缓解,他满意的看了几遍圣旨,落款玉玺皆真实,他面上依旧云淡风轻道,“皇上逾矩了……”宁王不在意厚赏之下的蜚短流长,也不在意功高势大的猜忌,他一眼就望穿了,辽王的封地被朝廷接管,整合为边塞要地,京城再无内患威胁,朱厚照已将兵权彻底整合,紧握手中。 朱厚照今日得意又酒意正酣,“先皇遗诏告示天下,‘诸王大臣务必竭尽所能,匡夫新主,若有变异者,其余诸王务必尽忠,全力讨伐不得推避,变异者之封邑赏与平叛诸王’这本就是朕遵循父皇旨意,何来逾矩,再者,皇叔大功于社稷,否则朕的皇位都将不保,难道不该有这赏赐?” “臣谢皇上隆恩。”宁王看着圣旨,犹如看见自己手中的封地从江西扩展到了中原江南,半壁江山也是自己的,他白天以来的怒意郁结终于得到了些舒缓,朱厚照看着咫尺间的侧颜,满足的笑道,“皇叔见外了,”说罢他掏出了衣襟里一个私章,借书案上的朱泥,将自己的私印也盖在了圣旨玉玺,宁王还在诧异这一举动,朱厚照已经将手伸入宁王的腰带,他有解开衣带的经验,宁王大骇时,朱厚照已将其腰带间一枚青玉色的圆管印章抢到手,那是皇叔的私章,他笑的狡黠,将印章也蘸满了朱泥,盖在了自己私印旁。一枚是“厚照”,一枚是“濠”,都是各自的名字,两者并列,寓意无限。朱厚照的这点心思,宁王又有了不佳的预感,他想夺回自己的私印,却被朱厚照攥在手心,放入了衣襟,天子至尊,他抢夺不能,朱厚照酒醉心醉,借着这绝佳的独处时刻,他抱住了宁王,“让朕看看,皇叔有没有受伤,不见了皇叔,朕快疯了,后来听说皇叔落到郑王手中,朕好害怕,怕皇叔有什么……三长两短,怕皇叔不要我了,怕皇叔再也不要我了……”朱厚照将下颚抵在宁王的肩膀,低低的说道,这疯狂折磨的几日,真正的心事说出来了却莫名空落,怀中有沐浴过后的清味,像白苔又像是白麝,如同边塞隆冬白雪皑皑下的松林清冽,在京城盛夏中有截然反差的感官,“我无时无刻不想去亲手杀了郑王,还好皇叔回来了,我好高兴……比登基还高兴……”宁王不确定这个微颤声音的主人是何种表情,就像在啜泣般,他挣脱不止,“不要动,皇叔,让朕抱抱,朕知道你被郑王下毒,以后就留在京城,留在朕的身边好好静养,好不好?” 宁王大惊,自己被郑王毒害,功力大损,谁都没有告诉,皇上是怎么知道的? 朱厚照趁这空隙,抱的更加放肆,搂住了整个后背,借势又要吻了上来,宁王脚下用力一个横踢,想要将朱厚照绊倒后逃离到院中,没想到朱厚照失去了平衡也绝不放手,抱着宁王一起倒下,还借势压在宁王的身上。 两人鼻尖碰触,朱厚照眼中都是宁王的眉目和嘴唇,宁王热烈如火的衣衫却是极寒的表情,真正是无情也动人。 天子口腔中的好酒醇香绵长,宁王被迫品尝着混合占有霸道强烈意味的酒意,这口中残留的酒还是自己亲自为他斟满的,任凭如何挣扎都脱离不开,地上两具身体纠缠着,不能分离。 宁王几日不曾休憩,力气用尽了无力再躲,只能闭上眼睛,胸口起伏,晶眸暗淡半睁眼帘,“皇上,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朱厚照听见此话如坠入严寒冬季,四肢觉得冰凉,而后又恼羞成怒,“为什么……”他低低的在宁王耳边问道,问为何自己会沉沦,问为何会如此不可自拔,猛的他直起身子,仰面看了一眼,哽咽后吼道“那你之前对我这么好,又是为了什么?!” 宁王不答,连视线都不在朱厚照身上,他自嘲的笑了一下,手肘撑地,想要起身,这几日实在是太跌宕起伏了,累的根本无暇考虑应对眼前人,只想让他赶紧离开。 朱厚照双眉紧皱,还跨坐在宁王身上,他怨恨恼怒的眼神斜视着宁王将欲起身,宁王眼神中依旧淡漠疏离,再也寻觅不到那些关怀亲和,宁王的温和笑靥仿佛是一现的昙花,再也不会拥有。朱厚照极度不愿不甘,他一手拍向宁王肩膀,把他强按地面不让起身,另一首扯过宁王的发带,宁王吃下背后剧痛,咬牙咽下了闷哼之声,却还是躲不过再次袭扰,朱厚照在他的嘴唇,脖颈,锁骨处处留红,像一只困兽疯狂肆意掠夺,宁王的手腕已经被他用发带绑住,被迫钳制在头顶反抗不得,朱厚照又腾出一手胡乱的扯开宁王碍事的腰带,“住手!放开我!”宁王终于得了喘息,力竭得吼道。 “休想!“朱厚照盛怒之下,眼眶都是红的,他咬牙坚定的说道。音量不高,却带有天子的霸道和压迫。 “放手!“宁王狠戾异常,在朱厚照眼中如一个十足的陌生人,他衣衫凌乱,英气不再,整个人又狼狈而凄美,这幅模样将男人的占有和征服引至极限,朱厚照再也不需理智,他只要将自己多日所想实现! 万千诗句表达不了美貌的赞许,万千情思亦承载不了爱慕的话语,可是无一说的出口,唯有身体的诚实。宁王狼狈的想要躲过疯魔的举动,却连身体都动弹不得,双手被勒的至紧,手腕皮肤上一道道深红的痕迹赫然显现,他已经反抗不能,他想到呼唤府中众人,但这是大明皇上,有谁会以死闯进破坏皇上兴致,况且这肆意被**的样子,无人胆敢看一眼。 朱厚照扯下了宁王点缀宝石的腰带,赭色外衣下是纯白的内单,因为盛夏,这层内单是轻盈的丝衣,隐约可见衣下肌肤,随主人气息紊乱,衣服躯体都在颤抖,朱厚照望着身下的活色生香,自我碾碎了所有矜持,一口咬住了宁王的下额,顺着颈项的曲线一路啃噬,仿佛要吞下整个人完全占有才能满足,宁王暂时放弃了反抗,他虚弱的仰望着屋顶,“皇上,你最好杀了我,否则你会后悔的……我死也……” “不,不准,我不准你说死,你是我的!”朱厚照想到了曾经因自己荒唐的试探,宁王落水受伤在生死边徘徊的过往,想到了京城郊外,宁王拼死将刺客击退保全自己,发狂的心绪突然柔软了些许,他停止了索取,双手捧住了宁王的脸颊“不要说这些,我们一起,陪我一起看这大明河山,皇叔,现在半壁江山都是你的,接下来我们去哪?仍是江南吗?”朱厚照说的极近温柔,却是下了巨大的决心相约海誓山盟。 宁王连嘲笑的力气也没有了,“你何必自欺欺人,执迷不悟……”朱厚照听清了每一个字,忧伤和愤恨令他几乎失控,他用手掌捂住宁王的嘴唇,不准宁王再说一字他不愿听的话,纵使这些话是宁王的心声,不似先前故意演绎的忠良贤臣,之前他那么想得到皇叔的真心,而这颗真心从未有过他的一丝一毫。 仍旧被迫强摁在地的宁王眼神直视着朱厚照,带着决绝和不容反驳的坚定,还有蔑视,被封住了语言,那双眼眸依旧传递着他不变的绝情。 朱厚照居高看着自己的心意被眼前人无情的碾碎,他眼眶更红了,扯开了宁王胸前的内单,对着大片的肌肤,一口咬在了旧伤处,宁王再也忍受不了此种重创,痛苦的发出闷哼。 “皇叔,我不会放手的,你就是我的!”他一字一句的重重吐字宣告,说罢他伸手探入腰际。 “皇上!”书房并未关门,黄晟背靠门口,急急喊道。 朱厚照置若罔闻,长袍衣摆已被他掀开,宁王刚想开口,朱厚照再次吻上,封住了他的唇,以免宁王又说自己不爱听的狠话。 “皇上!兵部十万火急军情!”黄晟都快哭了,觉得自己活不过今晚。 朱厚照非但没有停下深吻,反而加速了攻势。原本身手占优的宁王被郑王废掉了大半功力,此刻根本不是这个年轻人的对手,他痛苦的闭上眼想尽了办法也无法逃离此种折辱。 “皇上,兀良哈趁边塞空虚,进攻大明,如今已夺大宁卫!此刻正进军南下进攻我大明!” 宁王蓦的睁开双眼,颓废的反抗也停止了。听闻此军报,朱厚照震惊,他急速的直起身体,一时无力思考,瘫坐在地,大宁卫……他视线再次慢慢摩挲宁王,终于得了自由的宁王冷眼漠然看了一眼朱厚照,站起身来,用牙咬开了手腕的发带,胡乱粗略理了理衣服,朝门外走去。 朱厚照脸色极其难看,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选择跟上,去追逐宁王。 院中宁王听见了身后脚步声,他止步却没有回头,对着自己身前虚空,“明日上朝再议吧,我累了。皇上也请自重,好生休息!” 朱厚照望着宁王后背,一头发丝没有了发髻和发带,随意的散开,任何绮丽又在今日戛然断绝了。 宁王大步回到了自己寝室,他一脚踹开了房门,进屋后怒发冲冠扬手砸碎了桌上的烛台,茶具,欲将手中抓到的书卷也撕碎,目光瞥见了书上的字迹,顿时如坠入冰天雪地中,他痛苦闷哼了一声,缓缓的坐下,将方才被自己**的变形的书页理好,拿起桌案上的笔,就着月光,一笔笔将几日前未完成的注解完最后几个字,他右手颤抖,手腕上勒痕隐隐渗血,而目光专注而慨然,坚持颤颤巍巍的将这一页写完,只因这卷书中记载的是大宁城。 洪武二十年,**设大宁都指挥使司,大宁城为首府,控制辽东要地,抵御北元残余,洪武二十四年封十七子朱权为边塞要王,就藩大宁,以称宁王。 大宁东连辽左,西接宣府,统塞上九十城,先祖宁王朱权驻守边塞要地,联合亲王,共拒蒙古,力保大明江山无失,宁王战力骁勇,智谋无双,时人谓之“燕王善战,宁王善谋”,宁王更励精图治,收编蒙古残余,整合军力,带甲八万,革车六千,麾下朵颜,福余,泰宁三卫,当时其战力实为天下第一,为驻防大明边疆立下不世功绩。 建文元年,靖难之役起,成祖曰得宁王战力,得天下无忧,裹挟宁王及家眷去往北平,夺取宁王麾下所有兵马,许诺事后共分天下,唯恐宁兵夺回大宁,将大宁城付之一炬,自此大宁城为废墟旧址。待成祖得天下,改封玄祖朱权于江西,不得新建王府,只准入江西布政使司居住,玄祖被诬谋逆,成祖命人严查无果,玄祖遂弃国事,研习道教,经史子集,琴棋书画,茶花诗文,著书立说,凡家中子孙,只习诗书,不问政事,待仁宗时,玄祖上书江西非我藩地,塞上大宁为蒙古侵吞,愿为国讨之,仁宗回复江西已驻二十年,非藩地又为何地。待英宗时,削去祖父王府护卫,宁王府只留卫兵数百。 身为宁王不止继承了亲王爵位,还有与成祖帝裔一脉的纠葛,朱宸濠手中的书卷就是当年先祖驻守大宁城的舆图布防,大宁卫所辖重镇之部署,不论是在藩地,还是在京中,他都携带不离。 如今塞上大宁城,几番争夺,弘治年间,辽王驻守辽东,靠手下军马尚能抵御外敌,如今辽王叛乱伏诛,兵马俱在京城,蒙古部落又掀战事,夺大明疆土,烽火重燃。 清晨,宁王穿戴完毕整肃好情绪进宫,他路过王府前厅,止步望着满室的金银珠宝,手下匆忙赶来,“王爷,昨夜三王被皇上鸩酒赐死了。” 宁王脸色不善,听见这一消息,双眉微皱,皇上,你这出恩威并施的好戏真是演的十足。他不发一言,直接出府。 奉天殿内,群臣跪拜,宁王只拱手唱诵并未伏地,在众人之间十分不群。 三王的结局被朱厚照聊聊数语带过,不论众人是何反应,都已是服从在这天下至高的皇权下,今日大朝,如何应对边境战事才是要务。 京中刚有一次大乱,四王的兵马尚需整合,此时边境突发战事,兵部尚书请求圣裁。 众人就积极备战还是保守抵御争论不休,朱厚照静静地听着朝臣各抒己见,未发一言。 “皇叔,你有什么意见?”待几轮争论后,朱厚照才问道。宁王已是唯一在京的藩王,因功受封,地位最高,他被点名后,群臣噤声。 “不知太傅有何高见?”宁王眼神瞥向身旁下手位的不懂。 “打手板我在行,打仗我不行。”不懂连连摇头,的确不敢妄言。 宁王看了不懂一眼,仿佛料到是此种回答,又看着对面站立的兵部尚书,“那兵部诸位有无对策?” “兀良哈此次攻势猛烈,定是趁边境空虚有备而来,臣一时也想不出退敌之法。”巫大勇保守。 满朝争论不休,没有一个定论,上位者不止有尊崇,也要担负这天下重担,朱厚照体味了一点孤家寡人的滋味,而这时宁王拱手,“回皇上,”随这一动手,手腕从衣袖中露出,朱厚照这才看见他手腕间缠着几圈白纱,“既然兀良哈来势凶猛,兵部一时无良策退敌,那么微臣恳请皇上,迅速整合四王兵马,重新编制我大明军士,辽王藩地皇上应尽早接手,派兵驻扎,另调辽东,宣府守军驰援,大宁城为重地,此地一失,京城恐有万一,再令京城守军严加防范,当下,恳请皇上令微臣率蕃兵出师,出关对峙,使异族不敢再进我一寸疆土,待皇上整合军马达到后,微臣再撤回。”宁王眼神虽然望着龙椅宝座,实则并不聚焦在朱厚照身上,他面容冷峻语气凌厉,更是有舍我其谁能挡大任的气魄。 谈及国事的宁王仿若全身散发出权谋逐利的味道,更使人心醉,朱厚照目光紧锁,当社稷危难时,挺身而出者即是扛鼎之人,如今满朝上下,只有宁王请缨承担重责,然而藩王握有重兵出征在外,是否能令人心安,这是皇权永远解不开的死结。 不懂紧盯着身前宁王的背影,宁王欲夺兵权已久,这点连皇上都知晓,但宁王此次若是出兵凯旋,那么无论兵权在不在他手,他的军功民心再无人能及,没有兵权也胜似掌权,他难道丝毫不在意皇上处死三王的示威,和浩大恩赐的警示吗?不会的,以宁王的才智,肯定知道皇上意图,那么为何执意如此。 “宁王,你口气不小啊,我们都知道,大宁就是你祖上驻守之地,不然你就不叫宁王了,你当然格外关注啦,恨不得抢回来,可是万一失败了呢?”不懂决定来拆台探一探宁王口风。 “太傅多虑了,”宁王转身目光下移,直视不懂,“身为大明子民,舍身守社稷又有何惧,出师未成为何言败?若不幸失败,也是本王投诚报国,马革裹尸,死得其所,况且大明尚有百万雄师,何愁异族不灭。”宁王此言一出,众人不敢再发一言。 不懂吃下了各方大臣投来的意味复杂的眼神,宁王不愿再与不懂多言,拂袖再次转身,正面迎上了朱厚照的目光。 “太傅不需多言,就依皇叔所奏,由皇叔整顿藩地兵马,择日起开赴边疆!”朱厚照阻止了不懂,力挺宁王。 “谢皇上。”宁王情绪毫无波澜,冷冷的依礼回复。 宁王从宫中回府后,简要交待了一下藩地事宜,便命单周挑选了一千最精锐的人马,出京城而去。圣旨说择日那就是即日了,宁王直接要了一纸军令绝尘出发,把自己的几万大军留在京城城外,自愿统归兵部管辖。兵部尚书自知此事事大,来到宫中请旨,宁王兵马留滞城外应该如何处理。 巫大勇刚说完此事,朱厚照从御书房龙椅上直接跳起,“你说什么?宁王已经离京了?”巫大勇被皇上剧烈的反应吓的一时愣神了,缓了好久才说,“回皇上,宁王他一出宫就直接率众出城了。”朱厚照脸憋的通红,说不出一句话,过了好久,才慢慢坐回龙椅,“让他们回江西去吧,你好好收编其他四王的人马才是最要紧的。” “皇上,宁王麾下也是有好几万人呢。”巫大勇小心翼翼的提示道。 朱厚照眼神微动,巫大勇被他眼神一扫,已吓的不敢再多言一个字。“所以,你想说,兵部看中了这几万人还是宁王他……”朱厚照语气如常,但是巫大勇额角已经渗出了冷汗,他知道皇上所问绝不会这么简单。 “微臣谨遵皇上旨意,让他们回江西。”巫大勇俯首。 “皇叔既然将人马上交兵部,难道朕还要怀疑他的忠诚吗?四王藩地刚收归朝廷,朕还指望皇叔能替朕好好清理一下这些乱臣贼子的地盘,你将来必要时也要记得帮助皇叔。”朱厚照说的很慢,足够巫大勇领会深意,皇上要利用宁王扫平四王余孽,必要时兵部也要暗中监视,只是宁王此刻不在内政,赶去边塞了,等他回京后,自然还是要派往藩地,此刻京城郊外人马就先寄放在宁王麾下。 疾驰一天一夜的宁王及其人马终于在北部开平城止步,单周觉得自己已算是身经百炼,耐力超凡,谁知一年未见王爷,王爷已是功力精进到如此地步,几日之间入郑王军营,解京城之围,除四王之乱,还要上朝议事,为皇上解决边塞之事,再者还雷厉的处理了远在江西的藩地事务,众务缠身下,王爷居然还能一刻不休千里奔袭,飞驰到边地,除了对王爷顶礼膜拜外毫无其他赞美了。 吃尽了宁王马蹄扬尘的人马终于在午夜随他一起进入了开平城,开平守将得兵部军令,对宁王极尽奉承,唯恐得罪了如今炙手可热的王爷。 单周总觉得王爷这一日脸色严峻,浑身都是心情不佳的阴云,尤其是催马前进时,那架势就像后方京城有吃人巨妖,一刻也不愿意多待,此刻两名艳丽的女子一左一右被守将派来伺候,王爷的脸色简直不能直视。宁王暴怒,“军营之中为何有此闲杂?!”他手中马鞭直接抽向了官署正门,震的在场人瑟缩不敢出声,纷纷跪地,守将抖如筛糠,直接趴在地上,吓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宁王进入了室内,内里还留有布置了酒宴歌舞的痕迹,他已无力再打砸,草草梳洗换过了常服,连日的疲惫袭来,他仰面倒在卧榻上,或许唯有身体疲劳才能让内心无力去回首。 朱厚照独自一人在乾清宫门前,席地而坐,视线范围内的所有人都被赶走了,此刻,是真正独处,在最华美的宫殿中,他以手支颐,抬眼看着皓月当空。去年,在梅龙镇也曾有数次,坐在观自在书院外的潺潺流水旁,那时星月下,他身份未明,甚至不知前路何方,今日,已是九五至尊,权力顶点,却仍有未知的迷惘疑惑,可能这心中抑抑远胜从前,尽管他身份已是绝对尊崇。夜色中,他眼眸明亮,视线定格空中最闪耀的北方星辰,身披寝衣,任凭夜风吹来无限凉意也不改姿势。 日出后离了开平城,便是边塞重地,宁王于骏马之上环视四周原野,此处劲风吹拂,旌旗招展,疆土辽阔,景色苍茫,置身其间,仿佛能感受百年前祖上驰骋此地之快意纵横,当时诸王合兵,力守边疆,扬我国威,敌虏不敢犯境,如今,百年开国风云飘散,斗转星移时过境迁。 “王爷,前方距离大宁城不足二十里,是否行军请王爷示下!”单周为前锋,从前方飞驰来报。 宁王目光直视前方,“全速行军,直捣大宁城下。” “王爷,城中不知敌人虚实,还未探明对方人数……”单周为了稳妥,考虑到宁王安危。 宁王眼神瞥向他,单周打了个寒噤,自从王爷手刃了四王叛乱,进了趟宫后,整个人越发狠戾,王爷不是得了皇上很多赏赐吗,怎么反而像被皇上降罪似的,任凭手下诸人一路深夜八卦参详也不得其义,单周决定闭口保命。 “哼!”宁王冷笑道,眼神微拢,带着十足的得意,“本王就是要兀良哈知道,大明宁王驾到,尔等出城投降!”插入书签 正午十分,宁王率众来到大宁城下,军中战鼓齐鸣,杀声震天,宁王来到阵前,他看着大宁高大坚固的城墙,沉默了片刻。 城中蒙古兀良哈部早就得了消息,大明派出宁王前来应战,这位宁王如今是大明炙手可热的权臣,他才华满腹,智谋无双,文可定国,武能**,助天子登基,除四王强敌,如今深得大明皇帝器重,是一个非常难对付的强敌,所以任凭宁王在边地驰骋纵横几日,兀良哈部也没有胆量勇气派出人马对战,哪怕是一次小小的偷袭试探。如今宁王亲自率兵列阵城下,更不敢轻易出城应战。 城上兀良哈士兵早就听闻宁王事迹,纷纷好奇朝城下望去,想要看一看众人传言中的传奇,只是城高,离的又远,只能看见帅旗下一个甲胄裹身,秀氅飘飘的身姿,即使是个轮廓,也觉得扎眼。 宁王将城上守备看遍,从容不怕的取出三支长箭,他拉满弓弦,嘴角始终噙着一抹自得张扬的笑意,一箭瞄准城墙,嗖地一声,长箭离弦而去,城墙最高处,兀良哈的帅旗应声折断,被劲风一拂,直直坠向地面。 宁王身后爆发出震天撼地的欢呼。 城上的士兵还在惊叹这位神射手,宁王已经满弦第二支长箭,同样伴随破风声离弦而去,直直插入城墙另一侧的碉楼瞭望孔,将自内里窥探城外虚实的哨兵直接封喉。瞭望孔只有普通碗口般大小,宁王于城下射出直中目标,无异于百步穿杨。 连中两发,宁王的人马无不士气冲天,战鼓隆隆,敲的兀良哈人瑟缩惧怕。 宁王朝身后做了个手势,人马霎时噤声,天地归于寂静,“这第三箭,留给尔等首领亲自引颈来受!”宁王气势非凡,冲着城中厉声喝道。 无人回复,也无人敢直面锋芒,宁王自城下驳马离开,人马在城外二十里处,早已勘定完毕的上佳据点安营扎寨。 军中人不卸甲,时刻整装投入激战。 单周来到中军大帐,向宁王送来京城中的情报,京中蜚短流长者,被宁王魅力折服了大半,其余再聒噪的用银两砸平了,只有兵部等少数人与不懂是一派,还在质疑宁王的出兵用心,“王爷,您出征前亲自向皇上应允只是对峙,不让兀良哈前进一步……”单周好意提示道,宁王换上了轻甲,正在喝水,他闻言松开了唇边的行军水壶,他明白单周的意思,自己离京前只表示来前线阻止兀良哈前行,并不另开战事,这军功是兵部和边塞其他将领的,自己为的是持续积累民心,特别是军中之人的威信,不过今日阵前一通示威,威武至极也挑衅至极,单周觉得王爷不是来守备边疆的,是来单挑蒙古大军的。 “怎么,你是怕本王抗旨,还是怕皇上杀了本王?”宁王说的飘然轻快。 “属下不敢!”单周深深吸了口凉气,将心按回胸中,决定再也不和王爷提及皇上,再也不挑明政事了,他只想全力尽忠为王爷驱策。 宁王嘴角一弯,十分满意单周的反应。 因为宁王的驾临,兀良哈再没有前进一步攻伐大明疆土,围而不打瓦解士气,正是宁王对付他们的计策。 这日黄昏,例行的巡营后,城中兀良哈排出几队人马,朝北方逃离,宁王接报后,并不急于追击,只是吩咐人马正装备战不得松懈。 入夜,原野萧瑟,一阵刺耳的鼓声和喊杀声打破了寂静,城中的兀良哈人倾巢出动,万余人急速冲锋,偷袭宁王驻地。 待他们冲入营地,准备杀大明一个措手不及时,宁王军营内霎时篝火齐燃,战鼓齐鸣,军士们个个精神抖擞,将来犯的异族人合力包围,宁王跨坐在骏马上,望着惊慌失措的兀良哈人,放声大笑,“不自量力!还妄想偷袭?本王早就识破你们的诡计,等候多时了!”他长缨在手,一身甲胄折射着火焰的光芒。 两军对峙多日,今日交战,明军各个英勇无比,喊杀声,兵器声不绝于耳。宁王亲自出战手刃宿敌,兵士们士气高涨,随着主帅纷纷投入热血喷张的战场。宁王身先士卒,冲在前锋,直面敌人进攻,他目力精准,迅速换了弓箭,长箭离弦而出,直中兀良哈统帅胸口,“这支箭便是前日在城下,叫尔等亲自来受的一箭,也是我大明得胜之箭!”敌方统帅身死,明军士气大振,本就战力上乘的精锐更是勇猛如神兵,力战敌寇。 “王爷!”单周得宁王军令埋伏于大宁城外,此刻他策马而来,“城中另有一队人马乘乱逃离,看装扮不是兀良哈。” 宁王得报,于战场上回眸望向大宁城,他冷哼道,“终于露出行迹了。”随即命单周接管此地攻势,自己带了一队精锐,亲自追击。 残月挂天幕,耳边仍有影影绰绰的鼓声和厮杀声,宁王全速追赶着城中撤退的那队人马,精锐配备上等良驹,速度飞快,前方可见敌虏,宁王随即命令放箭,箭雨之下,敌人纷纷坠马,宁王一骑当先,长缨一转,冲入敌中,几个招式后将为首之人挑落马下,锋芒直接逼向那人咽喉,坠马之人毡帽掉落,瓦剌人特有的装束和编发显现出来,宁王睥睨着马下的败军之人,那人不敢妄动,脸上都是不甘愤恨的表情,宁王看着对手失败越发得意,“带走!”宁王收回长缨,驳马得胜而归。 第6章 (六) 大宁城中的兀良哈倾巢而出偷袭明军未果,直接被宁王的人马悉数剿灭,另有混于城中的瓦剌人也被生擒,此刻正押解在中军帐中。 大宁城时隔多年终于重归大明,宁王直接命人写了奏报上报京城,内阁六部立刻回复即将接管。宁王冷笑一声,许久几月都未见边关援军,打了胜仗才慢条斯理的回复,直接把文书一扔再不理会。 被俘的瓦剌人关押多日后,宁王好整以暇的准备“探望”,他把那人请来中军大帐,酒宴摆上以示诚意。 “幸会了,哈撒王子。”宁王摆出一个十足的笑意,亲自拱手行了一个汉人的见面礼。 “哼!”哈撒虽然被撤了枷锁,也自知难逃,但还是心有怨恨,他给了宁王一个白眼,“要杀要剐,我都不怕!” 宁王笑意仍在,“哈撒王子在瓦剌身份贵重,这次又媾和兀良哈,这么重要的人怎么可以随便杀了?”宁王坐在主位,一派皇家风度,仿佛是当年坐拥边塞旷野的实力亲王。 哈撒总觉得宁王的话听着是在讽刺自己,不安好心,可又寻不到错处,“那好啊,你放我回去,我让我父汗送美女财宝来答谢你。”哈撒摇晃了脑袋,摆出一个十分无赖的表情。 宁王表情不变,但眼神中笑意逐渐变为蔑视,“哦,那不知王子值多少财宝?” 帐外有京城派来的将领前来与宁王接洽军务,听闻帐中声音,便止住了脚步,在外等候。 哈撒不客气的先灌了几口酒,“不怕你开价,就怕你们搬不动,我们瓦剌有的是财宝,美女更是比你们中原多多了。” “哈撒王子你值多少财宝,本王估量不出来,不过,如果落到你们大王子手里,他觉得你值多少呢?”宁王饶有兴趣看着哈撒自鸣得意。 “你什么意思?” “哦,本王就是写封信向你们托齐大王子要个价。”宁王举杯邀哈撒边喝边聊。 瓦剌大汗有两个儿子,大王子既有军功又得器重,是继任大汗的不二人选,不过这六王子也是野心勃勃,觊觎汗位,宁王早就看出了哈撒的意图,这位六王子勾结兀良哈,煽动其进攻大明边境,好争取兀良哈的助力,为自己登上汗位招兵买马。此刻,兀良哈败逃,大明重夺疆土,他计划失败,愤恨异常,对宁王十分敌视,而宁王三言两语挫其锐气,哈撒此时语塞,只是瞪着宁王不再多言,心里把宁王骂了个遍。 哈撒表情不善,一看就是被自己戳中心事,宁王星眸一转,想出了一个对付瓦剌的主意。 “瓦剌托齐王子盛名在外,瓦剌人无不称赞效忠,难得哈撒王子不是这么想的?”宁王故作疑问。 “哼!”哈撒再次翻了个白眼。 “哈撒王子不必如此介怀见外,本王倒有一个办法,可以让你心想事成。” “什么办法?”哈撒领教了宁王的诡计,丢了城池沦为俘虏,对他非常戒备,翻着白眼问过。 “呵呵,哈撒王子在此逗留数月,帮助兀良哈,实则是积累自己的实力,为了谋夺瓦剌大汗之位,对吧?”宁王一语道破。 哈撒被揭穿了也不心虚,依旧得意道,“那又怎样?哦?我知道了,他们都在传,宁王你也想夺你们皇帝的兵权,然后造反,对不对?你这次来大宁就是为了夺回你祖上的封地,好与你们京城分庭抗礼,继而寻找机会攻破京城,自己做皇帝?所以,你也是这么想我的,对不对?” 帐外,朝廷来的将领脸色大变,仿佛知道了惊天密谋般身体都在微颤,立时就想掀帘闯入,找宁王当面对峙,看看他究竟是不是乱臣贼子。 宁王听后,不禁大笑,笑声打断了帐外人臆想联翩,“日月光辉,照耀万世,我大明疆域万里,兵卒百万,何曾惧怕你们蒙古,只是自古以来战事一开,百姓受难,尸横遍野,本王爱惜民力,不愿两族多有战乱,所以,哈撒王子,本王助你登上可汗之位,日后你我两族可就是盟友了。”宁王字字掷地有声,带有上位者不容置喙的威仪,连哈撒都不禁折服在这胸怀万里的气度下。 哈撒并不十分信任宁王,但是宁王的条件太诱人,反正他已经被大明俘获,是生是死不在自己手中,何不豁出去搏一下,还有人生大转机,两人隔着酒案,哈撒从宁王的眼神里读懂了含义,他伸手接过了宁王递来的酒杯,一饮而尽,表示默认,“这才是英雄所见略同。”宁王满意的朝哈撒颔首。 “你不必跟我说那些汉人才听得懂话,我只问你,该怎么动手?”哈撒侧过身,换过一个舒服的姿势,斜眼问道。 此刻已是夜晚,帐中篝火明亮,宁王的眼中光彩熠熠,即使是劲敌也感慨他气度,情不自禁的跟随他话中指引。 帐外之人离得极近,面容已经贴上了帐巾,却再也听不清宁王的话音,只有絮絮的只言片语,分辨不清到底两人交谈了什么,耳畔只重复着方才一句——日月光辉,照耀万世。 末了,就听到哈撒放肆大笑,“事成之日,宁王说应允的可要兑现!” 宁王直直的看着哈撒,没有回应,过了片刻,才慢慢的说道,“那么你刚才说的他们都在传,他们,是指谁?”宁王方才还在谈笑,此时仿佛换了一个人,眼神狠戾,目光阴毒,哈撒惊吓,一时反应不及, “啊?什,什么?” “刚才六王子说,他们都在传本王意欲夺权篡位?”宁王抬眼,步步紧逼。 “哦,哦,”哈撒结巴了,刚才只是一时随性脱口而出,宁王在大明功劳甚高,自古赏无可赏,封无再封,那么就只有自立为帝了,现在被宁王全无善意的提起,必然是要手刃谣言传播之人了,“这难道不是王爷你的心愿?你若想要夺取皇位,我可是愿意助你的,事成之后,我们两族可是铁打的同盟了。” 宁王重重的将酒杯掷向地面,咣的一声,碎片四溅,帐外亲兵听见了异响,连忙手握兵器,挑帘进入,齐聚在帐内,中军大帐内挤满了兵士,兵器锋芒划过一道道寒光,哈撒瞠目,不敢一动。 “王爷无恙吧?”为首的单周担忧的问道。 “哈撒王子,本王乃**皇帝朱姓后代,誓死守卫大明江山,若再有这大逆不道的言语传入你的耳中,你只管将传话之人交予本王,本王定当枭其首及!”宁王抽出帅案上的宝剑,剑锋出鞘,剑刃反射的光芒投射在宁王脸颊,叫人不由胆寒,宁王重重说完,又把剑插回剑鞘。 帐中一时寂静,无人敢答话。宁王眼神扫过众人,然后对着僵立的哈撒,语气放缓道,“王子如今是本王的贵客,今日军中备了好酒又有剑舞助兴,来,请帐外篝火旁再叙。”哈撒缓过神来,笑着连连说好,逃离了这中军帐,去郊外宴饮寻乐了。 待众兵士退下,单周才低声附到宁王耳边,“王爷,朝廷派兵支援,统兵之人方才就在这里,如今却不见了……”宁王吃了一惊,随即明白了其中要害,他关切的问道,“此人现在何处?是何姓名,居何职位?” “不知,他有金玉令牌,出入皇宫军营重地皆不得阻拦。”单周回答的十分顺溜,王爷不是俘虏了瓦剌人吗,正好让来人见识一下王爷的功劳。 宁王明白能得这金玉令牌的,全天下不过三人,那这次是皇上派来施恩,还是施威?不管如何,都先要找到此人。 “周围百里设防,不得漏放一人,本王亲自去迎接朝廷贵客!” 帐外空地上,狂放的演奏着不羁的军中乐曲,众人围绕着篝火饮酒烤肉,庆贺胜利,此刻没有贵贱尊卑,只有袍泽患难之情,军中之人感情外放而且热烈,得胜的庆典让他们彻底抛开了世俗间的繁文缛节,只有纯粹的欢笑和放肆的庆祝。笑声,歌声,喝彩声交织,热闹非凡,宁王只身巡营,把大营翻遍也没有见到来访的将领,身边无数的士卒洋溢着喜悦和他擦身而过,终不见来人,他心中始终隐隐不安。 远处传来悠远的号角声,是援军前来汇合的信号,这是大明军队一贯的做法,大宁城守军听闻号角声,也在城头吹响同样的声音,与友军应和。 宁王瞬间想到了一处地点,他策马飞驰去往大宁城下,此刻空中飘起了雪花,漆黑夜幕点点篝火,满目皆是白雪纷飞。宁王踏上城墙至高处,终于看见一个背影正俯瞰苍茫辽阔的大地,虽然宁王早已得了此处要地,却始终没有入城,百年间风云激变,就藩大宁,靖难起兵,移藩江西,韬光养晦,终日敛行,先代宁王早已是陪衬在史书上聊聊几字的记载,再不会有燕王一脉荣登九五的正史翔实,若这经年累月来的积累是为了一展抱负和宏图,那么这次出兵只为了证明自己是朱姓子孙,大明的江山,昔日的旧地,决不允许外族染指,就算拼尽性命也在所不惜。 宁王终于看清了来人的背影,酝酿好的与朝中重臣见面寒暄说辞统统废了,他神色逐渐黯然,进退不得。 前来接管此处的将领不是别人,正是天子,皇上御驾亲来边境。 朱厚照听闻脚步声不知来人,本能的回头一望,漆黑夜幕,飞雪飘絮中,宁王身姿皎然,伫立在面前,默默无言,他身着轻甲,腰系佩剑,背披秀氅,朱厚照没有想到来人就是宁王,心中翻江倒海,而面上只是慢慢的露出一个微笑,他身穿天子罩甲,只是没有龙纹装饰,走的匆忙,寒夜中未有厚衣御寒,他冻僵的双手搓了搓手心,声音中还带了点鼻音,如同普通友人相见一般,语气如常道,“朕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所以特别想念皇叔……”嘴边的白气消散,宁王能看见朱厚照冻的通红的鼻尖和双手。 几月未见,冲淡了心中的忿怒,远来之人重逢勾起了人心中固有的一点柔暖,甚至带有点蜜意,宁王轻咳了一声,行了一个君臣之礼,“微臣叩见皇上”。朱厚照已经来到他面前,“皇叔不必多礼,朕是微服出来,不便公开身份。” 宁王疑惑了一瞬,但没有多言,“此处地势绝佳,是我大明边塞重地,皇叔将此地重归我大明,朕真的不知该如何感谢皇叔。”朱厚照放眼四周,早已将舆图熟记于心,今日实地来过,自然更加明白边境之事。 “臣不要感谢。”宁王的声音如浸润了雪花,也冷冰冰的。 朱厚照也不介意,兀自笑了,“天下没有能难倒皇叔的。” “皇上,边境苦寒,圣体要紧,还是先回驻地吧,纪荣应该就在附近,臣去把他请来,伺候皇上回御帐。”既然皇上都来了,宁王选择先休息一夜,再好好应对,力争早日把他送回京城。 “朕是一人前来,纪荣他们应该还在后方追赶……”朱厚照说的毫无悔意,丝毫不管锦衣卫统领会吐几升血,也理所当然的要蹭住宁王的中军帐。 如果是本家侄子来府探访,宁王应该不会拒绝作东管饭,可是这侄子还是天子,宁王就身负了社稷之责,何况侄子方才极有可能偷听了自己的墙角,阴谋作乱这个罪名,光是一出口,就可以吓死大部分藩王,虽然朝廷没有证据,但是此项罪名自古以来无论哪朝君王皆是宁可错杀也不得放过,宁王看了看目光真挚的皇上,觉得有必要略表忠心,“皇上不嫌,请驾临微臣的军帐。” 雪夜双骑归营,宁王帮朱厚照隐瞒了身份,一路顺行来到主帅寝帐。“边地苦寒,还请皇上千万海涵。”宁王和他入了帐中,连忙吩咐军校将炭火烧旺,取来酒食,备好清水。 冻得快要僵硬的朱厚照终于被暖意笼罩,觉得双手慢慢恢复了知觉,鼻腔也可以闻到帐中的烤肉香味。宁王离京数月不归,还以为边境有什么留恋之处,今日见了才知道,宁王带着区区一两千人,在此地风餐露宿,连帐中的床榻上都只有一层睡毡,因为朱厚照的驾到,倾此地所有,也只找出了半条狐裘,勉强可供晚上入睡御寒,所有将士分班作息,不解战甲,枕戈待旦,若这不是为国尽忠,那所有捐躯的英魂都不得瞑目了 帐中简陋寒酸,根本配不上亲王之尊,更不提天子,于朱厚照来说却是这万里江山中最温暖平和的所在,橙色摇曳的篝火下,皇叔的脸庞也如玉质般,时而光亮时而黯淡,一如宁王许久以来既笑语,又瞠目愤怒,暧昧不明交织迷乱态度,朱厚照内心慨然,面容仍是欣喜的,他给自己倒了杯酒,也给宁王满上一杯,边境果然艰苦,烧刀子一样的酒水入喉,顿时觉得辛辣无比,但是于边境将士而言,已是上好的享受,他咽下了这一杯,缓缓的说道,“朝中吏制更迭,内阁更换,四王的封地人马,也安顿完毕,今秋江南丰收,黄河水患治理已见成效,这些朕忙了好久,每日临朝批阅奏折,一日都没有懈怠过,”如同每一日都在想你,朱厚照仿佛是在对信任的长辈闲聊,连重大国事都是随和的语气,“好不容易有了空闲,朕就想来边境,当年**横扫海内,成祖御宇四海,所有的旧事唯有在边疆才能舒展胸臆,可是,群臣不允,搬出千万条理由阻止,朕哪天不是在处理国事,在京处理和在外有什么区别,朕和他们吵了一个月,实在是不胜其烦,”朱厚照满腹委屈牢骚,宁王静静地听着,朝中大事,他自有打探之法,不过由天子亲自述说,正经的国事仿佛也生动起来,“后来,朕直接下旨,再言者,极刑,这才让他们清净了。”朱厚照略有一点得意,托腮看着宁王,皇叔瘦了,脱下大氅,右臂上包扎纱巾,肯定是冲锋掠地时受的伤,只是手腕上再也寻觅不到当日的痕迹。 宁王回避了对方直视而来的炽烈目光,低头看着酒杯,却不喝一滴,“皇上……” “见到了皇叔,朕高兴极了,皇叔要好好带朕在这边境驰骋一番。”生怕宁王再说出冰凉拒人千里的话,朱厚照抢先道。 再如何亲昵表达,这也是圣旨,宁王咽下了一个哈欠,“是,臣遵旨。”他拱了拱手回应道,宁王突然想到刚才哈撒的话,‘夺取兵权,起兵篡位’,难道皇上真的是只身前来,他更愿意相信皇上是有备而来,突然现身趁自己措手不及探得此地兵事,若当真被他窥见二心,别说锦衣卫,数万大明精锐一定瞬间杀到,自己只得束手待毙,可是眼前年轻的皇帝一路风尘,满面倦容,天子之尊却栖身在破落艰苦的军营内,侃侃而谈几月间经历的事,连戒心重重的宁王都不禁感染到他的真挚,非之前荒唐的禁断之情,而是如朱厚照所说,他自己寻求的亲人间的一点温存。“皇上万金之身,边境之地,异族出没,微臣一定力保皇上安危。”宁王补充道,此地至多两千人,无论是软禁要挟还是弑君夺位,都是痴人说梦,况且不明皇上在暗处到底布了多少人马,宁王还是决定识时务。 帐外白雪纷飞,帐内炉火温暖,朱厚照周身的冰冷终于散尽,他有些自嘲,“朕这次出来,回去一定会被众大臣口诛笔伐,可是朕就是想来看一看,听一听,只有皇叔可以跟朕讲这些边境见闻,而不是他们奏折上的歌功颂德。” 当年宁王为了还是太子的朱厚照可以远游江南,今日已是天子的他为了宁王同样不远万里,争权夺利下是否真的有一点皇家温情?宁王不会忘记大宁城昔年被成祖烈火焚烧后的残迹,却也难辨朱厚照饱含深情中的真实和权谋。 宁王想举杯,却还是选择滴酒不沾,他漠然的说道,“皇上,夜深了,休息吧。” 朱厚照看了看床榻,多日飞驰,确实累了,脱下了罩甲,真的顺从了听从宁王的话,和衣睡下。 宁王熄灭了炉火,留了一盏微灯安置在一旁的几案上,“皇叔,你不休息吗?”床榻还算宽敞,可以躺两个人,朱厚照怀着一点憧憬。 “皇上睡吧,臣替你守着,边地军事,随时有变,臣晚上警觉惯了。”宁王坐在了案前,翻开了一卷书籍,为了照顾朱厚照的睡眠,灯火极暗,根本看不清字迹,宁王视线虚看着点点微弱的光韵。 “皇叔已是亲王身份,为何会如此……如此投身倥偬。”朱厚照仰面躺着,虽然这床榻算不上舒服,和乾清宫简直是天壤之别,但是这是皇叔的床榻,他暗自吸尽了周围所有的属于宁王的味道,继续低声的说道,“宁献王……朕觉得惋惜……” 宁王诧异抬头看向榻上之人,朱厚照闭着眼睛,并无其他,玄祖宁献王朱权,天资英奇,驰骋塞上,助力靖难,却身退江西,明明有惊世的才华却远离了朝廷,玄祖的事迹,朱宸濠无不知晓,历代宁王府后人极重教养又屡出英才,都是得益于玄祖,宁王回想起江西藩地的府邸,那里一切熟悉的刻骨铭心。 “历代府中的世子和子孙们,无一不习书练武,皆是玄祖教导世代不忘**筚路蓝缕开国艰难,若社稷有难,定要舍身报效……”宁王身在百年前真正的宁王府所在,内心也是慨然,燕宁两位亲王的后代,百年后又同处一室。寒冷雪夜,朱厚照不吝心中深情,宁王也不是绝情之人,一贯凌厉风行下也有柔和款款。 朱厚照呼吸平稳,大概已经入睡,宁王低声道,“每一个子孙每日都是清晨起便受教习,文章诗词不能懈怠,此外,还去南昌郊外练习骑射武艺,祖父时常把我们派在山中,几日内跋山涉水,如同行军,练就毅力。”朱厚照疲倦不堪,昏昏沉沉中只听见只言片语,怪不得,登基前遇刺,皇叔在野外能生火会充饥,这不是皇亲国戚的锦衣玉食,真真是栋梁塑造……他终于熬不过,睡着了…… 夜半万籁俱寂,除了巡营的脚步声,便是簌簌落雪声,没有铁马冰河入梦,只有沉酣,不料朱厚照一个翻身,差点滚落床榻,随即惊醒过来,帐中豆大的灯火仍在案上微弱发光,宁王伏案已经睡着了。朱厚照轻声来到他身旁,宁王半边侧脸枕在上臂,鼻梁秀挺,睫羽浓密,脸颊明显清癯,异族善偷袭,即使在睡梦中,他也是不解外衫,以便时刻应变,投入战况。皇叔若真有异心,怎会在这苦寒不毛之地,风餐露宿,驻守数月,不要一丝赏赐,可是他已是富贵至极,仍在朝广交权臣,在外聚拢民心,任何帝王都不会坐视不理,朱厚照一再施恩委以亲情怀柔,寄希望宁王能够不再“功高震主”,可是一旦宁王闲云野鹤而去,还是那个使自己沉醉的精才艳艳之人吗?朱厚照矛盾至极,情不自禁的附下身来,帮他披上大氅,不带一丝防备的绝好容颜就在咫尺间,他轻轻吻了吻额角。 宁王感官敏锐,他听见了周身细微的呼吸声还未及起身,就感受到那个轻柔的吻,仿佛也能感受到缱绻悱恻般错觉,在冰冷寒夜,皑皑白雪中疲惫已极,他没有拒绝这个慰藉,犹如冰天雪地中的旅人不会熄灭取暖的火焰,然后又放松了警惕沉沉的睡去。 朱厚照满足的看着平静的睡颜,只一瞬,他希望所有枷锁桎梏都消弭,只要留在这方天地,静静地锁住这单纯的时光,人生就已足够。 第二日黄昏时,纪荣为首的几十人终于来到了宁王的军营,彼时宁王正在辕门外送别哈撒,这位瓦剌的六王子在此得益匪浅,雄心壮志的踏上归路,实现野心。前队刚走,后队人马就到了,锦衣卫顾名思义服饰华丽,皇家亲军地位至高,可如今风尘而来,面目愁容的纪荣人马为了配合皇上微服,也褪下了一身飞鱼服,穿了普通军校的铠甲,怨念的像是败军前来求援,纪荣原本苦思如何通传千岁殿下,让他手下军马能放自己入营,没有料到能在辕门看到宁王,在白雪覆盖的天地间,他身姿挺拔,以身后井然整肃的军营为景,更显得他英武,纪荣也十分认同,众人八卦留言中的大明第一美实至名归,他不仅是看见了援军,不啻于看见了神仙,“王爷!”纪荣等人跳下马一拜到底,“来者何人,私闯军营重地?!”单周被这投诚的阵势惊到了,但还是履行职责。 纪荣撇了一眼单周,皱眉苦笑讨好看着宁王,其意不言而喻,王爷,皇上在你这里,你放我们进去喝口水休息休息最好,如果不放我们进去,皇上就交给你了。 宁王站立未动,回头看了一眼中军帐,皇上早晨醒了一回,午后便一直在补觉,不知道他到底不眠不休的赶了多少路。纪荣捕捉到了宁王的眼神,随即内心感慨,皇上你都睡到宁王床上了,你知足了就放过我们吧。 宁王饶有意味的又看了看这队人马,不再用行军公文和令牌为难,朝单周点了点,放他们通行。 纪荣等人拜谢,终于入了营地,还得了一处军帐供休息,不知宁王是怎样交待他们身份的,单周一改方才辕门处警觉的作派,十分诚恳的来到帐中,献上众多酒水食物供吃喝,快要嗓子咳血的一群人终于捡回了一条路,避免殉职。 既然皇上已经赖上了宁王,纪荣终于可以闭眼打盹了,稍作休憩后天色已暗,营地间鼓声隆隆,军乐大作,他随即出账,只见中军帐前,燃起熊熊篝火,众兵士们正围绕着烈焰击鼓高歌,饮烈酒吃烤肉,一派军中宴饮之欢。 朱厚照已经换过了一身于主帅同样的将领服饰,与宁王一起居于主位中央,举杯与众人共饮。没有宫中繁复礼节,也没有雕梁画栋富贵之所,在边境苍凉大地上,火焰,酒香,骏马,军营,激起男儿心中的热血和豪情,他融入到普通兵士中,与他们一起享受纯粹的军中宴会欢乐。 “来来来,我敬朱将军一碗!”单周领着几名将领前来敬酒,“朱将军年少有为啊,这么年轻就已经是朝廷威武大将军了!”宁王在旁听着这个朱厚照自封的武职,只得低头喝酒,他的酒是自己兑过的,非常寡淡。朱厚照兴致奇高,向往的军旅终于实现,他乐得和军士打成一片,尤其还是宁王的手下,“朱将军,不知道这威武大将军是几品啊?”若干人围一圈,喝了几碗就成了“兄弟”。 “皇上说是一品!”朱厚照手一挥!又有人帮他倒满了一晚。 “哦!见过大将军!”众人连忙行礼,笑成一片。 “朝中一品武将不是天下兵马大元帅吗?”人群中有人提问道,朱将军喝多了,听力并不灵敏,宁王一口酒在喉间差点呛到。 “哎,朱将军,那你在京城有见过兵马大元帅吗?”都是酒到酣处的人,武将最高官阶自然是军人们最乐意提及的。 朱将军数不清几碗下肚,听见有此一问,更加豪迈的回答,“当然见过!” “谁啊?” 单周是宁王的心腹,自然知道王爷所想,他看了看不动声色的宁王,又看了看朱厚照,他猜到了其身份定然是贵重,否则王爷不会亲自寻人引入中军帐,也不会举办难得的军中乐会,他本能的觉得这些谈话变得非常“危险”,天下兵权是王爷志在必得,若他没记错的话,先帝遗诏曾有人选。宁王当然知道,也当然见过,多月不见,不知道他又在朝廷搞什么花样,当初若不是因为他,天下兵权早已属于自己。他对朱厚照的忠诚足以让令自己也不得不佩服,尽管宁王不认为现在的他够得上成为对手。 朱厚照酒已至酣,他张望宁王的身影,人群中看见了纪荣,寒风拂过,顿觉清新醒神,宁王已来到纪荣面前,“纪大人!”纪荣直接一哆嗦,“王爷,小的不敢当,你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明明皇上才是锦衣卫的正主,但是纪荣觉得宁王更有压迫感,宁王并未如皇上一样,全套甲胄在身,只在锦衣外于胸口,双肩,手腕处穿着点缀精湛战甲,胸前和腰间都有精美的玉佩缨络点缀,整个人飒爽而风流,宁王瞥了一眼,“纪大人,今日军中宴会,为的是放松敌方警惕,诱敌来袭,我军可一鼓作气剿灭其残余。”纪荣意识到宁王在向他吐露军情密事,“所以届时,皇上的安危……” “小的定当护皇上万全。”纪荣连忙答道,由衷赞叹道宁王不愧是宁王,举办了军中宴会,让皇上喝醉了事不拖后腿,到时万一敌人来犯,自己只要看着睡着的皇上,不必累死累活的跟随了,这招真是太厉害了。宁王点头,相信纪荣会保护好朱厚照,不会成为自己全力杀敌的累赘。 宁王估算的不错,兀良哈自此地逃走的残部最近时有挑衅,所以宁王乘机军中大摆筵席,让敌方误以为自己守备松懈,诱使其前来偷袭,好以逸待劳,一举剿灭残敌,换边疆多年安稳,这也是他驻军多日不撤离的原因。两人各怀心事,一前一后朝篝火中央的朱厚照走去,只见“大将军”与众军士把酒言欢,正在吹嘘经年经历,“我翦除四王叛乱,去过江南,又来到这边境,你们是我见过最英勇的大明将士。”单周不敢喝,直觉告诉自己,这个将军得罪不起,他默默的反驳道,我们就是宁王府护卫军,不归兵部,你别想把我们拉拢到边境守军里。 “朱将军,去过大明那么多地方,哪里的姑娘最漂亮啊?哈哈哈。”人群中你一言我一句,开始民间热度最高的话题。 “我只看军士,不看姑娘,再说,我去过的地方有限,等这次行军完毕后,我还要去其他地方多看看。”朱将军已经融入了这些兵卒中,一如当初与观自在书院的学子们打成一片。 “那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濠州!”朱厚照又喝了一晚,他已经习惯了酒中辛冽的问道。 “濠……?!”精选的陪喝士兵有一个脱口而出,被单周一个巴掌捂住了嘴,给了一个恶狠狠的眼神警告,朱厚照浑然未觉,这个地方他向往了许久,“濠州是我**龙兴之地,濠州是我大明基业之始,濠州自古便是宝地,濠州又是我中都所在,濠……”朱厚照一连说了若干理由,每一句都被走近的宁王听见了,纪荣歪头对着宁王投了一个尊敬却又看破不说破的眼神,宁王面无波澜,淡定前来,“王爷!王爷!王爷一起喝一杯!”宁王心中颇有忿意,这些勇士平日喝酒如喝水,今日怎么还没把皇上灌醉,他正准备亲自端起海碗,但听见急切的战鼓声乍起,仿佛雷鸣般震撼,宁王挑眉眼神犀利的望向辕门,众人醒悟过来后,纷纷散开坚守阵地去了,朱厚照一时未有反应,茫然的看着方才还言笑欢宴的人已经投入了战场,军中所有人马整备完毕,锋刃在手,出阵御敌。 来的正好,宁王略略抬首抿唇一笑,看着远处被无数火把照亮的天空,在隆隆呼声和万千马蹄声中,于疆场中央志得意满不怒自威,兀良哈的残余果然被引来了,他微笑的颔首,心绪全在战场,根本没有注意到朱厚照看着自己。 “敌寇来犯,战场危险,纪大人,请带朱……将军去后军休息!”单周等若干亲军还在宁王身侧,既定的出战就要到来,个个跃跃欲试。 “是!”纪荣单膝行礼,答的非常忠诚,皇上还是去避险比较稳妥,他无比赞同宁王。 “不,我要和皇叔一起去!”朱厚照一改酒酣之态,斩钉截铁的说道,他身穿铠甲,一瞬间便有了武将的气势。 朱家皇亲国戚人数众多,早猜到朱将军年纪轻轻一品大官,身份非凡,原来王爷备份比朱将军高啊!单周等人默默点头。 宁王话在嘴边,刚想反驳,又被朱厚照抢了先,“上次郑王出兵,皇叔就只身赴疆场,这次我一定不会再错过。”他眼神坚定,任凭宁王如何拒绝都不会改变,单周回想了京城郊外亲自迎接宁王的那一役。宁王看了看辕门处,外围埋伏的精兵将来犯敌人包围,就等自己军令全力攻伐,军情瞬息万变,他没有多余时间和朱厚照好言规劝,转头看向纪荣,示意他直接将皇上扛走,过后自有宁王出面顶着。单周等人还在诧异,有人居然能令王爷顾忌,朱将军是神人。 纪荣伸了伸脖子,意思是自己小命不保,王爷亲自上。朱厚照不管两人,直接跨上身边的一匹骏马,他在马上紧抓缰绳,多日练习骑射,御马技术极其出色,他原地回转了一圈,带着对战场的憧憬和胜利的追逐,策马疾驰离开。 宁王和纪荣两人大惊,“皇上!!”单周想跪也不见人影了,宁王分心战事,又要兼顾朱厚照,他咬了咬牙关,“纪荣!你去保护皇上,一定要把他护在战场后方!”又一指身侧亲军,“你们随本王前去破敌!” 朱厚照快意驰骋,穿过辕门,踏越壕沟,来到两军阵前,兀良哈的骑兵被重重包围在大明的军队之中,进退两难,困兽犹斗,朱厚照真正在战场上直面敌人,直面锋刃,劲风呼啸,狼烟四起,旌旗招展,鼓声震天,满眼都是狰狞可怖如同地狱般的场景,身后鼓声变换,激烈起伏,那是进攻的军令,大明的铁骑个个神勇的冲向敌人,两军交锋一片血雨腥风,朱厚照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男人心中建功立业的渴望本能被唤醒,他望着黑夜下,被无数篝火照亮的千人舍命厮杀的战场,双手紧勒缰绳,几乎就要亲自入阵杀敌。 “皇上!”宁王自后骑马飞奔而来,在朱厚照身边勒马,他刚下了全军进攻的军令,便全力追赶,终于找到了天子,内心的焦灼使语速也变快了,“此地万分凶险!皇上请回!”因为形势危急,宁王也顾不得礼仪了,直直对着朱厚照吼道。 “朕就是想看看皇叔的战场,这些都是大明的兵士,也是朕的兵士,兵士在浴血奋战,朕岂能苟安于后方。”朱厚照眼神仔细扫过这一片血染的疆场。 “皇上是万金之身,万万不能有事!”宁王一改平日从容的仪态,满面怒意,还有浅淡一点担忧的体现在紧皱的眉目间。 朱厚照感受到了宁王的关切,神色得意,自信大笑,纪荣也随即赶到,朱厚照直接抽走锦衣卫指挥使手中的长剑,冲入战场。 宁王阻止不及,想要唤回朱厚照,却发现根本无法阻止皇上的疯狂,他对着纪荣,“皇上驾临此地,必有后方援军,你快去调援军来护驾!” 纪荣左顾右盼想要找替补兵器,但不能怠慢宁王,“王爷!皇上一人冲到此地,根本没有后方援军啊,”纪荣觉得自己这条命今夜是保不住了,吼了一句实话,“他就是来找你的!”不是任何试探监督。 单周终于追上了王爷,他眼力极好,把自己的宝剑扔给了纪荣,纪荣接过疯一般冲入阵中护驾去了,数名锦衣卫也跟随而去。 “王爷,战场凶险,万一皇上……”单周提示宁王。 宁王恍然大悟,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万一有何不测,皇上有失,届时不论兵权,就是这皇位也会动摇,如今自己半壁江山为藩地,这天下最有可能是谁的…… 劲风吹拂下宁王额边的发丝也在纷飞,一贯沉稳算无遗策的内心在激烈的摇摆,宁王眼中一片焰火和血染,他眼神逡巡着寻找那个身影,却始终寻觅不得,本是快意的疆场,此刻变得沉重而煎熬,他深吸了几口气,看着帅旗还有远处隐约的大宁城墙,手中缰绳愈捏愈紧。 朱厚照投身战场,兀良哈的骑兵和大明的精锐交叠在周围,开国的传奇,成祖的战功,宣宗的亲征,此刻都化为真实的场景,没有比之更震撼,他紧握长剑,朝敌人杀去,一个兀良哈骑兵被他刺中腿部,翻下马去,被列阵攻防有序的大明兵士就地砍杀,鲜血溅到朱厚照的铠甲上,一股浓烈血腥味充盈鼻腔,还未来得及有感,身旁又围上了几名骑兵,他铠甲鲜亮,于骏马上异常显眼,一看就是将领,兀良哈人疯狂的朝他扑来。 鼓声有变,缓急交错,震的朱厚照心跳加速,那是宁王的军令,兀良哈人已入包围,全军合力痛击! 纪荣等几十赶到,干净利落的解决了几个敌人,锦衣卫是万里挑一的身手,高超武艺看的众人瞠目,明军受到了鼓舞,不知情的还以为朱厚照就是王爷亲自上阵,本就士气如虹,这番更是军势滔天,纷纷尽全力战斗。 宁王在辕门旁瞭望台高处俯瞰战场全貌,兀良哈中了埋伏后,几次突围失败,明军收缩了攻事范围,敌人伤亡惨重,但拒不投降,在战场中央垂死挣扎。终于,在万千人中,他看见了朱厚照,他于骏马之上驰骋疆场,但过于瞩目,众多的兀良哈人转而向他包围,局势初显不利,精心布局的阵型因为朱厚照的加入被破坏了,宁王再次确认了一眼战场,吩咐单周到,“你替本王接管战场,全力歼灭兀良哈残余!” 单周本在惬意围观,得知宁王要亲上战场,大惊失色,“王爷!”规劝的话还未出口,宁王已迅速的离开了,他看着王爷翩若惊鸿的马上英姿冲入敌中,又自我宽慰道,王爷亲手去实现皇图霸业了。 耳边持续不断的喊杀声已经麻木了,在血与沙的世界中,只有杀戮,朱厚照在马上被一批又一批的骑兵包围,护驾的锦衣卫也渐渐力不从心,纪荣既要护着皇上,也要自保,在对方密集舍命的进攻下,身上多处已受伤,血液模糊了视线,依旧死死的不离朱厚照。 战场旌旗变了方向,鼓声变成了最为急促而锥心的节奏,宁王亲自冲锋陷阵,他手握**,一骑当先,于烈烈风中,在大明纛旗和宁国旌旗,投入杀地。 骏马飞奔,宁王松开了缰绳,绝佳的骑术下,他左手持弓,右手满弦,数箭齐发,箭箭直取敌人咽喉,以疾风迅雷之势横扫周围敌寇,兀良哈人不敌,纷纷倒地,被斩于马下。 “本王乃大明宁王!尔等还不速速被降!”宁王在战场中央,厉声喝道! “叩见王爷千岁!”他麾下将士无不称颂,自胸腔内爆发的无数吼声在这一方天地间回响,军士攻势丝毫不减,手中利器全力挥向敌人。 宁王替朱厚照解了围,原本围攻他的兀良哈人,全部被宁王吸引了注意力,嗜血民族的本性斗争到死,对方主帅终于出现,随即调转进攻,扑向宁王处,誓要同归于尽。 朱厚照伊始便目光胶着于宁王,马背上射箭的英姿仿佛一桢桢画卷般镌刻心中,不论时光如何磨灭都不会忘记,喧嚣的战场,无数的人影,都是他的陪衬。 朱厚照突出包围,策马来到宁王身旁,他刚想唤出,就见众多羽箭朝这里袭来,宁王的亲卒或以盾抵挡,或用**挑落,将王爷护在中心,宁王见朱厚照朝自己而来,视线转向,瞬间的疏忽,便有一支长箭袭向他的后心,朱厚照**良驹飞驰,他手中长剑划过一个优美的弧线,挑落了那支暗算宁王的箭矢,“皇叔小心!”他英俊的面容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喜悦,也带着驰骋疆场的快意。宁王看他并未受伤,着实松了一口气,并无在意方才自己的险地,他继续指挥此地明军交战,“皇上,今日便请领略我大明军士之英武。” 朱厚照和他并辔,郑重的点了点头,两人共同在这战场上,等待得胜的一刻。 在明军顽强的作战下,兀良哈的骑兵被歼灭,原野硝烟,圆月当空,战场渐渐沉消,朱厚照和宁王亲历了胜利,此役过后,这边境重镇彻底重归大明版图,兀良哈,蒙古数年不敢南下,此战过后辽东边境将有数年和平时光,朱厚照抬头看着星幕良久,北斗七星熠熠生辉,斗转星移也看尽了尘世间千百年风云沧桑。渐渐松懈后,才品味到绵绵不断的酒意,天子亲征,文韬武略的豪情抒满心怀,他纵马驰骋,掠过这一方战场,朝远方而去。 捡回一条命,还在喘气的纪荣一口血沫子喷了出来,“皇……将军!!” 宁王不等他人,也跟随朱厚照冲了出去。 朱厚照不去他处,一路飞奔数里进了大宁城,穿过高大的城门,满眼都是稀落的街道,凋零的屋舍,零散的居民仿佛知道了大战完毕,听闻马蹄声,纷纷出来探望。朱厚照驳马驻停,他望着这座没有生气的城镇,不知该去何处。 背后又一串急促的马蹄声,宁王也进了城。 “朕只是来看看,皇叔一直挂念之地。”朱厚照微微笑道,带着点宽慰,望着身侧目光隐隐的宁王。 宁王从马鞍处解下了一个酒壶,抛给了朱厚照,“这是庆功酒!祝贺战事胜利!”朱厚照接过了行军酒壶,扔了壶盖,将满满的酒水大口灌入,此时此刻,惟有烈酒才能般配。 皓月当空下,宁王看着大宁旧址,催马徐行按着记忆中的城池图册路过一条条巷道,终于在一处断墙残垣,烈焰焚烧后的墟迹处下了马,自大战开启,他无暇换装,还是那一身锦衣轻甲,染了血迹,沾满硝烟也不减分毫气度,在广大的城中仿若遗世独立的谪仙,月华将他的身影投射在斑驳破败的遗迹上。宁王俯身,单膝点地,右手触摸了一块碎裂的石阶,然后缓缓的握紧了拳——后世子孙朱宸濠今日重回大宁。 朱厚照猜到那是昔日宁王府所在,成祖靖难后挟宁献王去北平,恐宁国再建,将宁王府与大宁城付之一炬,从此大宁失去藩王镇守,落入异族,百年间几经战乱,今日在后代的战功下,终于重归大明。朱厚照抹了抹唇边的酒渍,百年江山风云变幻,帝王将相耀世又淡去,只有这残存供人凭吊抒怀。 宁王听见了身后脚步声,他起身回首看着当朝天子,权力固然重要,然大明国威,社稷尊严在上,蒙古兀良哈才是世代结下的死结,朱厚照仍是皇上,他不会容许天子在这与异族搏杀的战场有损,更不会利用卑劣的手段折损大明一丝荣耀,“皇叔……”朱厚照唤道,天下兵马元帅的兵符令牌,一直握在天子手中,从未交予任何人,朱厚照携带这枚能号令百万雄师的令牌只身从京城来到此处,宁王文韬武略世间罕有,然而他毕生所求不是闲云风雅,也不是荣华富贵,还是朱厚照唯一不能分享共有的,方才激烈的战场,使他热血沸腾,而在这寂静的遗址上,北风呜咽,豪情褪去,理智渐醒,本想交予宁王的令牌,此刻正贴身放置胸前衣襟处,能困住宁王的只有江山,只有将这至高的权力紧握在手,他才会回头看自己,这大宁城要不要重新分封给宁王已经不重要,也没有悬念。 两人所想都不出口言说,朱厚照轻唤了一声,并未上前,宁王今夜不是朝廷亲王,也不是继承了百年王爵的宁王后代,他只是一个大明子民,带着纯粹的忠义理想,为国杀敌,朱厚照也卸下了天子之尊,如同仗剑天下的侠士,一骋疆场慰藉平生所愿。两人默契的一笑,朱宸濠微微一勾唇角,在圆月夜色下,他的眉目浸染了边境的霜雪,一改往日夺目耀眼的风华,十分淡雅出尘,这个笑容如碧叶一片坠入镜湖,将朱厚照因为热血战事暂抛脑后的理智轻点起阵阵涟漪。 营地内篝火直冲云天,这时才是真正的庆功宴,两人自大宁城策马归来,在军营外围下了马,宁王以地为席,仰面看着漫天繁星,耳畔尽是军中鼓乐和众人放肆的笑声,朱厚照也豪迈躺倒在这天地间,以皓月星光为穹顶,以地上万里为席卷,两人离得得近,经历生死搏杀,闯过惨烈的战场,嫣红的血迹残留在身,别样动人心魄,大胜敌寇,醉卧沙场,轻裘风流,人生求得一次,此生足矣。 京城太傅府,不懂刚打完麻将,这才翻出六部的奏折,皇上一月前独自出宫,到了边境才传回书信,让自己打理朝政,每日必定还要将朝中之事处理对策罗列详细,快马运送边境,呈递皇上。不懂举重若轻,小事让六部内阁拟好对策,大事充分和稀泥后,全部给皇上去定夺。 无休今晚又来名正言顺的蹭饭,他往客厅一坐,举起筷子,“告诉你个好消息,皇上起驾回京了。” 不懂吃着京城最时兴的洪都煨猪手,觉得不合胃口,“你呢,直接告诉我,皇上什么时候到京城,那时我好去宫中装作很忙碌的样子。” 无休一碗热汤下肚,摇头晃脑说道,“不知道!” “切,锦衣卫指挥使都是你徒弟啊,你居然不知道?!”不懂挖苦道,然后再问起正事,“宁王也回京了?” 朱厚照的行程在朝中人尽皆知,他御驾亲征大宁城,宁王除了要听从其调遣外,也身兼护卫之责,一旦战事有变,必要护皇上万全,这也是朱厚照“千里寻亲”不用兵马跟随的原因之一,皇上若有闪失,不懂一定会联合兵部,治宁王败军之罪,纵使宁王有异心,也逃不过朝廷的讨伐。 无休的江湖地位无可撼动,锦衣卫掌握的信息和密事他无所不知,他吞完了一碗饭,点了点头,“你为什么还那么关注宁王呢?嫉妒是没的治了,除非你留头发。” 不懂没好气的瞥了一眼,宁王的行踪才是皇上的行踪,皇上他只身来到军营与兵士同甘共苦亲自杀敌,战事之后公开身份,士兵们哪个不敬佩,日后归来还可侃侃而谈曾于皇上一起作战,这是人生莫大的荣耀,这些士兵不是一般明军,而是宁王麾下真正的精锐,历来只为宁王誓死以从,如今被天子折服,皇上的用心不可为不良苦,宁王心智超群,他不会看不明皇上举动,但是不懂猜不到宁王会不会就此改变反心,亦或是改变策略。 纵使知道边疆苦寒,战事险峻,不懂也不曾挪动一步寻找朱厚照,因为他对朱厚照心思领悟的太深太透。 无休又吃了一碗饭,“不懂啊,当初先帝让我照顾你,听你调遣,是留是走听凭你自己决断,我看我可能这辈子都要在你这里吃饭了……”多年来,无休与不懂一起经历,他熟知不懂的一切,他劝不懂不要再插足宁王和皇上间,宁王玉树临风其内心狠绝,皇上城府极深龙心不可捉摸,他们之间纠葛社稷权力外,还有道不明的暧昧…… “走的了吗?天下都是皇上的。”不懂没好气的说。 “哦哟,有故事?皇上走之前和你说什么了?”无休饭饱了,开始扫荡配菜。 “皇上夸你记性好!”不懂实在没胃口吃饭,干脆回房躺倒。 十日后自长城脚下开拔而来的大明边塞驻军接管了大宁军事,朱厚照和宁王起身返京,又是一年光景流逝,人马一路往南领略边塞长城,重镇军防,群峰绵延,而后进了嘉峪关开平城,城中军民众多,商贾云集,一片繁华景象,进城之后,朱厚照改换马车,一路到了城中官署,接见全城大小官员后,才匆忙赶来后院,未推门而入,就听闻宁王的咳嗽声,自从大宁城出发,渐入严冬季节,宁王偶感的风寒竟不愈,一路勉强前行,今日入城前又发起了高热,只得卧床休养,一剑的剑伤带来经年累月的陈疴旧疾,宁王乏力的看着床帐,脑中盘算着京城事务,却又无力支持,在清醒和昏沉间,眼前都是大宁和南昌交错浮现的城貌。 朱厚照看望过昏睡的宁王,听军医说,吃了安神平热的药,一时不会醒来,又急着离开去处理堆积多日的奏折了,不懂也太事无巨细了,任何奏本都送来,就是一天十二时辰也不一定能看完。 朱厚照脚步声刚远去,宁王便睁眼,挣扎着起身坐好,单周和叶子已经来到房中,“王爷,当日除四王后,我们留在京城郊外的几万兵马,如今已经彻底归入兵部,属下已暗中联络,各部人马已渗透边防军,京城守军,若王爷有令,一定谨遵王命!”叶子低声复命道。 宁王脸色因为高热有些绯红,连嘴唇也是少有的艳丽,他听闻后满意一笑,一记点头,又觉得头晕,连忙自己扶住了额角。所以,宁王只身只带少数兵马收复大宁城,可谓一箭双雕,既能建立军功,又能不着痕迹的将自己剩余人马安插各军,他日一旦形势有利,掌握了兵马才是制胜要诀。 单周随即关切道,“王爷,您一路徐行慢走,京中皇上久久不归,六部内阁朝中要员都对皇上颇有微词。” “皇上不是要领略江山风光么,正好一路走一路观赏,岂能如急行军一样,”宁王力气不济,说完后闭眼养养神,一身闲暇燕居服与之前战场的战甲有天壤之别,文静闲雅得根本看不出他在运筹狡黠之事。他故意装病拖延行程,眼下年节又近,离京城尚有距离,如果皇上不在京中渡过新年,朝中肯定又是怨言留言纷纷。只是这一开始装病太像了,近几日居然真的病倒了,宁王也不多在意,只感慨自己许久没有回南昌,亲自坐镇藩地了,因为高热,他眼角微红,如一抹无意的丹姝绘影,露出罕有的柔和,与平日里飞扬恣意判若两人,本想再看藩地来的邸报,碍于病情只能作罢。 第二日清早,经过一夜休整,宁王已无大碍,在早膳时才听说朱厚照病倒了,官署太医忙碌了一整夜,他到凌晨才力竭昏睡,宁王听闻,沉思了片刻,把碗中的八宝烩珍粥喝完,才来到朱厚照的寝室。 室中一股浓烈安神汤药的味道,宁王皱眉,停留片刻却还是往里走去,太医和内侍见了他,纷纷行礼后退去,朱厚照躺在几层锦绣被衾中,宁王站在床边,轻轻唤了声,“皇上?”床上之人双目紧闭,脸色潮红,风寒之症非常严重。宁王看着昔日英挺的面容如今憔悴不堪,沉静的面容上不辨情绪,他下意识的伸手想触摸一下皇上的额头,还未触及到皮肤又缓缓的收回手掌,他未多停留,抬步向外,走出两步,又回头看了一眼病中昏睡之人,微微一笑后离开。 皇上病的严重,御驾一行全凭宁王定夺,宁王自有上位者的风范,纵使是朱厚照的护卫亲军,还是锦衣卫,此刻人马悉数听他调遣。宁王在官署正厅上坐,他今日一袭亲王制仪的深紫锦衣,织绣金色团龙纹,腰系金玉缀碧玺的革带,配上那过人的容貌,让此地的官员们深深体会到皇家贵气,风华耀世。 “皇上胸怀天下,心系百姓,故行幸北疆,体察民情,如今驻跸此地,愿多驻留几日,深体民间疾苦,尔等身为地方要员,当谨记勤勉政事。” “是!”众多行礼答道。 “敢问王爷,皇上此刻在何处?”正厅容纳了几十人,地方官吏不论品级高低都聚集在此,一睹宁王风采,也有些新晋小官,不熟为官逢源之道,想要表达忠义问候皇上,却是不知此问得罪的是宁王,由王爷出面接见众人已是充分表达了朝廷的关切,皇上明摆着不愿露面,难道还要王爷应众人要求请出皇上么。 宁王抬眼扫过众人,不怒自威,盛气逼人,前排几个老道的官员已经低头不敢看他。 宁王含而不露,“皇上微服出游去了。” 皇上的病情被宁王隐瞒不发,他吩咐锦衣卫务必严密保护,京中每日送来的奏折都堆砌在寝室桌案,朱厚照连续多日卧床,时睡时醒,根本无力批阅,这日宁王照例来探视问候,皇上仍旧昏睡,宁王望着那些积累成小山一般的奏报,结合今日刚收到的京中动向,依旧转身离去,刚回去自己的院落,纪荣和太医便来求见,宁王命人请来正厅,招待了好茶。纪荣和太医来到正厅,就听伶人抚琴,宁王一卷琴谱展开在桌案,正低头誊写新得的曲谱,空中流动着铮铮雅乐,纪荣见宁王一身银灰色贵族长袍,头戴铂色的精致发冠,银缎发带垂在脸颊两边,一见来人面露笑意,端的是一派风流倜傥闲淡风雅的作派,要不是先前领略过他铠甲雄姿,见识过沙场征战,真真觉得宁王就是富贵闲人不问政事。 宁王坐姿端正,一抬手,“二位入座请用茶。” 纪荣是不敢在宁王面前坐下的,他面脸忠诚冲着主位上优雅喝茶的宁王拱手道,“王爷,太医有皇上病情禀告。” 宁王双唇将要碰触杯沿,他闻言又放下了茶盏,正视纪荣道,“哦?可是皇上今日痊愈了?那么纪大人可以张罗回京了。” 自从宁王放出话来,皇上微服出行,适龄女子无不每日盛装在城中游逛,就是因为听说皇上容貌英俊,是天下一等一的美男子,人人都欲邂逅,弄的街上只要是长相稍可的年轻男子就会被人围观,又听说宁王容貌更是绝伦,京中更评为天下第一,如果是遇见皇上和宁王共同微服出游,那真是三生有幸,所以近日开平城内万人空巷,企盼一睹两人真容。 纪荣偷瞄了一样宁王,如果王爷真的上街,那么城中女子一定舍命追逐。 宁王一副清闲模样,虽然看着手中的琴谱,却在回忆大宁的疆场,纪荣再次拱手,“王爷,”他欲言又止,宁王见之挥退了抚琴的伶人和几个随侍。 纪荣上前走到主位,低声道,“王爷,皇上病势减重,此处该如何行事,全赖王爷定夺。” 宁王刚拿起的茶盏又放下,双眼直视着纪荣,饶是纪荣这经历过千难万险的指挥使都感觉到非同一般的犀利。 “启禀王爷,”纪荣身后的太医沉声道,宁王眼神一转,越过纪荣看向跪倒在地的老者,“皇上风寒加重,意识不醒。” 在开平城中演绎无心朝局的宁王,始终身在权力漩涡之中,他早已明白了两人的未尽之言。皇上有性命之忧,一旦驾崩,就会江山易主,且皇上盛年尚无子嗣,此时远在京城,皇上身边只有自己一个重臣,遗照在手即是江山唾手可得。 宁王面色毫无波澜,江山传位不论古今,皆是危险重重,一有疏忽万劫不复,他一字一字道,“皇上鸿福,自有天命照拂,你只需尽力医治,若有不尽心之处,诛你全家。” “是,是……”太医被震慑到心悸不止,连忙退下守着病人去了。 “纪大人,”宁王喝了一口茶,静心品尝了上好的自然之味。“皇上是大明天子,内阁六部是天下栋梁,本王岂可随意多言,非礼勿听,非礼勿为呀……”宁王实则记下了纪荣对他的衷心表功,但表明了藩王不干政的祖训。 纪荣不再多留,“小人告退。” 宁王再也无心看琴谱,他独自坐在宽阔的正厅中,这算不算千载难逢的良机? 京中不懂和无休收到了开平城传来的密信,两人头碰头的看完,然后把信烧了。 “怎么办啊?”无休一转头眼神真挚的问道。 不懂也同样转头,对视着无休,一本正紧的回复道,“不知道啊!” 无休一脸失望,“不可以不知道啊!” “为什么不可以啊!” “因为……”无休欲言又止。 “因为这封信虽然是你徒弟纪荣送来的,但是内阁知道吗?六部知道吗?还有就是,宁王……他知道吗?”不懂从椅子上站起来,在太傅府的书房里溜达了一圈。 “不知道啊!”无休学不懂方才一摸一样的语气和模样。 “所以啊,皇上现在究竟如何了?”不懂仰天长叹。 朱厚照生生挨过了两天病痛煎熬,九五至尊也同普通百姓一样,免不了这疾病侵扰,在极端痛苦中,无法分辨身处何地,依稀是乾清宫,又或是军帐,对了军帐,千里赶赴战场,是宁王和自己的军帐。 宁王正在官署听文人墨客品评最新流行的杂曲戏文,皇上此行跟随的另一个贴身内侍陈卓匆匆来到宁王身边,得宁王首肯后,才悄声耳语道,“皇上醒了,一定要见王爷。” 宁王离席,由陈卓前面引路,来到皇上的寝室,一踏入就见太医,内侍跪了一地,朱厚照坐在床头,带着怒意。 “皇上,宁王来了。”陈卓带着兴奋的语调,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微臣参加皇上。”宁王拱手单膝点地。 朱厚照病中,面色苍白墨色眼眸更显明亮,看见宁王前来,虚弱一笑,这个笑容饱含了太多道不尽的真情,连宁王看了都有些心软。 “皇上,您应该无碍了吧,真是上天庇佑。”宁王起身走了两步,来到床前,不由得语调也温柔些许。 “朕……还是头疼。”朱厚照喉咙沙哑,精神不济。 “皇上还需多多静养,”宁王对待病患耐心甚好,在场的人已经瞠目,王爷居然也会有这么温柔的语气,众人交换眼神,默契的退下。 朱厚照见烦扰的外人终于退的干干净净,又重复了一遍,“皇叔,我头疼,觉得这次快要挺不住了。”他说完闭眼续了续力,又看着床前的宁王。 “皇上不可,您是万金之身,千万不可有事。”宁王说的恳切。 朱厚照咧嘴笑道,“皇叔,总说我是万金之身,可我也是凡人之躯。我这几日恍惚间,总觉得皇叔在身旁陪伴,想到有皇叔在旁,就觉得这病也能熬过去。”朱厚照声音低沉。 宁王认为话中有猜忌,莫不是怕皇位被夺才**着熬过去,却忽略了朱厚照想要表达的情感,朱厚照再炽热的内心也掩盖在平静的面容下,只有双眼流露不及万分之一的情感。 “皇上一人身系江山社稷,身系天下万民,总可化险为夷。”宁王见他应事无碍,草草周旋。 朱厚照轻轻哼笑,“皇叔有时候就在身旁,却心在四海……” 宁王已无心对话,连敷衍的笑容都没有了,刚欲迈步告退时转念一想到前几日的布局,又重新回到朱厚照面前,“皇上尽量宽心,城中店肆林立,待皇上痊愈了我们去吃尽城中小吃,可好?” 果然皇叔对美食的执着令人佩服,朱厚照毫无胃口,却有了希冀,依靠一点幻想来支持病中漫漫长夜。 又过了两三日,朱厚照病情已将痊愈,宁王这几日不再舞文弄墨听琴看曲,只按照朱厚照的旨意一一翻阅奏折,“江山有赖皇叔,朕病中不便理政,还请皇叔代为操劳。”朱厚照说的言辞恳切,宁王自认识人精准,却也分辨未明朱厚照有多少信任托付,有多少情感宣泄,看着他,良久才说道,“好。” 朱厚照喝过药小睡片刻醒来,正午刚过,室中阳光暖意浓浓,他揉了揉眼,发现宁王仍在,正俯首看一本奏折,他面前整理了两叠厚厚的小山状的奏本堆,一堆是看完的,另一堆是还未看的,宁王手握毛笔看的入神,没有发现朱厚照已在身旁,朱厚照抽走了宁王手中的奏本,奏本中单独一张纸笺调落在地,遒劲字体只写了两句诗: 纷纷雨竹翠森森点点飞花落绿荫 朱厚照读了一遍,将纸折好放入衣襟,宁王上次的私印就是被他如此堂而皇之的收入怀中,今日又如法炮制一遍,他撇了撇嘴打算躺回床上装作无力,没料到宁王居然说道,“皇上,待臣此诗作好了,再赠予皇上可好?” “皇叔当真?”朱厚照惊喜道。 宁王并未回答,只是点头,“皇上还没用过午膳,要不皇上与臣上街觅食?” 朱厚照如同孩童般欣喜异常,连连点头,“这就走,这就走。” “诶,皇上,不必着急,先换过衣衫,打点齐了再走。”宁王歪头打量着眼前一身明黄,笑的颇有深意。 不多时,朱厚照才明白宁王说的打点齐了是什么意思,两人换上平民衣衫,贴满络腮胡须,一人手持一把摇扇从后院小门出发,潇洒的在街巷中穿行。 “皇……嗯,叔……叔,”朱厚照结结巴巴的称呼道,宁王虽然衣衫简朴,身姿仍在,一双凤目不掩风流,听见这个称呼,他忍不住咳了几声,“少爷,叫我管家即可。” “哦。”朱厚照也学他摆了摆衣袖,尽情领略市井之态。 两人路过众多小摊小贩,“管家”把“少爷”看中的和自己有兴趣的吃食都买了个遍,糕饼蜜饯糖果烤肉,每样都品尝了点,吃不完的塞进油纸包裹里,真正是尝尽美食。 城中半片街市已过,两人在一处小馆落脚,点了满满一桌面食茶点,配上边地风味的苦梗茶,店中有江湖艺人说着三国传,声情并茂,食客们也听的津津有味,正巧说的是孙刘两军火攻大破曹军,诸葛亮三气周公瑾,宁王嘲笑了一声,朱厚照问道,“皇叔难道是嫌这人说的不好吗?” “自古成王败寇,是非功过任后人评说,只是市井百姓黄口小儿之说,却不是真正史实,辅佐孙氏开创江东基业,周公瑾怎会被诸葛孔明气死。”宁王吃了口包子,馅香味美。 “刘氏为汉室正统,理当尊刘,孙氏割据一方,终不利天下一统。”朱厚照啃着果子,借古论今。 “据说宁王正在独醉楼喝酒呢,我们快去看看!”街上行人议论纷纷,朝城东赶去。小馆中本没有几桌食客,听到这些,连忙结账离开,说书人见听众寥寥,也收拾了摊子,准备去瞧瞧热闹,“这位先生怎么不说了?”朱厚照意犹未尽,还想继续听下文,毕竟这民间的演义比宫中的正史孤本生动的多。“这位看官,请明天再来,小的要去见一见宁王真容,据说千岁爷在独醉楼喝酒呢。”说完随即不见踪迹。 万岁爷和真正的千岁爷面面相觑,半只包子塞进嘴里,宁王一侧腮帮鼓着,朱厚照也塞了只相同馅儿的包子,改善了十几日来寡淡的伙食,食不言,两人眼神默契交流,决定去独醉楼看看。 独醉楼在城东,此刻被人群围的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纪荣和单周奉王命出来探听市井民情,在二楼最大的临窗雅间把酒言欢,楼下一众女子仰头张望不止。 “单兄,来再敬你一杯,”纪荣一身富贵公子装,不放过既是履行公事又能喝酒助兴的绝好机会,眼前的宁王心腹一身白衣,倜傥兼有狡黠,一看就是个行事历害的人物。 “纪大人客气了,在下敬你。”能和指挥使喝酒,单周也觉得难得,传说中纪荣面若夜叉,声如洪钟,杀人如麻,今日同桌,传言实在是太假了,纪荣一副斯文书生模样,不仅毫无架子,反而有些苦命谋生路的无奈。 楼下人头攒动,纪荣和单周只觉得楼下百姓越聚越多,不由得满面狐疑,相邻雅室传来一阵放荡不羁的笑声,“啊呀,宁王!”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句,众人纷纷附和道。 雅室相通,中间以镂空屏风相隔,听见这句话,单周和纪荣寻找笑声,见到真人后,僵硬的转过头。 “宁王”身量不高,在雅室坐姿豪迈,一把折扇在手,得意的看着城中街道,朱厚照和宁王来到楼下,抬眼望去,二楼那人身穿淡色衣袍,一顶善翼冠遮住了头顶,不是不懂又会是谁。 不懂看到了人群中直直站立格格不入的两人,笑的更加开怀,“本王有要事在身,先走了!”说罢他离开掸了掸衣襟,飘然离开。 城中官署,朱厚照,宁王,不懂三人在正厅各自落座,纪荣和单周回来复命,瞥见这种场面,几句过后便开溜告退了。 “太傅,你怎么来这里了?”朱厚照卸下了乔装,恢复了帝王装束。 “想你了,马上过年节了,带你回京城呀。”不懂打包了独醉楼的一坛好酒,尚未开封,他把玩着坛子。 朱厚照再问,“那你为何要办成宁王的模样?” 不懂看了看脸色不善的宁王,“好玩啊,如果我不扮成宁王,你们还会这么快来见我么,我怕皇上啊又会去哪里狩猎露营巡视……”不懂暗指宁王带着朱厚照只顾游玩不回京城,居心不良。“是不是呀?宁王?”不懂语气轻快,转头直视宁王。 宁王冷笑一声,自己居然被不懂诓骗了,早知如此,方才知道有人假扮自己就直接杀掉了事。想必他知道皇上久离京城,不问政事,不理军权,又病势不愈后,急忙赶来此处,维护皇上周全,忠心可嘉啊,想到这里,宁王觉得头痛眩晕,不懂一来,早已痊愈的风寒仿佛又发作了,他再不看不懂,偏过脸,手指揉着额角。 “太傅远道,还未给你接风洗尘,”朱厚照从中斡旋道,“来,朕命人给你备好酒宴。” “好呀好呀,一起吃!”不懂勾上朱厚照上臂,朱厚照虽然已经品尝了一城小吃,知道不懂有事要奏,只得被他牵着走了,边走边流连宁王扶额沉思的样子。 夜幕降临,官署内一角灯火通明,不懂和朱厚照摆上了满满一桌佳肴,“先说好,我不劳民伤财的,这顿饭我出钱,”不懂指向自己。 朱厚照笑道,“一顿饭朕还是请得起。” “那我就不客气了!”不懂连日赶路,风餐露宿,早就饿坏了,连忙风卷残云般扫荡餐盘,“太傅慢点吃!” “不能慢啊!有很多事要禀告你呢……”不懂间隙回答道,朱厚照分辨了许久才听明白他的话,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 宁王在内室桌案前端坐,闭目养神,单周回来复命时就见昏黄的灯火掩映在宁王玉洁般的脸,听见了脚步声,他闭上的双眼缓缓睁开,“回来了。” 单周跪倒行礼,“王爷。” “如何?”宁王精力稍差,语气也有些柔和。 “纪荣未有回复,他忠心皇上不事贰主,但他亦暗示,绝不会与王爷为敌。”单周低声道。 宁王长叹了一口气,他起身站起,双手覆在身后,看着茜纱灯罩,良久才说道,“下去吧。”今日派单周去和纪荣攀谈,实则就是拉拢这位掌握天下动向的指挥使,对方无意投诚,那也只好暂时作罢,不仅纪荣绝对忠诚,连不懂都赶来贴身护驾。今日城中两人同行,却也不见朱厚照身边暗卫,是对自己依旧信任,还是识破了自己的试探故施疑计,与朱厚照相处日久,他已不似当初那般少年纯粹,帝王心思越发深沉难测,宁王越想头越疼,这个机会错失,恐再难有了,宁王本想在朱厚照病危时,调唆瓦剌乘机来攻,天子近臣唯有自己,是领兵的最佳人选,届时兵权到手,兵部人马也安插完毕,裹挟天子攻打敌虏或挥师京城,天下权力都在手中,但现在局面逆转,错失良机,朱厚照身边之人更没有可乘之机,自己进入了一个死局,宁王长吁不已,那个哈撒又是个饭桶,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关键时居然龟缩不出,想到这,顿时怒气上涌,但额头涨痛,宁王立刻紧簇了双眉,不断揉着额角。 饭后,不懂和朱厚照在锦衣卫外松内紧的警戒中一起踱步去寝室,严冬时节,漫天霜雪,不同于白日城中喧嚣繁华,深夜时万籁俱寂,平添寂寥萧瑟,不懂却是久别后的欣喜,他把朱厚照拉入室内,门窗紧闭,然后才得意的说道,“皇上你不在京城的这些时日,吏治赋税那些新的做法规矩,我已经帮你都推行下去了,拉着内阁六部,走三步退一步,和朝中那些老狐狸扯皮甩流氓啊,累都累死了,反正你不在,他们也没法上书弹劾发牢骚,内阁老奸巨猾,哦,不不,是审时度势,如今腊月了,各布政司已将全年的官吏考评,赋税财政上交朝廷,我呢,已经帮你整理成册了,请皇上御览。”不懂最后一句话明显语气轻佻,捧出了一卷册子,还模仿宫女做了一个敬茶的姿势,想来这些时日在宫中久了,喝的茶也不少,动作十分到位。 “哼!”朱厚照忍不住笑道,“恐怕不是你整理的吧,是户部那些新提拔上来的少壮派连夜誊抄修正得出来的吧。”他边说边接过卷册,也不急着翻开,放在了案头,刚巧看见白日里宁王刚帮他整理过的奏折小山,笔墨仍在,仿佛等待着有人悬肘书写。 “啊呀,皇上你还真看这些奏报啊。”不懂顺着朱厚照的目光也看见了自己的这些“杰作”,“这些都是我挑了些无关紧要的送来的,迷惑那些居心不良的人,真正的大事要事啊,早就每日写在绢绸上快马送来,只能呈送给你一人御览,有没有觉得我很贴心啊,既要给我们皇上留出时间巡视边境,又要让你呢知道朝中动向。”不懂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朱厚照拾起桌上的笔,指腹抚过笔管,笑道“对,是要好好赏你!太傅想要什么?” “想要放假!”不懂没好气的说道,“想回梅龙镇,去院里敲钟啊。”他没有注意到朱厚照眼中复杂的情愫。 “这可不行,朝廷要员岂能随意撂挑子。”朱厚照短时内已经回复了嬉笑的模样,而梅龙镇三字勾起了他的回忆,脑中过往齐齐浮现。 这一趟离京远游只不过是相互利用铺排各自的政事罢了,这是当年宁王来到江南时,朱厚照从他身上学到的,此刻身份时局都已巨变,不变的还是皇叔“用心国事”,或许还有自己日复一日浓厚的无处宣泄的心意。“那忙完这阵,可不可以告假休息啊,反正新年里朝廷也要放假的嘛。”不懂知道,扫平了吏治和赋税,下一步就是军权,他这个天下兵马大元帅当初先帝封给他只不过是缓兵权宜之举,将四王安抚后任其各自内斗,现在天下一统,历来兵权都归皇帝,朱厚照收归天下兵权,只余一个障碍,为了障眼,不懂也甘愿继续挂名元帅,加上政见不合,没少受宁王的敌意,唯有宁王和皇上间的较量,不懂不愿参与,躲的越远越好,但自己最清楚,今生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违背当时舍弃江南悠闲卷入京城权力交锋的誓言,亲情相依,此情不悔。不过能躲一时也是好的,今天假扮宁王得罪了他,最好这一个月都不要再见到他。 各有心事的两人,交流完政事就散了,朱厚照挑灯夜读看完了卷册,十分满意,所有的政事都朝着自己既定的蓝图而去,明日该下旨众人启程回京了,京城才是真正的天子居所。 这一夜下了连绵不断的雪,清晨醒来,窗外是一片银装雪景,朱厚照在大院中央几株梅树下,端详被白雪装饰的腊梅花瓣,晶莹玉润叫人忘了它的冰冷, 院中角门闪过一个身影,身影后还有一个人跟随,两人步履匆忙的赶路,朱厚照认得领路的那是宁王的心腹单周,在宁王的军营内鞍前马后十分得力,还有一个更加眼熟,是前日刚给自己诊脉的太医。难道是宁王……?朱厚照狐疑的跟随,两人见身后有人,转身一看还是皇上,连忙下跪,“参见皇上,皇上万岁。” “何事在院里疾走?”朱厚照一副好奇的模样。 单周实禀,“回皇上,王爷病了。”他决定为王爷再树立一个贤明形象,就把昨晚的事也说了,“王爷昨夜感到头痛,想是风寒又发作,觉得与前几天一样睡一夜便好,不料今日一早,随侍去伺候王爷的时候,发现王爷烧的厉害,整个人都唤不醒,所以小的请太医去看看。” 朱厚照听了心中一动,他再问道,“你说风寒又发作,是怎么回事?” “回皇上,王爷自行军以来,风餐露宿,食无定律,刚到这开平城便患了风寒,只是不重,未有在意,而后皇上圣体违和,王爷也是日夜担忧,不曾松懈此地安危,可能是王爷昨天外出又劳累了,风寒再次发作,没想到今日严重至此,卧床不起,饮食不进,小的万分担忧,故而请了太医疾步赶去王爷处,请皇上恕罪。”单周把王爷的辛劳乘机托出。 “那还等什么,宁王是国之栋梁,朕也十分挂心,立刻去医治。”朱厚照走的比这两人还快,单周急忙拉了太医起身,追了上去。 进了室内转进寝室,单周果然所言不虚,宁王躺倒在一片锦被中,侍候之人,太医,单周都在,朱厚照坐在远离床榻的桌案前,看着太医诊脉,宁王的手腕从衣袖中捋出,露出了那只金色的亲王腕扣,太医诊视片刻,望了望宁王的气色,来到朱厚照面前禀告,“启禀皇上,王爷风寒颇重,需得好好调理。”朱厚照点头,示意其立即开药仔细料理。太医心中猜想宁王的病莫不是被皇上染到的,前日刚医好了皇上的风寒,药方手到擒来,退下煎药去了。单周关心王爷病情更不能懈怠宁王帐下的事宜,向皇上告退。 众人散去,朱厚照起身来到床榻前,此处寝室虽在偏远边城,却由官署众人布置的富丽堂皇,比京中王府的寝室还要艳丽,床榻锦帐颜色鲜艳,还多拢了一层纱曼,朱厚照一时也看不清宁王的睡颜,抚平急躁的情绪,他慢慢的挑开了帷帐,宁王昏睡半醒,厚厚的被褥掩盖全身,他微睁双目凭残存的意识认清了眼前人,实在没有力气,只得嘴角微动,仿佛在说惯常的见面之言。 原来神采飞扬之人的虚弱之姿是这般动人摄魄,榻上人因为高热面如飞霞,连眼角也熬成了红色,一贯的凌厉俊美全然不见,只余无助孱弱,朱厚照仿佛窒息,鼻尖已渗出汗珠。 “皇叔病了,好好养病,病好了我们一起回京城。”朱厚照坐在床边,目光含情说的极慢。 宁王意识模糊听不清他所讲,只看见一个华服身影。 剑伤,残毒,行军之苦,这身体承受了多少野心产生的痛楚,朱厚照伸手触到了宁王的脸颊,温热的肌肤像暖玉,这么久以来,皇叔你这冷漠无情的人是否为朕产生过一缕温情,这颗坚定决然的心是否为朕有过一点柔情,朱厚照看着这张脸,这容貌望见一眼便倾心,这才华也是爱恨交加。 “回了京城,好好清理你的人马,退回南昌,皇叔就不要回藩地了,好不好?”朱厚照知道宁王意识涣散,听不明自己所讲,这病中的感觉自己刚经历过,只是病中却无宁王陪伴探望,说不定宁王还在着手准备自己身后事。他想到此处,手掌附上了宁王的脖子,指间感受了血脉跳动,这是和自己一样的朱姓皇室血液,**的子孙,父子,兄弟,叔侄上演无数权力争夺,本朝…… 皇叔,你听朕的,朕定能保你无虞…… 这日太医得了皇上旨意,一定要好好医治王爷,王爷勤于国事多有劳累,务必仔细慢慢调理,不可操之过急,太医守着王爷时刻不敢松懈。 次日清晨,单周来问安,顺便将南昌宁王府今年的财税呈送,如果王爷病情好转的话,还可以过目一二。 他敲门后只听一声,“进来”便推门而入,还在欣喜王爷这么快就恢复了,已经可以起身应答,虽然这个声音有些低沉……跟平时略有……不……同…… “!”单周进入后直接惊的向后退了一步,王爷床榻上有两个人,相拥在一起,“王,王爷……”单周顿时又释怀了,王爷身份尊贵,招美人相伴再寻常不过,只是王爷平日不近女子,更无谈情感,怎么今日?单周起了好奇,不禁想看一看得王爷青睐的究竟是哪位绝代佳人,毕竟王爷绝佳容貌天下皆知,但凡适婚相配女子哪个没有憧憬过宁王妃人选,可叹王爷一心为藩,复现先祖耀业,令无数女子空有念想,今天如果探得美人模样那么日后绝对可以向手下弟兄们吹嘘三天三夜。 单周须臾间脑中已闪过诸多可能,待再看清床上之人,恨不得立刻就地消隐。 床上的人身着香色织金华贵服色,龙纹绣满衣襟,背靠几个软垫,半躺在床沿,怀中搂抱的是……王……爷…… 单周毕竟是经历过沙场生死之人,立马低头伏地,“参见皇上!” 朱厚照示意噤声,挥了挥手,单周如蒙大赦,立刻不见了踪影,退到门外就见太医端了汤药和药丸走了进去,而后不久也退出,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那便是保密才能保命。 朱厚照得意的一笑,乐见这个隐秘被人得知,他朝着怀中人说道,“喝药了。”说罢起身下床,将轻柔的将病人扶住,让其半卧在软垫上,端来汤药,用银勺耐心的一点点送入他口中,病人并不领情却无力反抗,药汁并没有入口,顺着嘴角流下。 “是不是命太医和你的手下都进来,看着朕喂你,”朱厚照放下了碗勺,用手指抹着宁王的嘴唇,抹去褐色的印记。 始终闭着双眼的宁王听见这些挑衅的言语后,睁开了眼睛,朱厚照仿若看见莹玉折射了朝霞那般斑斓光彩,宁王淡淡的勾起唇角,轻微的表情却能将心中的嘲讽展现的淋漓尽致,不比昨日的红艳脸色,今日脸颊苍白,尽显脆弱。昔年在江南,静谧的午后,情迷间吻上这淡色的嘴唇,而后今日又再度领略到这让人欲罢不能的柔弱无力之魅。 朱厚照不慍也不恼,再次端起了一旁的药碗,善意拳拳说道,“皇叔,我们去濠州,从京城一路运河南下,到南京后从大江逆流而上,待冰雪融化后开春就出发。”宁王看着他,没有回答,病中精力不济,却也隐隐嗅到了不安,自己用战事把朱厚照从京城权力场中调出,而朱厚照醉心游乐时,同样也使自己无暇坐镇藩地,且与他同行,并不能放开手来处理隐秘之事,宁王咳了几声,咽下了已呈送在唇边的药,与之吞下的还有与天子开启的博弈。 朱厚照由衷一笑,看着宁王一勺一勺喝下药饮,他无意分辨这是皇叔的顺从还是识时务,只要能并肩看遍江山,人生足矣。 如此休养了两三日,宁王恢复了大半,之前奔袭劳累过度,整个人仍是恹恹的,望去比先前多了一点冷漠疏离,不过这点威仪在不懂看来,依旧无感,他这日同朱厚照一同进来,照样尊卑不分,直接靠着桌案双手揣胸,“宁王啊,你是不是在大宁城故地待的久了,你祖上想你咯,所以高烧不退啊?” 宁王正在桌前书写此次与兀良哈作战详尽始末,他闻言抬首看着不懂,而后轻笑道,“当年靖难之时,成祖也是来过此地的。依你的意思,皇上先前龙体微恙,也是这个原因?” “……”不懂看着宁王,多月不见,他明显轻减,不变还是那通身的气派,即使是一句揶揄,也有浓浓的警告意味,还暗指当年成祖和宁献王间的旧事,指责不懂挑拨离间皇亲。 朱厚照暗自观战,更多的是回想起大宁城外,两人指点沙场,不由得心情大好,他接过近侍书中的梅枝,亲自插在瓶中,那是院中盛开之花,为宁王的寝室点缀了馨香。 诸人散尽,一人独自埋首,梅花的暗香徐徐袅袅飘散了整个内室,宁王笔墨铺满多页纸张后,他起身走近花枝,枝头上朵朵梅花雪水相融,在傍晚的日晖下染成了金黄色,他有些想念南昌王府中的书室琴房,窗外夏有翠竹,冬有暗香,室中不时有囊云飘逸,燕居修身再惬意不过。如今养病时才有难得的闲暇,他推门而出,巡香信步来到梅树下,抬头望着点点梅花,黄色的花朵勾起了他的回忆,那一年被先帝委派从京城去江南梅龙镇寻找太子,一路游历疆土,在太行山脚下小镇落脚,彼时一株迎春花在驿站驰道旁兀自绽放,漫山遍野苍翠间,只有这一簇异样的色彩,虽然微小却被吸引驻足流连,那时自己只是一个闲散藩王,根本无力与四王比肩,只有追寻太子才能夺得想要的一切,远遁江南蛰伏的太子,逐权之路的艰险,都是未知,而今时局变幻,太子已是大明皇帝,他运筹用谋,改革吏治,更新赋税,亲征外敌,早就不是那个栖身在书院中单纯学子,自己也成为天子近臣,身处权力中心,也不是那个远离京城,弦歌雅意的宁王,而昔年所想还有多少尚未实现?空中雪花纷纷簌簌,如诗句中描写的月下翩跹海上繁花之意境,无声却胜过丝竹管乐。 夜霜微光,踏过积雪小径,宁王听间前方院落有利剑破空声,他停留门扉,门未闭合,正好可见院中朱厚照在月夜下舞剑,严冬中他只着单衣,身姿矫然,剑术精湛,真正是帝王指点江山意气风发。 最后一招落地收剑,他看到了宁王,以漫天飞扬白雪为景,“皇叔。”朱厚照用衣袖擦了擦额头的汗珠,宁王这才回神,“见过皇上。” “皇叔是来找我?”朱厚照长剑入鞘,转头望向来人,眼中仿佛映满星辰。 宁王一时语塞,正想敷衍路过,被朱厚照握住了手腕,被迫回身,朱厚照投来一个盛情的笑意,“一起用膳,太医说了你我都是风寒初愈,不能过于荤腥,正好可以享用同桌饭菜。” 宁王半推半就被请上了饭桌,朱厚照帮他盛了一碗喷香的米饭,还夹了一块儿鲜菇轻轻的堆在饭上,微笑的说道,“吃吧。”说罢先端起面前的碗,大口吃了起来,宁王一手持筷,看他吃的喷香,朱厚照感受到了注视,边嚼边对着宁王抿嘴而笑,与皇叔一起真正是秀色可餐,饭量可增。 桌上鱼汤温热,腾出丝丝白气,宁王看出了这是鄱阳湖中才有的鲜鱼,朱厚照盛了两碗汤,自己喝了一碗,并不提起这千里冰封运来的心意,只要皇叔喝一口就足够。 论演绎君贤臣孝,宁王可算经验老道,他一改刚才的默然,对着朱厚照表示谢意,“多谢皇上。”说罢端起碗来品尝,鲜香适口,的确美味,他夹了几口菜,边嚼边回应朱厚照的笑意。 贴身内侍陈卓蹑手蹑脚刚想进来禀告要事,被朱厚照略略摆手挥了出去,宁王背对门口,正在夹菜全然不知。 吃完晚膳,宁王想要告辞,朱厚照盛情挽留神采飞扬说道,“皇叔留步,我请皇叔看样得意之作。”说完他取来书案旁几卷画轴,打开一卷,画上是烟雨诗意,书院小溪,两人垂钓,溪边几束海棠花开的正艳,点点飞花飘零水面。“皇叔再看这一幅,”此时手中这幅画的是大漠狼烟,金戈铁马,两军阵前激战,大明军士前锋,一人手持长缨,一人挥剑御敌,于千军万马间驰骋厮杀。 宁王脸色微变,江南与北境,朱厚照把两人共同经历之事付诸笔端描绘成图,记忆中最难忘的时刻定格在精美的画作上,时时观瞻。 “我还有一幅,尚未完成,请皇叔帮我?”朱厚照将画作小心的卷好,再次重新拿起了一卷,这幅画纸上,只有一人,翠色竹林中,画上人搭弓满弦,身姿挺拔秀美,只是五官尚未画完,朱厚照歪头冲着宁王一笑,那意思再明显不过,请宁王留步,做一回画中自己的本尊,他要好好描绘宁王的眉眼。 朱厚照请宁王在桌案前入座,“只听世人说皇叔文采斐然,字体超群,今日劳烦皇叔帮我写一篇,我好临摹。”朱厚照讨好道,脸色颇有得意,虽然说的赤诚,也是圣旨,宁王看着他纯真的笑容,只得点头。 “皇叔答应就好。”朱厚照连忙将画卷铺展开来,来到桌案另一头,若干绘笔早已备好,他思索了片刻,拿起了一支玉管装饰的兼毫,对着宁王画了起来,宁王伏案专注,一动一静皆是风华,成就了朱厚照一笔一画的深情描摹。那是一见沉沦的眼眸,即使梦中也会浮现,朱厚照从未如此贪婪放肆的专注看着宁王的脸,宁王觉察到对面之人许久未动笔,便抬头目光和他相对,朱厚照这才笑着于点睛之处落笔。 天色已暗,朱厚照亲自点燃了几盏明灯,来到宁王身旁,“皇叔,太暗了,明日再画可好?”宁王一首诗挥墨正兴,他闻言并没有停止书写,朱厚照看着他专注的侧脸,气息越来越近,宁王发现时已然来不及躲闪,抬头时正好将自己的脸颊贴上了伺机已久的唇,宁王笔尖一顿,一点墨色晕开在纸上,给诗句最后一句点上了一朵墨花。 宁王本能闪躲,却意识到这是朱厚照的寝室,以往刻意忘却的经历都浮上脑海,脸上闪过一丝仓皇,而后他闭上眼深深吐出一口气,推开了朱厚照。 胸口吃了一计强力的朱厚照早有后手,他退后同时握住了宁王的手腕,把他顺势从椅子上拉起,在宁王刚刚站稳反应不及时,朱厚照又上前一步,一手钳制手腕不松,另一手按住了他后背,将他胸膛与自己的紧贴,两人身量等高,朱厚照毫无反顾的以唇封住他的抗拒言语。 病去如抽丝,宁王只得被摆布,他所有的反抗都是徒劳,视线里尽是朱厚照放大的眼眸,根根睫羽都看的清晰。他呼吸一滞,又被封住了双唇,气息不顺,窒息感越来越重,他奋力挣脱不得,眼前隐隐发暗,朱厚照发现他脸色骤变,急忙松开,宁王脸色潮红,深吸了几口气后剧烈的咳嗽起来,朱厚照扶住他绵软之态的身体,半抱半走的才到床沿坐下,方才笑意全然不见,失措般拍着宁王的后背,宁王胸口憋闷,旧伤又疼,恨不得把自己蜷缩起来,减轻痛楚,他双眉紧皱,以手捂住口鼻,耳边的发带随着他身体颤动也无风摇曳。 不懂在门外等了多时,被陈卓拦着门也不让敲,他原地打转,已经十分不耐,“陈公公啊,那帮扈从大臣呢现在已经到城门外了,这会儿就急着来请安,说是请安,其实就是向皇上发牢骚了,内阁六部那帮人你是领教过的,你居然都不让我见皇上?” “啊呀,太傅大人,小的进去了过了啊,皇上说不见,小的也没有辙啊。”陈卓脸皱成一团,还是要维持苦笑。 “到底是谁在里面啊?”不懂咬牙切齿的问道,就差勒死陈卓了。 “小的不知道啊……”陈卓保命为上,皇上自然是不敢违逆的,还有宁王,宁王面相博人好感,恨不得性命都可以交予他,但是宁王的手段……太傅虽然玩世不恭,但绝不是十恶之人,陈卓决定死守到底,“太傅大人啊,要不你回去歇着得了,现在夜色已晚,如果那些大人来了,小的就算豁出命去也不让他们打扰皇上。”陈卓觉得这次是真的活不了了。 “歇什么歇啊,你以为那帮老江湖那么好糊弄啊,说不定他们来了在这门外哭一晚也是有可能的,哎,对了!”不懂突然心生一计,有了好办法,立即拔腿跑了。 室中,宁王好容易顺气了,冷眼扫过朱厚照饱含深意的眼神,大力挥手甩开他环抱自己的双臂,从床榻起身迈步,想要径直离开。朱厚照拉住他的手腕,经年习武之人下手精准,宁王被他钳住。 “皇叔……不要再自欺欺人了,那日的奏折你也看了,要么是质疑你的军功,要么是弹劾你的逾矩。”朱厚照从身后踱步到他面前,目光锁定宁王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个细微表情。 宁王无声哂笑,自从经历过先帝金銮殿上用尚方宝剑逼迫自尽的戏码后,“封疆裂土,拥兵自重”流言纷扰何时止息过,不过也不算都是污蔑,宁王自嘲的想了想,并不打算回复朱厚照。 “皇叔,我只想,只想保住你。”朱厚照说的诚恳至极,“那些言官御史,就让他们尽情说去吧,谁对大明忠心,我自有明断,可是皇叔你……”朱厚照撇了一眼远处那些奏折,再次望着宁王,“你对大明和你对我……”终究是不同的…… 那日朱厚照午睡,宁王应他所求帮他理一理堆积的国事,也是想探一探朝中动向,毕竟远离京城,且朝政由不懂把持,他翻开第一本奏折便是言官上书,“宁王宸濠侵占民田,收编流寇”南昌城近一年不回,看来王府那帮手下还是尽力的,看了一眼故意安排这出的朱厚照,他双眼紧闭昏睡,宁王不再往下翻阅,另铺开一张案上的龙笺纸,刚写了回体诗的两句,就被不动声色的朱厚照顺走了。 此时灯火明亮,叫人忘了时间,宁王撇过视线不再与他正视,“我还想画一幅,就是那日在宫中,满朝文武无人出征,只有皇叔请缨征讨异族。”朱厚照动容道,“皇叔对大明烈烈忠心,我从不怀疑,”他双臂将若有所思的宁王抱个满怀,鼻尖都是宁王发丝的味道,“皇叔你留在我身边……”留在身边一切违逆之事尽销…… 宁王听出了朱厚照温柔缱绻的威胁劝告,要用自己的情感来换想要的权力,即使对朱厚照无任何情意也要留在他身边,因为他对自己有情,这是禁忌违逆人伦的情感,却使人沉溺无法挣脱。 朱厚照眼中深情不减,目光盈盈仿佛有水光,即使是皇帝也不能为所欲为,宁王倾尽才华谋夺自己的权力,自己倾尽心血也要保住他的一切。想要这,朱厚照觉得十分委屈,天子富有四海,任凭男女,什么样的人不能招之即来,但是他却小心翼翼呵护着对宁王的情愫,只要他一个单纯的笑容就能喜悦良久。 朱厚照顿时萌生了快意,如果不是中了郑王的毒,皇叔的身手绝对可以对抗自己,但现在功力低微,已经不再有威胁,朱厚照将宁王抱紧又狠狠吻了上去,今夜就是梦中之良宵。 天子出京,大臣扈从是本朝惯例,不懂身为太傅宠臣离开京城到此地辅佐皇上,就是借口扈从制度,否则皇上和太傅双双撂挑子那不仅会被文官口水淹没,也不利朝局稳定,如今半个六部重臣实践扈从从京城赶来,既是处理朝政也是稳定人心,防止边境,京城,各地暗生事端,不懂在南门入城口,摆出了一个拉风的姿势,抹了一把头,迎接兵部,吏部,户部尚书和一班得力助手,几位大臣下轿和太傅见面寒暄,“几位大插入书签人啊,皇上得知你们来呢非常高兴,所以他给你们备了个见面礼,顺便接风洗尘,明天一早啊咱们就去见皇上。” 众大臣相视不语,皇上离京许久,又是年尾,事物冗繁,本已商量好,见了圣驾便要一番规劝谏言,哪知道半路又被不懂拦截,说起不懂,大家真是一言难尽,皇上刚登基时,他“胡作非为倒行逆施”,相处久了,也发现他嬉笑诙谐下尽把朝政引向正轨,只要是利国利民之举,他都全盘采纳,推行全国,六部遇到困难,只要于国有益,他也是力挺到底,公道自在人心,渐渐大家与他平和相处,加上不懂深谙人心,时常串门谈天说地,故意输点麻将钱,这些时日来已经打成一片,就差称兄道弟。 今日城中再聚,天色已晚,赶路而来疲惫不堪的众人一想,的确可以听从不懂的建议,吃好喝好,明天一早面见皇上表忠心发牢骚。“来吧,我做东,今天晚上驿馆打几局。”不懂勾肩搭背,和这些大臣们打麻将去了,反正输了找皇上垫背,何况还有一个很“豪”的王爷乐意和六部尚书交好,输再多的钱也不怕。 第7章 (七) 次日天亮已是卯时,不懂和众大臣来到官署内皇上的寝室,陈卓一幅通宵达旦的憔悴脸孔,皱眉苦笑,“见过各位大人。” “我们要见皇上,请陈公公通传。” 皇上没有吩咐,陈卓整夜都不敢入内,他视死如归心一横,“皇上!大人们求见!”说完进门而去。 尚书们前来此地,朱厚照先前已经知晓,陈卓进来时,朱厚照已站在门前准备开门迎客,陈卓看着皇上气色甚好衣着整齐,略带赏识的朝他说道,“带他们进来。”立刻精力恢复十成,“遵旨。” 不懂为首,兵部户部吏部尚书冠服俱齐,随后进入,除了朱厚照正襟危坐,宁王也端坐在旁,他们两人俱是衣着华贵,将富贵风流化为巧夺天工的织绣覆于周身,一束晨曦从他们身后的窗棱中照射进来,是背逆阳光的两人一举一动闪耀了流光溢彩,朱厚照应该是刚起床,面前放满了陈卓等内侍端来的早点,每样数量不多,品类却非常丰富,不懂扫了一眼宁王,他浅金色隆装在身,贵气逼人,只是衣襟高束,脸色有些不善,不知是不是来陪皇上吃早饭的。大臣们依次进言,朱厚照一一听过,宁王始终未发一言,待众人退下,他也起身离开,连告退礼节都略去了。 回到官署另一头,宁王换下这一身锦缎,靠在床榻软垫上,闭眼半睡半醒,王爷一夜未归,朱钦端来清茶和众多吃食,另一个随侍解开了王爷的内单,想要帮他上药,先前在与兀良哈对战中负伤,伤口仍未复原,宁王睁开眼睛,按住了自己的衣襟,让他人退下,随侍们看王爷脸色不佳,不敢多留,迅速离开。 宁王虽在休息中,仍是紧握右手,仿佛心中有无数的饮恨无处宣泄。 不懂在朱厚照处单独留下吃第二顿早饭,“这些点心那么好吃,是不是特意为我准备的呀。”他望着满桌舔了舔嘴唇。 “太傅喜欢吃什么就随意吧。”朱厚照心情极好,虽然皇叔一口都没碰,但也是看见了这些心意。 “哦,我还以为你是给宁王的呢。”不懂一个坏笑。 “啊?给他?”朱厚照揣着明白装糊涂。 “他不是在养病吗,他为国把大宁抢回来了,为私就不知道操的什么心了,你和他一起吃吃清粥小菜最适合他不过了。”不懂有点泛酸。“刚刚还看见他的部下远远的等他出来,说是请他回去吃药再报告事情呢,他可真能抗啊,这么早就来你这里请安然后蹭饭。” 糟糕,自昨晚起纠缠皇叔到方才,都没有想过他需要进药修养,朱厚照恍然,又担忧起宁王初愈的身体,对于不懂和众大臣催促他赶在新年前回京城的事,都不愿多想,直接口头允诺了事。 “王爷,王爷,”午后单周求见,随侍轻轻唤着,宁王已沐浴洗漱换过了衣服,他从床榻上起身坐在床沿慢慢喝着苦涩的汤药,单周已经进来问安,“王爷,皇上已命此地人马明日卯时出发启程,年前回京,正月初一举行郊祀大典,方才陈公公来传圣旨,请王爷随性入京一同于宫中过节。” 宁王皱眉喝下了浓黑的药汁,惟有尽快康复才能加快自己行事,他放下碗,“此地尚属边城,距南昌甚远,你我年前来不及赶回藩地,既然已有旨意,先遵循圣意,回到京中,趁着年节宾客往来,好好理一理我们朝中的人脉,特别是兵部那些人,明白吗。”宁王说的轻但是语气坚决。 “王爷,”单周担忧道,“这正是属下担忧,昨夜就急着来找您上报,兵部尚书也不知为何,同意不懂一番新政推行,如今各地都指挥使司定期轮换,说是要详加操练,我们先前的人马都被派到云贵和南疆去了,恐怕于京中事鞭长莫及。” “什么?!”宁王瞠目转头怒视单周,随即猛的站起,将手边的瓷碗砸碎在地,又因为乏力,再坐回原地。 瓷碗哐啷一声砸的粉碎,碎片溅满脚下砖地,“不懂!又是不懂!”宁王满脸怒气甚至带有杀意,气息再度不顺,咳嗽不止,单周急忙递上清茶,宁王忍住了再次砸杯的冲动,连喝了几口才将怒气压下一点,“叫你们去查他的身世,他的过往,查的怎么样了?” “回王爷,叶子正在江南探查暂无结果……”单周看着宁王孱白的脸色,有些担忧。“要不要去除掉他?”单周做了一个杀的手势。 “原先没当他是个对手,自然小瞧了他,也不屑对其下手,现在他已是朝廷重臣,皇上依赖之人,贸然暗杀一定会引起皇上震怒朝廷动荡,我们根基不稳,最近对我们不利的留言又纷扰,只怕到时候不懂一死,便宜了那些借势上位的大臣们,一样与我们作对,最主要是皇上,他一定不会放过杀太傅之人,届时又会被他利用打击异己,独揽大权,我们暂时不动,明白吗?”宁王捏紧茶杯,虽娓娓而谈,单周仍能感受到王爷无比坚定的信念,他一拜到底后看着宁王,王爷今日面容与先前并无两样,但又与平时不同,看似优雅闲适却内敛无比,埋藏着许多未名的情绪又不得发泄,整个人仿佛是舔舐伤口的困兽,“怎么?”单周目光引起了宁王的好奇。 “回王爷,属下觉得今日您决心已定,我等大事可成,只是……”单周停顿了。 “只是什么?”宁王抬首,下颚和颈项连接着一道优美的弧线,目力精准的武将看见了掩藏在衣衫后随着这一动作才隐隐浮现的肌肤上斑驳的暗红印记,单周别开视线,低头如实答道,“只是王爷先前只是步步为营,筹划精准,并未如今日般下定决心。”单周不敢隐瞒,如实答道。 宁王咳了两声,属下对自己心境精准判断,他投去一个赞许的目光,成大事者能识人能容人,宁王对倚重的心腹直言自己心事有感欣慰,他下了床榻,亲自扶起单周,而后越过他身旁来到自己的桌案前,他把那些翻开的琴谱,曲谱,诗评都一一合上,“无宁焉得有燕,燕王血脉坐拥天下百余年,将与我宁王中分天下的誓言辜负已久,本王先前也只想做个大权在握的重臣,奈何四王作乱,边境战事,皇上疏于朝政,又荒殆政事,如何坐稳**费尽一生心血的江山,难道任由这大好河山被一群庸人断送么,”宁王端坐在椅子上,虚扶两侧把手,他仿若看见昔年喜峰口外大宁城数万精锐甲兵,无数兵戈战乘,在旌旗蔽日下浩荡行军,“只有我,全天下只有我才堪执掌天下。”宁王语气坚定吐字铿锵。“王爷英明!在下誓死追随!”单周拱手。 先前于夺权争位的犹豫和忌惮因为昨晚彻底摒弃,朱厚照你竟然一而再再而三如此待我威胁我,居然用此等下作手段逼迫我!我一定会夺你所有才能消恨!宁王暗自下了决心。 朱厚照带着不懂上街扫荡美食,全当最后一日的游览,不懂对小吃兴趣不大,倒是对街上杂耍卖艺之处逗留许久,他一出杂技看完,朱厚照已经买回满手的零食,不仅这些,身后跟着的纪荣手里也是满满的“战利品”。 “这么多吃的完么?”不懂打量起这些各异的吃食,葱油饼,菜包子,酥卷等等。 “留下路上慢慢吃。”朱厚照拿起一片葱油饼,一口咬了下去,学着有人之前说过的话,“嗯,好吃。” 六部尚书来了三位,这时进入官署各自忙碌公事,宁王平易近人找他们一一喝茶,本是朝中有过交情的,宁王不忘旧情更添诚意,附上最实在的真挚慰问,让这些朝中要员都能过个丰盛好年,特别是兵部尚书巫大勇,宁王和他因为大宁城的驻防交谈了好久,“巫大人,边塞驻军肩负守疆御敌使命,这次本王有幸奉旨出关,才得见我边军战力勇猛,这都是巫大人的功劳。”巫大勇连忙摆手,“王爷实在过奖了。”眼前的宁王谈吐文雅,连眼角都是笑意,巫大勇实难想象他斩杀敌人的样子,可是传闻宁王对兀良哈嗜血杀戮,令异族都胆寒,对这位王爷是敬佩又疑问,宁王的数万人马早在收拾完四王后便回防江西,连皇上都多次暗示巫大勇好好监视,这次不懂出谋划策,兵部下辖所有兵马都要轮番换防,下一步便是裁撤藩王这些护卫,宁王无疑是众多藩王里实力最强的一位,巫大勇预感到将要来临的动荡。 宁王拉拢过纪荣未成,不会再轻易示好朝中重臣,略坐后便告辞。 回到自己住处,单周已等候多时了,“王爷,趁这些要员不在京中,兄弟们少了约束,进展的十分顺利,其余朝中尚书们都已打点完毕了,李阁老是最多的。”宁王闻言嘴角上扬,重金买人情自古不变,“只是属下不明,为何王爷要和巫大人……”单周询问道,兵部尚书直接管辖军事,又是和不懂现在一心改革军事,藩王和他交好最是微妙。 “巫大勇还算有能耐,本王只是不想夺来不易的大宁被外族再次占领,所以嘱咐多多他加强守卫,即使隔墙有耳也问心无愧。”疲惫脸色浮现,宁王算尽了朝廷人事,也有力不能及的时候,只能寄希望巫大勇的边军好好镇守这万里疆域。单周听闻一时不知如何回话,他向宁王告退后整备行装以备明日出发,宁王就着灯烛,将经年翻阅的大宁城舆图卷展开,于结尾处落笔写道,“正德年间,后世子孙宸濠亲往,数战后使归之,朝廷驻军永存。” 在此城落脚最后一日,绵长队伍中的出征人在夜色中睡去,朱厚照今日才读懂诗词中寂寥落寞隐藏的哀怨,数名伶人奏乐吟唱,他倚在软榻上,沉浸在词藻中,相逢相知近在咫尺,却相隔了江山万里,一生之名早已确定,挣脱不了身份,改变不了君臣之别,何能潇洒情深演绎。 次日清晨,皇上启程回京,用全副天子旌旗仪仗,而后是亲王全副仪仗,再者一品二品大员勋贵扈从,队伍浩浩荡荡往京城进发,全城戒严,路途设防,尽显天家威严。不同于来时的千里奔袭,此刻朱厚照和宁王各自在马车和软轿中看遍这辽阔的疆土,宁王望着远处横亘绵长仿佛蜿蜒到天地尽头的的山脉,想到这回京路,不就是当年成祖夺了玄祖一切军力后回北平的靖难之路么,岁月过往,风云无常,百年时光弹指间。如同当年玄祖离开此地,自己此去经年也许征途漫长,只要心向那处,万里长途无彷徨,天高海阔毋相忘。天地悠悠,只余马蹄车轮回响…… 到达京城已是年尾,京城正阳门开,百官列道恭迎天子归来,号角吹响,旌旗猎猎,皇上的金龙玉辇沿中轴线——这条天下最尊贵的路驰向紫禁城,行至午门,在山呼万岁中,皇上自马车而下,接受万人跪拜,无数人在他脚步伏地,唱诵着万岁的祝词,惟朱厚照一人向南站立在巍峨壮丽的宫门处,湛蓝天幕下,精雕的宫砖上皆是自己的臣民,风起吹拂起他的衣袖裳摆,也吹拂起近处宁王的发带,他俯首向地,看不清脸庞,惟有衣饰上的花纹在阳光下反射了光彩,像浸沐在烈焰中的不败繁花,与一旁的不懂相比,后者宛如雪中青松纯粹。朱厚照一挥衣袖,让众人起身,而后换上步辇进入皇宫。 宫中一派除旧迎新的忙碌,积压多日的繁冗国事朝一国之君袭来,朱厚照埋首在奏折中,废寝忘食,一夜无眠才整理出当下迫切的要事留待一会儿日出后的朝会上商议。 与宫中森严烦闷不同,京中宁王府颇为闲适,宁王回到了阔别多日的府邸,一夜休整后,趁着日光暖阳,他将府中的字画书卷好好规整,院落中铺满了历代的藏书,他手中正握着宁靖王的一卷松山雨蕉图,笔法精妙堪比国手。 叶子和单周功力了得,居然可以爱惜书籍,足不点地,越过庭院来到书房,王爷慷慨的将府中一年禄米金银和众多宝物赏赐众人,额外给了心腹们多一倍的奖赏,单周和叶子前来谢恩,顺便向宁王上报,“王爷,属下在江南打探多时,还是没有探得不懂的身份和其目的,他仿佛就是一个被金阁寺僧人收养的弃婴,在寺中长大,偶遇还是太子的当今皇上后便随他一起进京,而后之事王爷就都知道了。”宁王精心的将画轴收妥,沉思不语。 “王爷,”单周轻唤道,宁王这才暂时抛开不懂之事,看着单周说道,“今日皇上朝会,满朝文武争论不休,直到午后,最后皇上只得颁旨明日再议。” “哦?”宁王眼神流动,本在意料之中,“都是些什么要事?” “淮河决堤,西南流寇,中原暴民。”单周已经探明。 宁王笑而无声,朱厚照啊朱厚照,你免了本王的早朝,是忌惮还是另有所图,也罢,且看你如何治理这天下。 一日不眠不休,朱厚照伏案时觉得眼前每个字都是模糊的,并无红袖添香也无八音之盛,天子之尊一人独自在富丽华美的宫殿内为民谋福,这仔细考量过的国之大计未必会有心中预想的结果,但身为天子若不作为,则一定会失去民心,朱厚照让黄晟和陈卓多添了几盏灯烛,却将他们端来的晚膳忽略,黄晟担忧的叹了口气,默默的抹了把眼泪走了,陈卓想要伺候笔墨,也被赶走了。 在夜深处,思念与情愫如同蔓延极快的血毒,浸润了周身血脉。不是不知道宁王的真心,纵使得不到心也得到了人,但终究是镜中花月,藩王无故不得留京,这短短的时光也是自己下诏用年节的借口将他挽留的,只要共处一城,只要知道他在咫尺处就是夜晚疲惫不堪时最好的慰藉,朱厚照掏出衣襟中的私章,那日带着圣旨前往王府逼迫不得时从宁王身上故意带走的,在掌中时间久了也有了温度,宁王已是天下之尊的亲王了,中原腹地也封给了他做蕃属,不可在朝中过度瞩目,也许免去了进宫对皇叔来说也是种解脱,朱厚照自嘲的想着,将印章贴在唇角而后放入衣襟再次收好。 盛大的年节来临,宫中张灯结彩,城中家家欢庆,阖宫宴席上以天子为尊,下手依次落座宁王等各地奉召前来的藩王,表面的欢庆将暗流掩藏的彻底。这日元宵节,朱厚照为了表达天下一家,将所有皇亲一起邀请,继承祖制,登上大明门,于城墙高处受万民敬仰跪拜,漫天火树银花将京城点亮如同白昼,朱厚照望着身旁之人,他也转头看着朱厚照,明暗交织间,两人脸庞的表情也隐隐绰绰,辨不明晰,唯彼此眼中倒映了烟花流火,含义不明。 时光一晃而过,过了元宵,宁王便要动身回藩地,他上书辞去了朱厚照加封给他的广阔封地,秉明了回南昌之意,字里行间皆是回乡的决心。两日未有回复,宁王也在意料中,依制他进宫来见朱厚照辞行,正是午后时间,进得乾清宫,想踏入暖阁,他意外的被拒之门外,不懂和朱厚照在内议论即将推行的兵部新政,两人意见不合,不懂急于推行,就在下月,朱厚照不允,两人第一次僵持,不懂费尽了口舌说尽了好话,他见昔日自己的学生仍然坚决,如鲠在喉多日的话终于一吐为快,“中原腹地封给他,实则是调离南昌故土,好除去他的根基,那为什么这顺势而为削弱兵马的一招要拒绝?”朱厚照闻言猛的抬头怒视不懂,任何人提及他对宁王的点滴都是逆了龙鳞,不懂被这一犀利狠意的眼神震住了,一时语塞。 “宁王力除四王,收复边疆,于朕有大功,怎么奖赏都是朕的家事。”朱厚照收回了视线,放低了音量用尽了耐心。 “天子的家事?天子无家事,天子皆是国事。”不懂情意真切,“你知道他在江西所做的一切,也知道他安插了那么多人马,却执意不追究……”索性今日把话都说明了,大不了归隐江湖,这摊子爱谁谁收拾。 朱厚照怒意袭来,“太傅慎言!” “我怎么慎言?是不是要人家夺了兵权,然后逼着你做傀儡,你才……”不懂诧异以朱厚照的心智怎么就对宁王之事装聋作哑,他多年来的暗藏心底的微光找到了一点发泄。 宁王在宫中暖阁外,他看着陈卓,眼神瞥了一眼门楣,陈卓缩了缩脖子,对着丰神俊朗之人实在是不能违背本心,他抹了一把头顶随即又恭敬垂首立在门口伺候。 宁王释然,继续耐心等待,一如现时的蛰伏。 “太傅!”朱厚照几乎吼道,连门外的宁王都听见了余音,侧首望着木门露出玩味的表情。对宁王的一切内心不可被人窥视一点星光,朱厚照对不懂的忍耐已到极限,他横眉倒竖,早已忘了宁王之事光乎国家大计,若不是之前不懂于他有恩意,此刻早已被拉出杖责了。 不懂察觉了失态,眼前之人是九五之尊,不是可以随意呵斥嬉笑的朱正了,只属于自己的朱正被宁王带去了京城后登基为帝,再也不会回来了,只有他还困守在昔年江南的观自在书院中…… 不懂缓缓的跪下,“臣,失礼……一切全屏皇上定夺。” 朱厚照看着不懂弯曲的背脊,有种泪出眼眶的怆然,按捺住了扶起他的冲动,强迫自己无动于衷的说道,“太傅自知就好,退下吧。” 不懂黯然的从乾清宫离开,连门口的宁王都诧异他落魄的样子,宁王的目光跟随不懂的脚步,而后转头又看了看朱厚照的内室,看来皇上心情不佳,宁王不禁发觉自己还从未领略这位天子的盛怒模样,朱厚照对自己要么平和笑意要么是巧取豪夺,此时,陈卓躬身在旁,“王爷,皇上请您进去。” 室内的朱厚照已经收敛好一切负面的情绪,将帝王之策演绎醇熟,绕是宁王也看不出先前有过激烈的冲突,他对上座之人行了个礼,“微臣参见皇上。”朱厚照知其来意,望着他,一时不语,只是呆呆的,未得回应的宁王抬头看向他,朱厚照这才含笑,“皇叔请起。”宁王起身,理了理服帖的衣襟,并不打算迁就他的心情,“皇上,臣是来辞行的,在京时长,藩地诸事堆积,微臣依制返回封地,皇上保重。”宁王并不多言,站在暖阁中静等朱厚照同意过便出发征途。 曾是自己最信任的两个人,一个意见不合若即若离,一个内心难测绝情冷漠,朱厚照体味道那句非常俗气的评语,孤家寡人。“皇叔此去,何时再回?”他不经意的脱口而出。 “南昌是我藩地,此行就是归乡。”宁王反驳道,他要绝了朱厚照那些无耻之念。 对啊,京城怎么能成为宁王的归来之所,强大的藩王,至尊的皇帝,并不能同处一城一宫。可是若放任离去,再见不知是何时,虽有年节朝觐,但依照宁王的气性,恐怕也会拒不奉召,若真能奉旨前来,只怕也是巧取谋夺。 朱厚照只是看着他不说一句,宁王的容貌百看不厌,比女子姣姝却无比英气,那双见之沉沦的眼睛里一贯流露指点江山的自信也有运筹帷幄的狡黠,根本无法移开视线。 宁王同样看着朱厚照,他不欲多留,迈步要走,转念过还是对着朱厚照说道,“皇上,世间时光流转,以往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何不从政可求不殆?”他目光直视朱厚照,颇有审视的意味。 朱厚照听了这些决绝的话,脸色不善,相反宁王似笑非笑,并不恭敬,“皇上,臣告退了。” “皇叔!”朱厚照声音颇有威严,“你我曾约定,共游濠州,此去你好好准备,待朕处理完京中之事,我们便汇合同去。” “……”宁王几乎脱口而出反驳,本王什么时候答应你了,但皇上的话便是圣旨,他匆匆行了一礼便出宫而去。 扳回一局的朱厚照得意的笑道,望着空落落的暖阁,笑意慢慢变为苦涩。 走下乾清宫的汉白玉石阶,宁王回首看着这宫阙,他眼前还是方才朱厚照那个故作镇静的模样,克制的仅有最后一点理智,下一刻就会如猛兽一样再次袭来。幻影和宫殿合一,他长出了一口气,迅速的转身离开,连同发带和腰带下垂落的八宝穗落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形,“王爷!请留步,有圣旨。”陈卓从乾清宫的偏门急急忙忙的跑出来,宁王止住了脚步,并不回头。陈卓跑到他面前,俯身行礼道,“王爷,皇上有旨意让小的带给您。”他满脸堆笑,对于现在暖阁里表情能吃人的皇上,他还是很乐于来见宁王,虽然王爷风评两开,而陈卓看过宁王在大宁城为国杀敌的场景,那是生命如草芥的战场,身份尊贵,只下天子一等的亲王甘愿以生命搏杀,也在开平城中某一日的清早,在皇上的寝室中为宁王束发穿戴,即使身体不适冷汗都滴落了,也没有露出任何情绪。陈卓眼中兰芝富贵的宁王率性,比城府愈发深沉的皇上真实多了。 “王爷……”,陈卓双手捧着圣旨,递到宁王面前。 宁王有点犹豫,还是单膝跪地,双手接过,“臣接旨。”陈卓恭恭敬敬扶起宁王,“王爷,旨意传到,小的告退了。” 宁王略微点头,这才展开圣旨,不是担忧的诸如再留京城,共下江南之类,而是一封赏赐的礼单,禄米,金锭,银锭,宝钞,丝绸,古籍,田契等等。 这些丰厚的赏赐,朱厚照早已备好,只是方才情绪不佳,一时忘了,这才叫陈卓送来。还在冬季,北风瑟瑟,宁王目视南方,有些轻视朱厚照这明显不过的安抚,两年前,同样在乾清宫,应先帝诏命,对抗四王,辅佐太子,彼时自身财力贫穷,实力弱小,而今积累金银,厉兵秣马,终于实现先前想要的权势地位,太子也是皇帝了,再不需要辅佐,如今回到藩地,那必是励精图治,等待良机,再来京城之时,就是夙愿得偿之日,宁王将圣旨收好,出了皇宫。 次日人马整备完成,朝江西出发,一路朝南,行走近一月后来到安庆,此处是古来兵家必争之地,得安庆则大江下游南京必得,宁王仰视高大坚固的城墙,南方疆土春风拂暖,城外杨柳吐绿,给这座重城装点了诗情,人马前锋已经准备好大船,宁王弃岸登舟,沿大江溯游过鄱阳湖再沿赣江直达南昌。得报的王府众人在章江门外恭候多时,全副仪仗将宁王迎入王府,离开南昌经年有余,宁王在王府正殿主位端坐,接受府中官吏人员跪拜,不同于京中的府邸别院,这座王府才是真正的公侯气派,面积广大,楼宇重多,历代先祖编纂的书籍,收藏的古本字画,更是在藩王中享有盛誉。在有两层阁楼,书卷墨香充盈的书房内,宁王得了手下探报,“开春征十万民夫修筑淮河下游堤坝,户部命山东开官仓接济灾民,中原流寇益重,命兵部全力追缴,皇上还以平剿流寇为名,将不懂提议的兵制改革暂缓。”叶子言简意赅。 宁王安插在各地的人马并无牵连,他看着手中的书,却在揣度皇上的心思,这应该是朱厚照缓兵之计,在江山万延和那点微末的感情间,宁王相信皇上一定会选择社稷为重,而且重于任何。 “中原流寇?”宁王重复道,“哼,他休想再利用本王。”中原腹地名义是宁王的封地,没有了郑王的高压镇守,历年饱受剥削压迫的贫民流寇揭竿而起,是一片祸事连绵之地,宁王辞去这一“奖赏”,既可以免受群臣瞩目,也可脱身事外,不再卷入纷争,好在南昌继续培植势力。 “现在快到年中了,你回京城,继续按照计划办事,我要京城官员继续心向于我,”宁王放下了书籍,对着叶子严肃的吩咐道,另外又给了她巨额的银两。 “是!” “另外,不懂的身世,你也要留意,虽然他现在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但他毕竟是先帝遗诏提及的唯一顾命之人,只要他一日在朝,就难保他不会再玩什么花样。”宁王不忘这个眼中钉。 “是!”叶子领命而去。 宁王招来了宁王府的护卫军指挥使金玄,金氏世代效忠宁王府,护卫王府,金玄有勇有谋,宁王任命其为护卫指挥这一要职,与单周一起,成为宁王麾下人马的首领人物,单周擅长筹谋进攻,故而随宁王当初征战四王,金玄沉稳心细,被宁王委派留守藩地,离开南昌许久,金指挥操练人马,与江西府都指挥使司周旋,都十分出色,宁王也安心奔波京城之事。 “王爷,”金玄拱手道,“您带回的一千人马,属下已安顿好。”金玄气宇轩昂,若在战乱开国,一定可以成就一番事业,只可惜如今天下归一统。 宁王转头可以望见窗棂镂刻空隙间的翠竹森森,他像是自言自语,“这千人是本王精锐中的精锐,假以时日一定会有大用,你明白吗?” “属下明白!属下一定好好操练,并日夜督促护卫军勤于练习。”金玄领命道。 宁王收回视线,看着室内宁献王留下的手稿制成的楹联—举头不见长安日,世事分明在眼前。 他努了努嘴唇,“朝廷将要派大军镇压中原流寇,还有江西的匪患,你叫你手下撤退吧,避开朝廷锋芒,记得做的不留痕迹。”宁王府暗中培植了几路盗贼土匪,发些不义之财,这也本是藩王们擅长的暗地勾当,不过京城有人送来消息,此次朝廷决意全力打击,还有不懂涉及其中,为了以防万一,宁王还是决定暂且收手,养晦才是目前策略。 御花园内,海棠花下,清风袭袭,落英缤纷,朱厚照在花枝下置了桌案笔墨,勾勒意中人的面庞,他身着锗色衣衫,头戴七宝累丝金龙冠,耳旁发带左右各点缀了两颗东珠,诚如“充耳琇莹”,几片花瓣拂在肩头,作画之人也入了画。他笔下之人神姿秀朗,在金銮殿上慷慨陈词,为国出征,朱厚照仔细的描摹好最后一笔,放下笔,静静的看着画中人。坐镇京城,大明疆域四方动向每日都了如执掌,而聚焦不过那几处,疆域上浅浅的一个墨点就是全部的关注,除了各路封疆大吏,锦衣卫,东厂密探,都可将挂心之事上奏天听。国事纷纷,淮河河堤修了大半又爆出各级官吏贪腐,地方军被中原流寇打的溃败而逃,河南等地官府被暴民烧毁,军屯盐引引发边地骚乱,天子旰衣宵食励精图治,时光荏苒。 转眼几度春秋,这一年的冬季降临的早,饶是南方濒水之城,都需要炭火才能驱散寒意,宁王再次接到了京中的诏书,进京朝觐庆贺年节,前两次他都以借口搪塞了,朱厚照也不计较他的失礼,更不论什么共游江南,同行濠州,宁王只当他是戏言,他拿着江西镇守太监颁来的圣旨,本想再找个说辞拒绝,却收到了一份探报。 安分了许久的瓦剌今年在宣府外围打劫抢掠,朱厚照闻之大怒,即日颁旨亲征讨打瓦剌,众多大臣纷纷劝解不可,朱厚照弗听,去意坚决,朝中要员连名上书,奏折淹没了乾清宫,朱厚照一律留中不理,五日后,百官在午门跪地请愿,血书泣告,更有甚者直接将当今皇上比作英宗土木堡之变。 朱厚照在午门高大的城墙上,俯瞰一地“忠良”,他对着不懂说道,“他们为什么要阻止?朕只是做了男儿该做的,保家卫国。他可以,为什么朕不可以。” 不懂不再看城下,“皇上,你关系一国之重,不可有任何闪失。” “他们只是嫌弃边地苦寒,没有好处,战功是朕一个人的,战败了责任都是他们的。”朱厚照在凛冽的冬风中,品尝着孤寒的滋味。“而且,你说朕去了宣府塞外,京城空虚,他会不会有备而来?这几年他都待在南方,真的已经不顾及此处了吗?”朱厚照回味着口中一丝桂花酿的味道,那是今早御膳房为他准备的桂花糖藕。 不懂已经很久没有听见朱厚照提及宁王了,虽然京中百官闲谈中总有他的事迹,无非是称颂贤德,又或是弹劾逾矩,但不懂知道,朱厚照一刻也不曾遗忘这位皇亲,宁王盛名无疑带给上位警惕,但总还有其他的隐秘缘由,被天子呵护着永远不会示人。 不懂仍然不惧,“皇上,天下兵马都是你的,但真正的强大是止戈为武。” 朱厚照眼神瞥向他,“连你也在劝朕收手?那你说此次要怎么应对瓦剌?使者和谈,赏赐无数?然后纵容明年他们继续来我疆域上肆意抢掠夺我子民?” 不懂昂头,“当然不是!” 朱厚照一丝冷笑,“不是?那太傅说该怎么样?” 不懂被冷风吹的搓了搓手,“这次是统领瓦剌人马的是大王子和六王子,瓦剌老可汗只有这两个儿子,以后瓦剌的可汗就是他两其中一个,如果我们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诈之以谋,应该有大图。” 宁王在温暖的内室中,也得知了亲征遇挫这个消息,不止京中探得的消息,他还收到了一封老对手的密信。自从昔年兀良哈故地大宁城外一别,宁王都快忘了这个损友,良机已错过,他对瓦剌是谁来朝兴趣都无,除非…… “王爷,”叶子穿过偌大的王府,来到内室,这座雅间坐落在曲径通幽处,一侧窗棂推开,便是戏台,由伶人演绎人世间的爱恨和追逐,今日并无戏曲上演,宁王只是看着空旷的舞台,“据宫中可靠眼线,皇上秘密出宫离京。” “他不惜与大臣对抗,要御驾亲征,怎么又变心了,”宁王沉吟道,他突然想到瓦剌六王子哈撒给自己的信中写道的一句话,“陈兵长城脚下,邀宁王来一观。”宁王对这些威胁并不入眼,但是如果把这些文字照搬写给了皇上,皇上出京后万一在边境失利……这是机会,多年来京城难得空虚的机会,宁王起身踱了几步,他有多久没有见过朱厚照了?那双英武的眉目浮现眼前,居然一点都没有淡忘,宁王不经咳了几声,胸前旧伤居然有些隐痛。他展开自乾清宫而来字句正式却辨不清到底含了多少真情与假意的书信,提笔回道,臣领旨谢恩,不日启程至宫中拜见。 离开在即,宁王站在正门,抬头看着王府的匾额,他鲜有留恋和犹豫之感,而今日却不知为何,分外留恋这朝阳下王府,此去不知在京中面对何种权力角逐,只这单纯的藩王闲情雅致也许再难捡回。宁王一身冬装,衣领处镶着狐裘,与额边发丝一并于风中飘动舔舐着脸庞,他看着百年王府,皇族纷扰熙攘,无非权力富贵,昔年北上还是先帝在世,四王作乱,利用太子,这些年自己精心运筹下,人马粮草都已齐备,终于有了用处,如今再次踏上北去的路,去谋夺朱厚照的一切,他收回视线,扬起马鞭,“出发!” 宣府坚固的城墙已可望见,朱厚照被风雪吹的快没了体温,他在马上对身边的纪荣吩咐道,“你去城下命守将开门。” “皇上,皇上,”纪荣一张嘴感觉全是冰渣子,“我们走的太急,没有文书,没有玉玺,没有兵符,没有令牌,守城的只怕不会理我。” “他们瓦剌人只要在长城另一边吼叫一声,我们这里就放他们进关出使进京,难道朕还不如那些瓦剌人?”朱厚照五天五夜马不停蹄,好不容易才到这里,连城门都不让进,还凭什么去叫板瓦剌。 纪荣抹了把脸,泪都冻成了冰,只身前去叫城了,一个时辰后,果然垂头丧气的回来。朱厚照看着他萎靡不振的模样,无比怀恨守城总兵。只得寻了郊外一处猎户民宅借宿,好歹可以有热茶和暖炕。 “皇上,皇上,醒醒,天已大亮,瓦剌人今日就要过宣府。”清晨一人背逆窗边洒进的阳光,对着他温和说道,朱厚照揉了揉眼睛,睡眼惺忪看不清是谁,这声音无比耳熟。 “你是?”朱厚照一跃而起。 “呵呵,是我。” 朱厚照那声称呼刚要出口,就听见耳畔一阵炮火和战鼓声,眼前之人脚下就是血泊,胸口一处伤口鲜血满遍周身,朱厚照望着满目猩红,伸手便想抱紧那人,想要叫唤却发不出声,梦境戛然而止。 清晨,朱厚照睁眼所见只是普通民居,当初放宁王回江西,除了祖制所迫,还有自绝此情的决心,宁王他无情无忠,自己与他终究是君臣,大明需要自己做个好皇帝,只要是帝王都是忍常人不忍,为常人所不能为,只是千个日夜过去了,自己心里面依旧难过,一枚名章,一页句诗,几幅画像就是全部的寄情。 他一手伸进衣襟,摸了摸名章,这个“濠”字见证了全部的心意,却从来没有用这个名字呼唤过。 自南昌出发,沿赣江至鄱阳湖,换大江顺流而下,到了应天府南京,再沿官道直指北方,宁王人马日夜兼程,这日抵达徐州城下,“王爷,我们在军中的人送来各路军情。”单周护卫宁王一路安全,形影不离,此刻人马已经被地方官府迎接入城,宁王自八人大轿中走入了驿馆,刚落座就听到了单周来报。 宁王近日总感觉旧伤抽痛,多年未有过此感觉,他按了按胸前,实意单周继续。 “天下兵马大元帅,”单周顿了顿,再说道,“发了帅令,命辽东,蓟州,潼关各地精兵赶去宣府,与瓦剌陈兵在边疆的大军对阵,必要时不要有顾虑,战事全开。” 宁王闻言后吃惊的望向单周,夜深了,寝室内刻意少点了灯火,但单周还能看清宁王眼中闪现的疑惑,宁王轻启嘴唇也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得轻吐一口气。 天下兵马大元帅就是不懂,他的军令应该就是朱厚照的,不然,他没有这个必要在军权上挑衅皇权,天下兵马精锐往宣府驰援意味着……意味着皇上就在那里!皇上去宣府干什么?瓦剌大军在那里挑衅滋事,难道他是想亲征?亲征为何不直接率大军浩荡开拔,直逼敌寇?需要隐藏行踪,难道是皇上发现了瓦剌的阴谋?就凭瓦剌的哈撒,还编不出什么花样,但是大王子久闻贤明,不可不防。单周已经退下,宁王思路捋清,露出浅笑。 宣府城外,朱厚照亲自叫城,宣府总兵冯至忠知道装聋作哑赶不走微服的皇上,还会被株连,亲自出城迎接,朱厚照去过大宁,开平,又来到边疆重镇,轻车熟路进入备战状态,静等各路援军。 瓦剌大王子托齐这日和六王子哈撒照例赶路途中,还有三日应该就可以到长城边地,再往南就是明廷的疆土。托齐这次带了满满的礼物与诚意,旨在和大明通商互市,结盟示好,以丰饶物产壮大瓦剌,不再被鞑靼随意攻打。哈撒趁中途休息时,来到托齐处,“大哥,我得知明军在宣府集结了二十万大军,等待着我们去自投罗网。”哈撒一脸愤恨。托齐性格沉稳,很快便冷静,“你是如何得知的?” 哈撒本想自豪的说出缘由,但转念一想,很快找了个借口,“自从那年正德皇帝登基,大哥不就派我去京城商量通商事宜了吗,那时候我就在京城留了人手,打探消息,现在明国北部疆土都在调兵啊,京城都知道了。” “哦?我等盛情而来,却得不到款待吗?”托齐有些失望和懊恼。 “大哥,我们该如何行事?人家准备了二十万大军,我们可不能去送死!”哈撒义愤填膺。 “让我想想。”托齐有勇有谋,绝不会鲁莽行事。哈撒见他已经入了圈套,换了个焦虑的眼神对着托齐,“大哥,人家刀已经架到我们脖子上了,还是快点决定吧。”说完匆匆离开了帐篷。 徐州城外,宁王志得意满的在城外原野平川上欣赏晚霞落日,整个人都披上了金黄色的光晖耀绮。 “王爷,”单周饮马归来,“我们的人已经去了瓦剌,把王爷的话带到了。” 此处平野壮阔,宁王望之意兴盎然,他面带笑意,“又有好戏看了。” 单周诚实的说道,“属下不明,请王爷赐教。” 宁王负手而立,“皇上陈兵宣府,想必是要与瓦剌一战,挫其锐气,损其人马,好立君威。如果是这样,我等此行就无意义了,以后也难有机会了。”单周深以为然。 “瓦剌的六王子哈撒,觊觎汗位,本王可以助他一臂之力。” “所以,王爷的意思是,让瓦剌内讧?我等坐收渔利?” “哼,”宁王冷笑道,“光内讧还不够,本王要请这两位王子出使京城,哈撒愿意如何夺位就随他去做吧,届时把他们两都扣为人质,逼老可汗投降称臣,按照那个老头脾气,肯定是咽不下这口气的,届时瓦剌大军随时可以进攻,让天下兵马大元帅先去抵挡一阵好了,只要他能挡得住。” 单周想了想不懂,“如果不懂再用什么阴谋诡计把瓦剌糊弄住了呢?” 宁王瞥了一眼单周,“哈撒不是在京城么,诱其狗急跳墙,与边塞的瓦剌大军里应外合,届时京城也会影响,到时候,你觉得皇上会派谁率军镇压哈撒,然后攻打瓦剌呢?兵权会交于谁手呢?”宁王偏头不禁笑道。 “那肯定只能倚仗王爷!” “不交给本王也无妨,本王亲自命大军从江西进京,平定作乱,然后就看皇上会不会识时务了。”夕阳西下,夜幕星河将临,天幕尽头处,明暗交织,蓝紫,流金,绛红,火橙各色渲染。 “王爷,那朝廷几十万大军陈兵在宣府,誓将讨伐瓦剌,如何会收起兵锋将他们两位迎入京城?”单周依旧疑惑道。 “那就看我们皇上的意思了。”宁王转身踏上回城路。 “皇上不是想攻打瓦剌吗?” “皇上想的太简单了,瓦剌不是兀良哈,没有那么轻易战胜,人马集结在宣府,迟迟未有战事,只怕皇上身边有人不赞成直接攻打瓦剌,”两人边走边说道,骏马在他们身后徐行。 “王爷是指不懂?”单周猜测道。 “哼,”宁王看着天幕中逐渐亮起的星辰,“皇上除了看重军威,也看重名誉,如果瓦剌这次诚心而来,表示结盟,你说皇上还会不问缘由直接开打吗?” “轻易不会开战事,否则就是失信天下,那些蒙古部落再不会安分,大明边疆也会不稳。”单周接话,他忽然明白了王爷的用意,“所以,王爷要让瓦剌摆出一副诚意和谈的样子,使皇上不得不友善接待,到京中一叙。哈撒意在夺位,与其和我明军硬拼,军功都是托齐的,不如听王爷的来京城,两族和谈,或通商或结盟,好让自己有机会立功,让老可汗对其刮目相待。”单周想明了这些用意,“王爷智谋高超。” 宁王笑意不减,成竹在胸,“所以,本王估算,再过一月,瓦剌人就可以进京了。”两人跨上骏马,飞驰入城,休息过今夜,明日也将继续踏上进京路。 宣府城内飞雪纷纷,朱厚照收到了托齐亲自命人带来的国书,托齐不知其就在附近,所以国书一份交由使者送往京城,一份送给宣府总兵冯至忠,冯总兵不敢怠慢,直接呈送给朱厚照,国书通篇言辞恳切,此次诚意前来只为示好,托齐坦言,十日后,自己将和弟弟哈撒一同带着众多的礼物,一百人的队伍,前来宣府叩关,希望宣府总兵开城放行,使自己前往京城拜见大明皇帝。 十日正好是此处往返京城的时间,十日一到,若大明开城迎接两人,自然是暂时相安无事,如果得不到回应,瓦剌大军可以借口大明毫无诚意直接攻城,这是结盟书也是半卷战书。 朱厚照沉思许久,扑朔迷离的时局下没有任何托付之人,唯有孤独时才会想起至亲之人,他分外想念父皇,若父皇还在,他会怎么办……父皇,儿臣想你,朱厚照看着漫天飞雪,心绪怆然,不知泰陵山中有没有这么大的雪,那里青山翠柏,皑皑静谧,父皇睡去了再也不会被国事打扰,再也不会醒来,父皇教导儿臣要做仁君,那么就开门迎客,让瓦剌人见识一下我富饶的大明。 朱厚照用极短的时间对国之大事做出了决定,他将诏书发出京中,调不懂来此周旋瓦剌人,自己先行回京,因为他得报宁王将要上京朝觐了。 托齐的国书得到了大明诚意回应,太傅不懂亲赴此地迎接使团,宣府总兵命副将率三百人亲自护送两位王子的人马进京。 不懂做为使节简直游刃有余,都是心中有家国之人,他与托齐聊的投机,很快便结为义兄,顺便在途中教会了他麻将,托齐屡打屡败,但是越战越欢,不懂赢了不少银子可以过个开心年,哈撒也经不住这个博弈游戏的诱惑,时常加入对弈,但终是技不如人,也不如自己大哥,输的更惨,他搓胸顿足非常不甘心,但第二天又经不住赌瘾再次加入,却老是亏钱赔本,如此在不懂的荒诞却有效的攻心计策下,瓦剌使团一路轻松,毫无剑拔弩张的严峻。 进入了腊月,京城滴水成冰,宁王的人马也到了京城外,还有二十里便可达到,宁王在官道旁稍作休整。 前锋人马已探得京城动向后回来禀告,“王爷,今日瓦剌使团进京,此刻京城外已张灯结彩,顺天府中各级官员已在城门外等候,听说是太傅不懂亲自将他们迎接入关,一路护送入京的。” “哦?”宁王听闻放下了茶杯,下了马车。他望着前路,露出自信的笑意,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宁王看了看自己的衣袖,今日所穿是贵族寻常衣衫,并不是亲王华服,他一拂衣袖,“既如此,国家有贵客,本王就不与瓦剌使团一起凑热闹了,单周跟我一起微服进城,其余人马各自进城往府中汇合,本王去亲眼看一看瓦剌使团的诚意。” 京城正阳门外已经是万人聚集,除却中央大道被严密把手等待外客,其余区域皆是前来围观的百姓,摩肩接踵好不热闹。 宁王远眺城门和人群,决定从崇文门绕道进入,他和单周两人穿过城门进入繁华之中,“我记得,在正阳门内,有家凤宾楼,那里的京城点心是一绝,比宫里的好吃多了,我们一起去边吃边看瓦剌使团进城,顺便看一看他们的阵仗如何。”宁王笑的神采风流,冬日的暖阳照射在他脸上,正好使他眼神微拢,更显得双眸流转,眼角飞扬,连单周都不禁被他的眼神吸引,不过身为武将,他很快的敏锐察觉到周围,“王爷,属下觉得路上的人都在看您……” “嗯?”宁王注意力在探路酒楼,被单周一说,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衣襟又甩了甩衣袖,“我今天没有穿有皇族刺绣的衣服啊?衣服上也没有污渍啊?”他扫视了一下人流,有几个女子纷纷低头难掩羞涩,宁王忍着笑意,对单周说道,“哦,他们看的是你。单公子生的如比倜傥,当然能令女子们心生爱慕。”宁王边说边从腰间抽出那把碧叶翠竹的折扇,啪的一声打开,遮住了不怀好意的笑容。 单周语塞,他不好反驳,跟着宁王大步朝酒楼走去。一路被人群锁定聚焦,宁王根本不在意,他终于看见了凤宾楼的檐角,指着前面招呼着单周,“快点,去晚了可能有的点心就没了。”如果是店铺老板或者其他食客来一句,本店口味胜过皇宫,那绝对是吹牛,无人会信,但是吃遍王府,吃过御膳的宁王殿下如此评论,那就是另当别论了,“王爷怎么也喜欢这种平常百姓的事物?”单周对宁王的口味不解。 “食物只在味美,不在贵贱。”宁王到达酒楼下,望着宽大的匾额说道。两人皆是玉带束腰,衣袂飘飘,路过的行人们对着他们长衫玉立的背影指点赞叹。 宁王刚想进门,才发现这酒楼今日不同寻常,门口有几个身穿便服,但一看就是身手不凡的人巡逻把手,大门不见进出人流,仿佛闭店打烊般,单周先他一步上前,“王爷且慢,这些人不寻常,估计店中有异样。” 宁王扫了一眼店门口众人,有些失望和不甘,“进去看了再说!”说罢他收起折扇,撩起衣摆步入店中,店中没有食客,仍有几个便装之人把手,掌柜的正好亲自倒水伺候着,看到这两人进来,眼神都亮了,若在平时一定是好好伺候的贵客,只可惜今天实在是不能迎客,他点头哈腰的冲着宁王客气的说道,“这位爷,小店今日被贵客包场了,您请回吧。”他边说边看了一眼近处坐在桌前喝水的几人,脸上苦笑不止。 宁王不理会那些杂人,“是么,那还有菜品点心?”语气虽是疑问,但带着不容反驳的威势,听得掌柜的冷汗淋淋,根本不敢抬头看他,店里把手之人十分不耐烦的上前驱赶道,“走走走,不是跟你说了么,今天包场,一个人也不准进来!”单周一个箭步,挡在宁王身前,将那人手里即将出鞘的兵器推了回去,那人猝不及防,整个人都被迫退出去几步,眼见同伴吃亏,周围几人随即警戒,将宁王两人围住,“听不懂吗?今日此店不做你生意,上别处吃去!” 宁王手持折扇敲击掌心,“哼,全京城就没有能命令我的,掌柜的,给我立即去做,每样来一份!”单周看着自家王爷,觉得他此时大有夺美食如同夺江山的的气势。 “大胆!”这些人从来没有听过胆敢有如此口气说话的,若不是看着这位气势非凡,早就乱棒轰出去了。 单周已准备出手,宁王听见了这些无礼的话,脸色一沉,吃不到念了一路的美食他非常不甘心,掌柜的眼力极好,连忙上前讨好道,“这位爷,菜式小点来不及做啊,小店还有些饺子可以提供给爷,可好?” 宁王脸色更加不善,“不吃!叫你做就去做!这些人我自会替你招呼。”他把最后两个字咬的挺重,让在场感觉一股威慑和凉意。 “楼下太吵了,去看看怎么回事,还有去打探一下还有多久进城。”楼上包下酒楼的正主正等待来人,人还未等到未免有些不耐。 “是!”伺候的人领命下楼来,正走下台阶上,就发现被众人围困之人身形眼熟,连忙加快脚步来到中央,这下一看,宁王也认出了他,宁王脸色顿时由阴郁变的十分玩味。下来的正是黄晟,皇上的亲信太监。 “啊呀,不知王爷驾临此地,真是太失礼了!”黄晟看见了宁王连忙失礼道,他非常高兴,若是宁王来了,刚才楼上之人吩咐的第二件事也可以免去了。 宁王随即明白了包场之人就他,还算给他面子,“黄公公,久违了,本王就想买两块点心回去,不知可否?” “啊呀,王爷不用带回王府了,楼上雅间已经备好,皇上等着您呢。”黄晟不卑不亢,语调如常,反而让宁王觉得不善,他以为是司礼监或宫中一帮太监出来吃喝,没想到楼上居然是出宫的皇上,吃惊过后镇静下来撇了撇嘴,这刚进城就见皇上,真是始料未及,但已离开无望,只得说道,“黄公公请带路吧。” 身着便服的锦衣卫和掌柜的这才知道,这个贵气逼人英气袭人的大人物居然是位王爷!纷纷暗自揣测,该不会是那位大明第一……的宁王殿下…… 宁王示意单周不必跟随,与黄晟一起上楼,进了雅间。 朱厚照听见了门开,只是不经意的抬头看一眼门外,便再也收不回视线,心中那枝隐匿的彼岸禁断之花在严冬中绝妙盛开。 宁王一袭赭赤砂色的衣衫,玉冠光华,即使一个抬眸便能扣开朱厚照刻意冰封的心中堡垒,宁王不知朱厚照那些心中的澎湃,此次入京,早晚都会见面,只是没有想到一入城便微服相见了,他款步走到朱厚照面前,单膝跪倒,“微臣参见皇上。” 朱厚照强迫自己正襟危坐,“免礼……”,宁王听闻起身,朝着他拱手便打量道,“许久不见,皇上安好?臣见皇上气色不错。”他带着得体的笑意。 朱厚照想起身站起,又手足无措,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这久别后意料外的重逢,经年累月的思念只化为一句问候,“皇叔……安好……” 宁王望着满桌的菜,揉了揉胃,心里回应道,你眼线遍布疆域南北,藩王们有谁敢肆无忌惮。“哦,谢皇上关心,微臣不敢有失。”一句话使朱厚照体会到生分,他咬了一下牙关,又不甘心刚要反驳,就听宁王说道,“皇上也爱吃这凤宾楼的菜吗?微服出宫来此?” 一个也字没有逃过朱厚照的捕捉,“啊,对!朕也喜欢!皇叔快请坐下来一起吃。” 宁王始终带着笑意,“谢皇上。”黄晟连忙帮他安置好座椅,非常贴皇上圣心的就在朱厚照身旁,然后递上筷子,宁王接过筷子,这才打量满桌的陈列,店里拿手的都有上桌,他看着众多餐盘,打算挑一个先下口。朱厚照出神的看着他侧脸,几年未见,这副容貌没有改变,依旧是动人心魄,高挺的鼻梁,淡色的嘴唇,还有记忆中柔软的触感。 此行有许多事需得慢慢铺展,首重便是眼前这位皇上,宁王夹了几块精致的点心下肚,他见朱厚照并不下筷,嚼完口中的食物,便亲手夹了一块莲花酥放到他碗里,“皇上不是说喜欢这里的菜吗?怎么不吃了?” 朱厚照看了看碗里做的与真正莲花别无二致的精美点心,又看了看宁王,自嘲的笑一笑,“皇叔说的对,我们这就一起吃。”宁王但笑不语,心中把他来这里的理由猜个了遍,只听见窗外一声声号角,人群中爆发出惊叹,“来了来了!” 这间雅间坐落二楼,窗外正对正阳门大街,街上人群看的一清二楚,宁王起身来到窗前,望着熙熙攘攘的人流和远处城门在隐约可见的队伍,“皇上是来亲自探查瓦剌使团的吗?” 朱厚照未动,仍然坐着吃着半块莲花酥,他正好能看到宁王的背影,自腰带处垂下的金丝穗结编成的绶带繁复精美,更显得他身材修长,朱厚照知道今天宁王会入城来,他只是在此处等待宁王进城,看一看久违的故人,他不用面对自己时是怎样的率性真我,而非刻意演绎的忠诚。眼前人,他怎么能这么狠心,多年来不朝觐自己,暗地里做着僭越不臣之事,当年江南之行根本就是他刻意编排的一出好戏,目的达到了便再无温情,朱厚照可以找出千万个理由来说服自己用强用权迫使屈服他,但无法抹去心底的失落。世上只有这个人可以挑起自己所有的情感,只要相见,即使只有一个笑容,便神魂颠倒不复清醒。明知彼岸花未必在人间绽放,而世人总想采摘据拥有。 朱厚照嚼完了最后一口莲花酥酪,他也来到床边,和宁王并肩,“朕今日特意在此等待皇叔,原来皇叔是在等瓦剌人。”说罢也看着窗外入城的使团,为首的正是不懂,他在马上恣意的挥手,身后跟着的便是瓦剌的两位王子,托齐和哈撒,他们服饰鲜明,一看就是外族,宁王没想到朱厚照提到的是这个理由,全当敷衍,他弯了弯嘴角,注意力全在托齐身上,这位大王子果然被六王子劝说来到了京城,那么接下来就看哈撒如何行事了,哈撒这个饭桶最好这次乖乖听自己的话,否则再办砸了事情,那可真是自毁前程,与瓦剌可汗之位再无可能了。宁王没有掩饰好自己的得意,他的一切被朱厚照尽收眼底,即使他收敛好所有心绪,朱厚照也可以见微知著。 “瓦剌两位王子进京,朕已打算三日后宫中设宴款待,皇叔可要一起出席啊。”朱厚照收回视线面对着宁王,虽是邀请,实为下令。 宁王这才注意到他的眼神,他仿佛看到了先帝的影子,执掌天下万民的城府与智谋。他暗自称赞道,这才是朱姓皇裔该有的样子,才可堪为对手,“谢皇上邀请。” 两人对话间,使团的人马陆续走过窗下,街道上依旧人声鼎沸,热闹异常。天子与权臣终究还是相会在此,棋盘对弈已然开启,不求未知的结果,但要此心无悔。 若是昔年的朱正,一定沉默的看着宁王离开,然后于宫中大节中相遇,再品尝独酌的味道,而今朱正已经不在。朱厚照不再看酒楼外洋洋洒洒的队伍,直视宁王,眼神**毫无保留,连宁王都有些吃惊,那个一瞬间忌惮的脆弱表情没有逃过朱厚照的捕捉,他十分满意的想要搂过宁王的肩膀,却被不露痕迹的躲避,宁王坐回桌前,便倒了杯茶,“皇叔还记得当年在梅龙镇,我们一起在龙凤店,也是一桌的菜,那时候皇叔还误会朕喜欢凤姑娘?” 宁王有点噎,一口茶水艰难的咽了下去,“皇上如今超纲独断,是该考虑子嗣。”朱厚照觉得气闷,“皇叔,这次瓦剌有备而来,朝中众人却没有一个满意的对策,朕想请今夜请皇叔进宫,一起商讨出谋。” 原本是宁王意料中的参与朝政,而此时说出,有种欲盖弥彰的暧昧。“如果皇叔不便入宫的话,那么朕就亲自去王府请教。” 许久不见,朱厚照确实愈发厉害了,宁王想过此次入京的明枪暗箭权力争斗,没想到一入城就被逮了个正着,“臣今夜进宫,谢皇上器重。” 朱厚照满意一笑点头。两人自酒楼分别,宁王踏入府邸,他在正厅主座吩咐了京中各个要员打点之事,一番忙完,已经月出夜空,他站在院中看着夜幕。 宫中的朱厚照也在月下等人,久久不见通传,他坐立不安,唤来纪荣,“你去宁王府,探一探,嗯?” “……”,纪荣想到若干年前夜探王府,顿时有不好的预感。看着朱厚照能杀人的眼神,他默默领命而去。宁王府位置好找,因为宁王入京,府中灯火通明,纪荣这次不是飞檐走壁,而是正门拜访,“在下纪荣求见王爷。”他对着府中仆从说道。纪荣被领入了客厅,很久都不见主人,所有人只是客套招待,却无人答话,他只得再次足尖点地,爬上了王府的屋檐,飞了一圈,确信宁王不在府中。跟随皇上多年,纪荣知道,在宁王的事上,如果就这么回去复命,一定见不到明日的太阳,他在王府外计划着如何在京城里捞出宁王的踪迹,就听见隔壁又一藩王府,相隔一条街的另一户朱门大院中热闹非凡,纪荣在寒风瑟瑟中都能听见放肆的笑声,他还在考虑要不要增加人手寻觅,就见几个例行巡逻的手下过来复命,“大人,今夜蓟王府宴请京中藩王,府中喝的正欢。” “哦,”纪荣觉得自己运气不错,“那京中藩王都有谁去了?” “回大人,宁王,应王,还有几位郡王都在。” “嗯!知道了!走,回宫复命!”纪荣一挥手,人马应声而散,不是他偷懒不去蓟王府上核实,而是他觉得皇上知道了这个结果,今夜自己将无眠,对于宁王,皇上总是特别的,皇上知道了宁王在他处寻欢作乐,自己却在深宫望眼欲穿,那个……纪荣不敢多想,加快脚步往宫中敢去。 蓟王是个豪气之人,既然皇族难得聚会,他做东将京城里的朱姓皇族通通邀请来,反**邸都在这一片,离得极近,王府正中央的院落里开了几桌盛宴将大家聚齐,比起精美菜肴,更豪情的是酒,数十个大坛子摆满了院中空地,将今晚的聚会命名为醉饮万杯,又点了几十名歌女伶人,奏乐放歌,众人酒至酣处,将歌女们左拥右抱,笑声乐曲声传了很远,纪荣方才听见的就是此处。 蓟王通身都是黄金配饰,闪亮的像只大元宝,他对着主位上座的宁王说道,“老弟,几年不见,你倒是名声不减啊,我在北方都能听说你的贤明,你几年都推辞不来京城,今年怎么有兴来了啊?你该不是来打瓦剌人的主意吧!老哥我劝你,你已经收拾过了兀良哈,皇上也不会把大宁封地还给你,你还是守在江西做宁王。这次瓦剌来,你不会又是想痛扁他们一顿吧?瓦剌人是和我们有世仇,但是国家自有皇上他们操心,我们无兵无权的,每天荣华富贵,美女环绕的就够啦,你看,我这里的女子是不是都很美啊?喜欢那个直接跟你回府!哈哈哈哈!” 蓟王全是一番好意,宁王不跟他计较,今夜原本也不想来此处喝酒,只是他更不想去皇宫,换做之前,他一定会在皇上面前做一个贤德顺臣,只是如今,京中布局谋划已定,他已然不愿虚与委蛇,尤其是白天跟朱厚照已经见了一面,那个小子的眼神太过张扬,让宁王想起了过往几个荒唐夜晚,他索性来这种放肆的酒宴上摆脱心中的窒息感。宁王接过了歌女手中的一杯花酒,对着那女子颔首含笑,歌女全身都酥软了,别说这位是亲王,就这幅容貌是个落魄书生也要追随一辈子,何况这位是天下皆知的宁王,“王爷,再吃一个甜果吧?”女子们都是受过静心培育的,一言一动都是含情,宁王也不得不承认蓟王是个会享乐的色胚。“不了,本王吃饱了。”宁王语气虽软,眼神却十分凌厉,女子被他震慑住了,不敢再乱说乱动,宁王十分满意她的识趣,独自起身来到蓟王府的大门,动身离开,他坐上了自己的马车,将车帘放下,与外界的寒冷隔绝。 车上原来还有一人,见他上来,非常熟络的说道,“宁王真是极好的待客之道啊,将本王子约在这么个小小的马车里。” 宁王毫无亏欠,“哈撒王子,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身份特别,我们以此掩人耳目方式见面才是最安全的。” “那你快些告诉我,此次来你们京城应该怎么做。”哈撒白了他一眼。 “哈撒王子你不要心急,此行皇上原本是打算在宣府亲率大军将你们一举打败的,还不是本王告诉你们他如何行军,然后劝你摆出一副和谈的诚意,才能化险为夷入我大明来和谈,这替瓦剌消弭兵灾的功劳是你的,不是你大哥托齐的,所以你我也算是盟友,对吗?”宁王侃侃而谈。 哈撒自知说不过他,“我不管什么和谈打仗的,我只要做瓦剌可汗!” 宁王十分耐心的善诱道,“如今你和托齐都在京城,谁也占不了优势,况且又远离你们王廷,如果哈撒王子你想要做什么的话,岂不是也没有什么阻碍?嗯?” 哈撒被点醒了,“你是说……我可以……?” 宁王猜到了他的心思,笑道,“你可以做什么本王可没有说,你想如何去取瓦剌可汗之位尽管抓住此行机会,但有一点,”宁王本来和煦的笑容立时变得狠绝,“如果你做出不利于大明的事,引得我社稷有损的话,不需要皇上如何,本王第一个举刀叫你们回不去瓦剌!” 哈撒觉得背后发凉,他原来的桀骜不驯被宁王吓的收敛起来,连话都不利索了,“那,那你得帮我想想办法,让我顺,顺,顺顺利利的登上汗位。” 宁王这才又恢复了原本的笑意,“办法总是会有的。” 马车到了王府门前,宁王下车便看见自家来了不速之客,纪荣带了几十名锦衣卫,如同警戒般镇守王府,他看了看纪荣,又看了看车夫,示意其将车里的哈撒带走,车夫会意,镇静的挥鞭远离。纪荣等来了宁王,连忙上前朝他跪拜,“小的见过王爷。”丝毫没有注意到宁王私会外族。 宁王见危机已除,对着纪荣和颜悦色道,“纪大人请起,纪大人来做客,怠慢了。”宁王不打算请客人进府喝茶。 纪荣也不在乎被怠慢,“王爷,请你入宫,皇上从黄昏一直等到现在了。”他看了一眼月相,已经快要亥时了。 宁王不带犹豫道,“今日天色已晚,改日吧。”说罢便要进门。 纪荣语塞,从来没有抗旨都能如此潇洒的。宁王眼神瞥了他一眼,暗自冷哼一声,与纪荣擦肩而过。 “王爷!”纪荣转身唤道,一手拦住了宁王的去路。宁王低头看了看拦在胸前的手臂,直接一掌朝纪荣袭去。纪荣连忙躲避,宁王攻击不断,招招致命,纪荣只得防守,狼狈不堪,再这么下去,宁王一定会取了自己性命,而皇上一定不会追赠自己封号,纪荣只得变换招式,以攻为守,一击直接拍向宁王心口,宁王看着这凌厉的攻势,并不慌乱,从容面对,纪荣仿佛看见了他嘴角的揶揄。 宁王被纪荣一掌直击心口,顿时向后倾倒,府中侍从惊呼,“王爷!”,“王爷!”两三人纷纷上前扶住他,宁王咳了几声,再次看着纪荣。 纪荣暗叫上当中计! 就见宁王半咳半喘的说道,“纪大人,本王如此受伤了,还要跟你走么?” 纪荣满脸黑气,挤出了两个字,“不敢……” 宁王甩开两侧,站的英挺,“那么,纪大人会好好替本王在皇上面前解释的,对么?”说罢也不听纪荣答复,直接转身进了大门。 不懂一路和托齐称兄道弟,今日他回到京城,托齐仍旧意犹未尽,硬邀请了不懂入了瓦剌使团的馆驿,众人又是一通豪饮,不懂好容易抽身逃出,急着来宫中复命。虽然朱厚照并未传命召见,他却不想让朱厚照等他太久,想把这一路见闻都上报给皇上。 朱厚照一人在乾清宫的暖阁里,面前放着众多的精美珍馔,但是一口也没有动,此刻他正等待第二次领命而去的纪荣,黄晟向他禀告不懂求见,他居然茫然,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瓦剌使团还是不懂奉自己旨意迎入京城的。 不懂来到内室,对着朱厚照行礼后摆出一个非常得意的姿势,“这次瓦剌使团来,看来是真的诚心商谈的。” “哦。”朱厚照显然没有任何兴趣。 “那个托齐王子啊,是个人才。这次如果我们两方诚意相交的话,说不定真的可以解决边患,多年来烦恼的问题或许有了转机。”不懂表达出一路所思所想得出的感悟。 “嗯。”朱厚照此时此刻心在门外,并不关心什么瓦剌。 不懂觉察到了他的走神,连忙走近了几步,在他身边坐下,“还有那个哈撒,一定要当心,我们今天晚宴的时候,他并不上心,总是言语拆台,吃到一半的时候人居然还溜走了,我看这家伙一定没安好心,得派人好好看住,说不定京城里那些望风而动的人也在搅浑水。” 朱厚照耐心将尽,没有兴趣听不懂的良策,“太傅一路奔波,一定辛劳了,赶紧回去休息吧。” 不懂有些愕然,之前那个和自己秉烛夜谈,商讨国事的人怎么今天全然变了? “皇上,你,没事吧?”不懂目光探究。 宁王回府后刚坐定,又有人前来拜访,这次是陈卓,“小的见过王爷。王爷,皇上等你……”陈卓是来宣旨,不过他被宁王的脸色吓的够呛,想到朱厚照方才吩咐自己的阴郁脸庞,他还是对着宁王继续说道,“王爷,皇上,皇上命小的前来迎王爷入宫,皇上还说,王爷在蓟王府上沾染了菜味酒味,命小的送来亲王常服一套,伺候王爷更衣后再进宫。” 宁王终于没有忍住,捏碎了手中茶杯,整个厅堂的人都跪地不敢看他的脸色。千算万算没有想到回京第一天,就要应对朱厚照的如此招数,宁王阴鸷的瞥了一眼陈卓身后宫中官宦手捧的华服,忽而装出一副诚挚的样子,“啊呀,啊呀,陈公公,本王今日被蓟王府酒宴上的歌女啊,香拳捶痛了心口,恐怕是无法去皇宫了,你说该怎么办?”说完,他一手揉了揉心口,双眉紧簇,“啊,有点疼。” 陈卓吓的话都说不出,宁王揉着自己的心口,从正厅慢悠悠的离开了。 陈卓十万火急奔回乾清宫,看见暖阁里朱厚照和不懂,才停止了步伐,把气理顺了。 朱厚照一记眼神含刀,“没事,太傅辛苦,明日早朝我们再详细商议吧。” 不懂悻悻而归,有种不好的预感,但又不能多言,只得离开。还未出乾清宫,就听见内里杯碟砸地,桌椅倒地的巨响。他转头望着灯火明媚的深宫,抑制住再次迈入的冲动,明日大朝,总能将瓦剌一事好好详谈。 一夜过去,晨光微曦,宁王洗漱穿戴完毕,刚来到正厅就吃了一大惊。 那个在正厅主座上的穿龙袍的,全天下还能有谁,宁王觉得今天的地砖尤其光亮,他一步没跨好,脚滑。 朱厚照天子盛装,正在喝茶,也不知到了多久,他看见宁王英姿出现,如同见了老友般,“皇叔刚到京城,昨晚休息的如何?”宁王再如何愤懑也不能当面逆了圣意,“微臣参见皇上。皇上来了微臣处,有失招待,臣有罪。”宁王单膝点地,并不看向朱厚照。 “皇叔一路劳顿,又去蓟王府参见了酒宴,还有美人相伴良宵,想是劳累了,故而早到了也就不打扰皇叔清梦。”朱厚照将茶盏扣在桌上,发出一声脆响。没有得到起身允许的宁王已经起身,正厅闲杂人等全部被赶走了,只有他们两人,宁王找不到府里的仆人发泄知而不报的怒气,只得等待朱厚照出招。朱厚照非常从容,“嗯,朕就是等皇叔一起入朝。” 皇上的九龙御辇自宁王府出发,直接入了紫禁城,一路从午门来到奉天殿,百官早已在殿内外列班,就见皇上从御辇中现身,从中央汉白玉的石阶拾级而上,钟鼓齐鸣,礼乐震耳。宁王在车架里看着这天子威仪,暗自感慨了一句,这小子故意的,也下了车辇,跟随在朱厚照身后,只是他走了左侧朝臣上朝的台阶,百官被这两位的举动弄的莫名,纷纷猜测,宁王又得了皇上什么礼遇,又或是腹诽宁王藐视天威等等,刚到京城的宁王又被置于了权力纷扰之中。 年关已到,朝中大事都已上折子报给皇上,今日六部又重提了几件要事,而后,几位朝觐的藩王又各自献上了面圣的重礼,最后不懂才出列说到了瓦剌之事。瓦剌使团是不懂奉皇命亲自一路护送而来的,群臣自然静观其变,瓦剌是累世的结怨,年年不是骚扰边关就是前来勒索巨额赏赐,朝中对此并不看好此行,唯有不懂很有信心,在朝中侃侃而谈澄清利弊。 宁王在藩王众人之首,就在丹陛阶下第一个,距离不懂极近,他听着不懂那些陈词,没想到自己暗施的计策,将瓦剌人请入大明,会给他这么多可供发挥的政绩,不免有些意料之外的担忧,但不懂既然赞成瓦剌人和谈,那么也可以抹去自己暗自促成这一事的痕迹,如果将来出了什么事情,也可以拿他做挡箭牌,想到这,宁王有些不顺的心情才有了点释怀,他没有看见,在他思索时朱厚照紧锁不离的眼神,待自己嘴角上扬时,就听龙座上一声,“早在先帝时,宁王曾经献策制衡瓦剌,又出征过兀良哈,想必对蒙古也是了若指掌,这次有何高见?” 宁王一时未料会提起自己,“哦,既然太傅是皇上所派迎接瓦剌,那么臣等定当奉行皇上的旨意,瓦剌是战是和,皆由皇上圣裁。”想到了昨夜的抗旨挑衅,宁王决定补上一句也是好的,“瓦剌听闻我大军陈兵边境,就入关求和,这实在是皇上的良策。”因为这一句,朱厚照萦绕心头一天一夜的憋闷也稍稍释怀。 朝会又议了一番才散,朱厚照末了吩咐,“请宁王留步。” 宁王听闻,果然止步,他拒绝了昨晚的入宫,但要看看今日皇上打算如何。朱厚照一夜未眠,眼下有些倦怠,他走下了龙椅,与宁王对视,“皇叔,随朕来。”宁王望着他的背影,才发现几年间,朱厚照消瘦了。 两人出了奉天殿,走下汉白玉台阶,再次同乘,宁王掀起了车帘,望着这重重宫阙,“皇上,这是去哪里?这不是去乾清宫的路。”朱厚照和他相对而座,他仿若孩童般欣喜的说道,“一会儿皇叔就知道了。”然后拉上了那掀开的一角,将两人又隔绝在明黄龙纹装饰的车厢中。 御辇来到了紫禁城的东北角,宁王随同朱厚照来到一道宫门前,把手此处的都是心腹,只有佩戴特定的铜牌才能出入,朱厚照盛情相邀,宁王也跟随,刚进入就见宽阔的校场,场中良马数匹,箭靶若干,都是边塞驻军练习的配置,一看就知是皇上的练武场,穿过校场,进入一座宽大的宫殿,正中央居然是一尊大明疆域山河模型,足足占了整个大殿,宁王眼神一亮,这大明舆图是国之宝物,除了天子,兵部等机要人员,任何人都不能窥伺全貌,否则落到有心人手中,江山动摇国本被废,而这不仅是舆图,更是山河平原,雄关要道一览无余,最令他吃惊的是,每一地的驻军兵力,上面也标记的十分鲜明,他看到被朱厚照插着龙旗的京城和南京,顺着南京沿大江扫到了江西,将一路城池布防,兵力部署记在心中。“皇叔,此地就是朕的练兵地,朕时刻不忘大明边患,如今瓦剌前来结盟,是平定外患的绝佳机会,满朝文武不堪大用,朕愿意听皇叔所凑。”朱厚照继续往内殿走去,边走边坦诚道,宁王只得跟着他来到内里,此处装饰精美,与乾清宫无异,朱厚照请他入座,陈卓适时的上了茶和糕点。 宁王内心有些不屑,瓦剌终究是被自己利用的,内政上他无法插手,这外患难道不能为我所用吗,时至今日还要与朱厚照说这些已无意义,“瓦剌之患不在一朝一夕,恳请皇上还是在朝会上集思广益最为上策。”朱厚照听见这个与方才朝堂上一摸一样的推诿,脸色一沉,他引而不发一夜的情绪差点发作,“朕记得当年,皇叔与朕从梅龙镇回京,为了完成皇考交于朕的策论,皇叔一路与朕讨论瓦剌边患,当日皇叔进言良多,朕十分受益,怎么今日如此谦逊了?” 宁王闻言眼神一凛,朱厚照这是在指责他,而且是记忆中第一次责问。他终于发现了皇上的不悦,掩藏的极好但终于还是出招了。宁王装作听不明白,“皇上知人善用,如今朝中人才济济,当年是微臣多言,现在还怎敢乱议军国大事。” “哦?皇叔此言不实啊。”朱厚照不怒反笑,他喝一口茶,顺便狠狠的咬了一下杯沿。宁王坦荡的看着他,大有奈我何的架势。没等朱厚照再次开口,就见纪荣急匆匆的进来面圣,“不是叫你们不要来打扰吗?!”朱厚照火气正好发泄。 纪荣久经这种生死考验已经豁出去了,“启禀皇上,蓟王招供了。”这回换成宁王吃惊,他嘴唇微动,吸了口凉气,蓟王不是昨晚还在把酒言欢,今日宣称抱病不来上朝,怎么入了锦衣卫的诏狱,他眼神瞥向朱厚照。 朱厚照这才想起,凌晨动身去宁王府前,嘱咐锦衣卫好好审问蓟王,私自邀请诸王意欲为何,更是要出一出歌女舞姬环绕宁王的恶气,他回视宁王,满意于他的讶异,压低了声音懒懒的抛出话来,“都招了些什么啊?” 纪荣低头,“微臣已按吩咐讯问蓟王,蓟王府昨夜邀请京中诸王赴宴,就是为了邀请众人喝酒,那酒是他近年根据古法酿造的。”这话倒是不假,蓟王一番豪气报国无门,对种田酿酒研究许久,京中权贵都知道,还送给他一个外号“酒王”,宁王看着纪荣跪姿,继续听他说道,“席间都有宁王,应王,邵王,富春王,弋江王,安平王,承阳王,宜明王,每位王爷喝多少酒,蓟王已经不记得了。席间宁王是最后一个到插入书签的,” “皇叔真是忙碌啊……”朱厚照不忘感慨一句,明明与朕有约,居然还去和别人喝酒。宁王充耳不闻,低下头来喝茶。“蓟王说,在宁王未到前,他们打赌,宁王会不会喝醉,微臣问为何是打赌宁王,蓟王说因为席间美人都想做宁王妃妾,只要宁王喝醉了,就可以直接与宁王回府了,明日只要和宁王央求在府中得一席之地,朝廷诰命不要也罢。” 宁王一口茶差点喷出来,好不容易忍住了不在御前失仪,捏死蓟王的心都有,刚想对着纪荣再问问那些兄弟子侄还怎么编排自己,纪荣依旧四平八稳的说道,“蓟王席间忘了宁王喝了多久酒,只记得应王一杯倒,其他几位郡王也喝醉了,只有宁王还在听曲,只是他喝完了娇娇姑娘的一杯酒后就走了,蓟王说宁王带着她回府了。”宁王一手还端着茶杯,想到自己昨天对陈卓说的话,顿时觉得自己把自己给坑了,不过蓟王和纪荣应该不知道自己约见了哈撒,只要不是勾结外族的罪名,这种美人花下的风流事也伤不了自己分毫,他想到这,又从容的喝了一杯茶。朱厚照咬牙切齿,“还有吗?” 纪荣根本不看皇上和宁王,“蓟王说他就是想喝个花酒,没有其他,要造反也是宁王排第一,他地盘大人马多,圈钱圈地,朝中谁不知道,怎么皇上分明就偏袒他。” 纪荣说完不等上座两人反应,直接撤了,速度之快从未有过。 宁王不止想捏死蓟王,还想将他大卸八块,朱厚照有一瞬间倒是觉得蓟王可以免除死罪了,下一刻他猛的转头看着宁王,那个眼神里愤怒,懊恼,委屈,憎恨什么情绪都有,看的宁王莫名尴尬,从来不知心虚为何物的宁王,连忙站起拱手,双眉倒竖,语气决然“皇上明鉴,这是污蔑!” 朱厚照气息从齿缝里挤出,“朕倒也不信皇叔如此妄为。” 宁王顺着他说,“皇上英明!”转而露出一点欣慰的笑容。 朱厚照已经气的七窍生烟,“可是皇叔居然就这么,就这么肆意妄为!” “嗯?”宁王不明,只得辩解“皇上,蓟王他这是污蔑!臣绝对没有谋反之心。”我只有谋反之行罢了。 “朕陈兵十万在边境,一听你来了就赶回京城想要见你,朕几年不见你,宫中摆好了酒菜等你,第一晚就听见你和什么来历不明的歌女一起,一起……”朱厚照直接摔碎了面前茶盏,砚台,香炉,怒吼道,“你这不是肆意妄为是什么?你这不是抗旨大逆不道是什么?”朱厚照指着宁王,用尽了力气,说完这些后胸口还在剧烈起伏。 宁王,“……”他一时竟未反应过来,原来皇上根本不在意谋反的流言,而在意自己昨晚那一夜,宁王咬了咬嘴唇,不知是欣慰逃脱了死罪还是……总之他一时也忘了该如何回话。 “一个瓦剌使团来了,你就可以从千里之外赶来,蓟王几坛破酒,你就高兴的去赴宴,那朕是什么?啊?朕还是不是皇上,是不是大明之主?” 宁王从未经历这种阵势,他望着气急败坏的朱厚照,眨了眨眼睛,“当年朕是太子,你还能在梅龙镇一路笑颜相对,如今目的都达到了,就把朕踢掉了,几年都不来问候一句,朕让你陪朕去趟濠州,你直接爽约,现在问你朝政时局,更是直接敷衍朕,朕到底算什么?!” 朱厚照越说越失控,直接把内心最隐秘的话抛出来,恨不得现在就把宁王拖去诏狱挖出内心来看看到底有几分真情,待把话全部吼完,又万分懊恼,竟然失控至此,他悲愤又不舍的看了宁王一眼,往宫殿中央的暖阁疾步走去。 第8章 (八) 饶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宁王今日彻底手足无措了,朱厚照该不会是疯魔了吧,可明明都是他在放出狠话,自己却不知该如何自处,刚才皇上那一眼中仿佛有点滴泪花,宁王直觉先行,追了上去,“皇上!”暖阁中没有内侍,门虚掩着,宁王直接推门而入,朱厚照背对着负手而立,双肩还在起伏,“皇上!”宁王抢步来到他面前,“皇上所言……” 朱厚照眼眶都是红的,他看着宁王的面容,咬了咬牙关,低声的说道,“朱宸濠,你好狠的心……”说罢抱紧了宁王,用整个手臂的力量,把他自腰间到后背全部紧贴在自己胸口。 宁王闪过惶遽的表情,他奋力挣脱根本无用,后背散开的几缕发丝也被朱厚照一并压住,越挣扎越痛。 “不要动,这次你来了就休想离开……”朱厚照下巴磕在宁王的肩膀上,如誓言般发狠道。 “皇上,你放开我。”宁王觉得要胸口疼的要命。 “不放!除非朕死!” “皇上!”宁王如何挣脱都是徒劳,他索性不再顾及,用好不容易可以活络的右手点向朱厚照的腰侧软肋穴位,朱厚照吃痛本能的松开了手,宁王得了这一机会,想要逃离,朱厚照经历这一偷袭更是恼怒,理智全无,他疾速的出手,拽紧了宁王身后腰带上的垂络,将其直接拉回自己怀里,宁王站立不稳,踉跄着跌落,被朱厚照顺势一个转身抱个满怀,两个倒在了暖阁的软榻中。 “朕的皇叔啊,到今天你还不明白么,是不是要朕把历年来弹劾参奏你的奏折一一拿给你看,你才肯承认。”朱厚照整个人都压在宁王身上,对着他耳边说道,这已是他最后的耐心了。 “哼,皇上,你还是尽快放开臣,否则……”宁王偏过头,躲闪他的气息。 “否则什么?嗯?”朱厚照怒极反笑,他才意识到方才宁王选择追逐而来想要辩白,并没有一走了之,说明他还是在乎朕的,这可是他自己选择的,不要怪朕。 “否则,本王手中的十万蕃兵定要长驱直入,来京城一会。”宁王此时仍是气度不减,美目流盼中还能表达威胁之意。 “哼,十万,皇叔终于露出实力了。那朕就等着你的人马,你的蕃兵,让他们来京城,来宫中看看他们的宁王。”朱厚照不得不承认,斗智斗狠绝对是从宁王处学成最丰,而今还能和他针锋相对。 此刻宁王气极,他脸色煞白,用尽了全力想要摆脱身上的重压,但无论怎样俱是徒劳,他双眉紧皱,眼神狠毒,而于朱厚照看来都是调情。 “皇叔,害怕了?”朱厚照满满的镇静,关切的问道,边说边解开了松散的腰带。 “你!”宁王被朱厚照全身的力气压制住,不能施展拳脚。 “是朕,朕想怎么样难道皇叔不明白吗?朕这么多年来都是这样的……”朱厚照直起上身,跨坐在宁王腰身,他一手捏住宁王的手腕,一手扯下自己金龙发冠上的金丝穗带,然后用发带穿过宁王左手腕上的金玉腕扣,系在了床塌边缘的立柱上,扣成一个死节,宁王的左手被他牢牢的禁锢了。“就像这么多年来,皇叔想的朕也都明白,”本想隐秘到毁灭的内心,在今日居然就这么毫无保留的剖开,“皇叔想要的,朕都给你,兵权也尽管拿去,只要皇叔留在朕身边,好不好?”原来一直哽咽于心中的说出口,也没有那么艰难。朱厚照慢慢扯掉了宁王的冠带,银色累丝和白玉珍珠织成华冠掉落在地,发髻散开,英武的气势被削的一干二净,初见的倾慕仰视转为如今的占有强势,朱厚照呼吸粗重。 宁王费力的想要翻转身体,却被限制的更紧,他继而正视朱厚照道,“皇上,你身为大明之主,一定要做这背逆人伦的事么。”宁王音量极低,嘴唇开合时,唇边的小痣也在跳动,这番面容挑拨了人性的本能,美丽至极的瑰宝谁不想占为己有。 朱厚照带着自蔑的苦笑,“你心里承认朕这个大明之主么……嗯?” 宁王仰视着他,神情倔强,这金碧辉煌的宫殿,都在诠释权力的华美无双,珠帘玉簟,纱帐烟罗,那明黄色衣衫上的金龙纹一直在他眼前熠熠闪耀,逼迫着凌虐着,无处躲避。 腰带既松,亲王规制的外服已经散开,朱厚照解开了腰侧的系带,第二层金色绸缎的华服已被剥离,再里就是紧贴肌肤的内单,寒冬之中,穿着如此单薄,难怪他的心这么冰冷坚硬, 暖阁中温暖如春,宁王却觉得刺骨寒冷,这样的强迫并不陌生,第一次意识被蚕食,并没有直面朱厚照的强取,第二次结束了军旅,抱病在身,半推半就间自己也乱了,之前任何都没有今天如此令自己畏惧,畏惧从此和朱厚照一起踏入背伦的深渊里,畏惧再也不是那个一心只为权势的亲王,“你放开我!”宁王声嘶力竭的吼道,胸前裸露的肌肤被一人的气息吹拂,身体阵阵颤栗,“你放开我,皇上,你放开我!”再如何挣扎反抗都是无用,左手被发带绑住锁死了行动,右手手腕被人紧紧牵住,什么样的抗拒都撼动不了身上之人那颗决然的心。 这容貌,无法以言辞描绘,这身形气魄,无法用诗句赞叹,朕予你之情意,无论爱与恨,文字不及万一。 宁王扬起脖颈,抵御无法承受的力量,虚长的辈分,过人的才华,皇族的身份,世人看来艳羡的一切,在猛烈的皇恩浩荡里都是渺小的落叶飘絮,殿外大雪簌簌纷纷,殿中却是火焰,权力与**之火交织焚身,朱厚照在奋力驰醉中,听见桃花颜色的唇角溢出破碎的气息,宁王涣散的眼眸,无力空洞的看着自己,眼角一簇水滴滑落,朱厚照停了下来,轻柔的吻了吻他的眉骨,才发觉他额头都是冷汗,大明的宁王即使流干身上血,也不会流一滴泪。 夜幕降临,大雪飞扬不息,宁王府内灯火明亮,单周等人迟迟不见王爷归来,十分焦急,今夜本是宁王与手下将领商议藩地和京中兵力布置这一大事,众人都聚齐在王府,唯独王爷进宫未归,各自商量了几句却不得要领,单周只得命人暂且散了,明日再议,自己安排人手守在宫门,王爷出宫立刻接应。 同样焦急的还有哈撒,明明宁王许诺了他压制托齐的计策,却不见他派人来传递消息,眼见后日就要进宫面见皇帝,到时候又是一番憋屈烦闷,哈撒在馆驿内坐立不安,来回踱步,他将宁王埋怨了数次,忽然想过昨夜宁王的一句话,“如果哈撒王子你想要做什么的话,岂不是也没有什么阻碍?”难道,他是想让我放开手脚干,所以才不理我,其实是默认了?现在自己的瓦剌使团在大明地盘上,干成功了,汗位就是自己的,即使干砸了,宁王也会保护自己,不然就咬他一个私通外敌,哈撒越想越觉肯定,他对着托齐所在的那间屋舍,恶毒的笑了。 暖阁于外界隔绝,不知时间,朱厚照是被饿醒的,他睁开眼睛,一时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身下有温热的身体陪伴了冬夜,那睡颜沉静美好,双眉不再飞扬也不是紧簇,这是无数个午夜梦回都乞求不到的人,今时今日真的在自己身边肌肤相亲,白日里热血喷张的经历再次想起,他忍不住又抱紧怀中人深吻,宁王的发丝里还有当年在梅龙镇时惯常闻到的那抹清冽香气。 宁王无处逃离朱厚照的气息,此刻他像漂泊在巨浪里的一枚落叶,整个人都是虚弱失重的,他费力的睁开了双眼,看见了朱厚照的笑容,入京未满三日,已是心境巨变,朱厚照啊,你真是演的一出好计啊,演绎久别重逢,控诉声泪俱下,只不过成全你这戕灭人伦的丑恶趣味,宁王内心深深的怨艾,“你已到达目的,放我出宫……”连手都无力抬起,这句话耗尽了力气。 朱厚照哼笑着摇了摇头,事已至此,怎会收手放你走,宁王的左手仍旧被束缚在床头,手腕上因为剧痛挣扎出一道深深的血色勒痕,朱厚照将他左手悉心的解绑,又把自己才堪享用的明黄色被衾帮他盖好,再下床随意抓起地上的一件外袍穿上,“这里旧址是大内逍遥城,”朱厚照停顿,他看见床塌上孱弱之人的眼神里闪过屈辱不甘,逍遥城就是百余年前汉王朱高煦谋反失败,被亲侄儿宣宗囚禁之处,宁王气的左胸一阵剧痛,深吸了几口气也抑制不住喉间的血腥,“所以,朕是不会放你走的。”说罢他又不舍的回身吻了宁王的脸颊,又嗅了嗅宁王脖颈间的味道,“朕去亲自给皇叔做几样吃的。” 出了暖阁,陈卓早已恭候,帮他披上了外氅,“皇上,内阁和太傅等候多时了。” “谁也不见,让太傅自己去应付。”朱厚照心中已将国政抛却一边,“宁王给朕看紧了。”说罢往后殿去了。 不知时间流转了多久,仰卧的宁王握紧了拳,抬起手腕看了一眼,这身体散架了意志仍不可摧,他艰难的转过身体,一手慢慢撑起了上身想要坐起,哪知手臂力气虚脱,失去了重心的身体朝床外跌去,朱厚照刚巧进来,飞速迈步将滚落的宁王接住,甘心做了一回人形软垫,朱厚照扶着宁王坐起,手指沾染到宁王身体上的粘腻和汗水,他一点也不在意,直接又将宁王抱回了床塌,扶他坐起,宁王的发髻都散了,若干发丝散落在脸颊旁,乍一看宛如令君王不知早朝的佳人。 陈卓将一桌饭菜布置好,头也不敢抬的溜走了。 “当年梅龙镇龙凤店,郑王派李凤姑娘来监视朕,朕顺水推舟,就接受了她的殷情,在店里啊学会了不少江南菜,尝尝这道荠菜烩白糕。”朱厚照夹了一片软糯的薄片,又盛了一点珍菇鲜笋汤,端到了宁王面前,“尝尝吧,皇叔。” 宁王看了看菜又看了看人,如果自己打翻了碗,朱厚照应该绝对不会甘休,他正出神时,又听朱厚照说道,“朕永远不会忘记皇叔为朕挡了刺客一剑,身受重伤将养了好久,那时皇叔每日的饭菜也是朕做的,只是皇叔不知道罢了……” 宁王一口气不顺,咳了几声,才发现朱厚照一定盯住自己裸露在外的胸膛,那里一剑刺中的伤疤犹在,这一生都不会褪去。宁王别过脸,轻蔑不屑的眼神扫过一旁桌上丰盛的菜肴,他将熟记的所有兵法念过,现在自己的处境叫绝境死地,置之死地而后生,果然是罕有的。 宁王抬起了手,接过了筷子,尝了一口,实在是味同嚼蜡,朱厚照这才发现他下唇边缘在渗血,是被他自己生生咬破的伤口。暗暗自责后,又重新换了一碗热汤来,拿起勺子盛了一口,递到宁王的唇边,宁王一手接过勺子,一手端过碗,默默的喝了,手腕上赫然的伤痕看得肆虐的人既心疼又狂躁,汤里有山参做药引,可以好好补身子,宁王喝了半碗,然后手一松,任由瓷碗直接摔落在地,与前一日朱厚照发疯时打落的一地狼藉混合在一起。 响动将门外的陈卓吓的半死,未得吩咐又不敢进去,只听见里面传来一计闷哼和重力压上床塌的声音,还有仿佛床头珠帘被扯断,颗颗珍珠坠落在地的珠玉声,然后便再也听不到了。 两日后,瓦剌大王子托齐和六王子哈撒应邀进宫面见,仪仗司礼自大明门起,一路将贵客引入奉天殿,殿外百官早已列队,殿中高官和皇族等人也是等候多时,托齐和哈撒今日才领教中原王朝真正的强大气象,那个独坐在金銮殿宝座上的大明皇帝御宇九州,权倾天下,只见他朝着行礼的两人微微颔首,“贵客远来,一路辛苦,足见诚意,朕今日特设酒宴助兴,彰显敬意。”朱厚照今日衮章龙袍,头戴金色善翼冠,面容英俊,富贵不似凡人,言毕他看了一眼内阁首辅李清正,李清正随机捧出长长的礼单,作为见面厚礼赠送给瓦剌,托齐郑重的接过,哈撒趁礼部官员念礼单的时候,才有机会将殿上诸臣扫视一番,除了不懂,他不太认得其他人,或凭衣着他猜到了那些是六部尚书,那些是朱姓藩王,唯独不见他最挂心的一位。 见面礼之后,才是真正的酒宴,酒宴设在文锦殿,靠近东华门,殿中众人由身份高低,分别落座天子四周,因为瓦剌是贵宾坐在了皇帝龙椅的左侧,一人一桌案上布置了众多佳肴和美酒,歌舞助兴,热闹非凡。 不懂从朱厚照右侧上座来到左侧,和托齐相互敬酒,“这次呢,大王子你就吃好喝好啊,我们大明啊,一定是不会亏待你们的。”托齐喝了一杯,不懂一手勾住托齐的脖子,两人非常亲昵得相视一笑,“入乡呢就要随俗,来,再喝一杯,我们宫廷里皇上珍藏的酒啊,我平时也是喝不到的,今天真是蹭了大王子的福气啊!”不懂再想斟满一杯,发现酒壶空了,正要回自己的桌案上拿,一旁的哈撒目睹,十分热络的也加入进来,挡住了去路“原来你真的是太傅,这么厉害的官?”不懂斜眼看着他,“哼!就是!是不是被帅到了?” “哦,那倒没有,本王子比你高,比你英俊。”哈撒十分得意,“来,大哥,你的酒杯空了,来喝我这杯。” “好。”托齐接过,不懂直觉不喜哈撒,不和他多谈,想要回座位,哈撒又拦住道,“我们大哥除了喝酒,也爱品茶弹琴,中原人士最喜这些风雅,还想请你们有空了,再一起指教。”哈撒故意说的响亮。被朱厚照网开一面的死里逃生的蓟王,听见了这番话,决定好好应景表现,迎合皇上接待贵宾的心思,“这个酿酒啊,本王在行,两位王子要喝多少,尽管去本王府上拿,中原的名酒就没有本王没喝过的,不过论起品茶啊,琴曲啊,你们得问宁王,毕竟,自他祖上起就好这个,宁王府还有神奇秘谱,茶谱等,都是非常厉害的书,哎,说起来,宁王呢?怎么今天没看见他?”蓟王环视了四周,这才想起来,宁王这个地位第一的王爷去哪里了?众人纷纷摇头表示不知,而后看向朱厚照。藩王在京的动向一定是禀明朝廷的,宁王缺席,皇上一定知道原由。 龙椅上的朱厚照举起酒杯,将捏死蓟王的情绪掩饰掉。此时,陈卓匆忙的进入殿中,在朱厚照耳边说道,“皇上,宁王……仿佛是病得凶险,意识不清……要不要请太医?” 朱厚照闻言立即起身,也不管满朝文武,直接离开,在众人纷纷仓促的行礼中往后宫方向走去。 陈卓本是在独辟的华美宫殿中伺候宁王,这日宫中欢宴,皇上必须现身,几日来终于离开此间,本就僻静之处更是寂静,陈卓端来清水和众多的御膳进得暖阁,空中弥漫着皇上寝宫里才会点燃的龙涎香,盖住了旖旎纵情的气味,陈卓将菜肴放在桌上,才在床榻旁跪下,不敢抬头的说道,“王爷……吃点吧……” 许久未听动静,陈卓只得起身,床榻上今日帷幔全起,一览无余,床榻上的人侧身陷在锦绣被褥中,只有左侧肩膀和手腕裸露在外,手腕上巧夺天工的腕扣被一条金色的手指般粗细的锁链拴住,锁链的另一头被牢牢的钉在床头雕花木板上,他的脸一侧埋在被褥中,另一侧被长发遮住了,只能依稀看清眉毛和眼睛,纵使这样,陈卓无意冒犯,却明白了为何皇上要将他囚禁不放,既然有强横,必然要有破败,宁王两者兼有才是极致之美。他双眉微微颤动,仿佛在忍住极大的痛苦,陈卓不敢有怠慢,又唤了一声,“王爷……” 宁王仿佛已经无法分辨来人是谁,只能再次皱眉忍受身体的痛楚,被咬破的下唇经受不起牙关深嵌,又流出血来,陈卓看见他嘴角一缕血迹流出,大惊道,“王爷!”他想扶起宁王,又不敢碰触他的身体,只得看着他痛苦的蜷缩起身体,埋在了被褥中。陈卓不敢耽搁,赶紧去禀报。 朱厚照和太医一起赶到了,他踹开了暖阁的门,直冲床榻,将被褥掀开,宁王已经无力反抗,任由他抱起拥在怀里,太医面对血迹斑斑的手腕,根本无从诊脉,只得先护理好嘴唇的伤口,然后凭借隔代前朝那些后宫秘事判断出该用何种药物,飞快的禀明了一番,朱厚照听出了隐晦含义,命太医赶紧去煎药。待没有了旁人,他才掏出随身的钥匙,将锁住宁王的金链解开,将他换了一个舒服的睡姿,照顾着慢慢躺好,皇叔的身体柔韧,许是年少时起勤于练武,在这几日的纵情中令人痴醉非常,而如今他高热晕厥又勾起一点凌虐的恶意,朱厚照强摁下邪念,帮他理了理脸庞两边的碎发,这副面容几年来每日每夜都浮现脑中,近日才真正得偿所愿,是独属自己的至宝,看着秀挺的鼻梁,软糯的嘴唇,朱厚照刚想再次吻上去,就听陈卓端了药进来,太医跟随在后,“皇上,这位是劳累过度饮食不调,又心绪不宁,所以高热虚弱,喝了这副药清热,然后服下这两枚药丸,每隔两个时辰服两粒,连吃五日再调养几日就无大碍了。”说罢很有眼力劲的就退下了。 陈卓见朱厚照扶起了宁王,将人从身后抱住,靠在胸前,维持了坐姿,便舀了一勺药喂到宁王唇边,“王爷……喝药了。”宁王不知是虚弱还是睡着了,并不理会,一滴也没有喝下去,朱厚照心急,将药碗一把端过,一口喝了,就这个姿势,捏住了宁王的下巴,将药全部渡了进去。 宁王再如何痛苦的扭动身体都是徒劳,不同这几日疯狂的攫取,霸道的吻夹杂了苦涩的味道,一人的舌尖将这些苦到极点的药推向自己喉咙深处,牙关被把持,强迫着下咽,待喂药和掠夺发泄尽了,朱厚照才松开了他,离开的间隙仍有银丝在两人嘴唇间相连,宁王的嘴角渗出稀释过的药汁,这番侵略后他意识恢复了些许,推开了朱厚照,伏在床上猛烈的咳嗽,这生死不能,自尊尽毁的境地不知何时才能结束,他握紧了拳,抵御身体的毁灭和意志的崩塌。朱厚照手掌覆盖了他的拳,宁王如同遭雷啻般一惊,他真的畏惧了这肌肤之亲,惧怕疯狂的占有无穷无尽,在不分黑夜白日的宫殿中等待着生命尽头,这不是大明的宁王,这不是朱宸濠,现在这具躯体自己也不认得了。 如此僵持约莫一刻钟的时间,太医的强效药发挥了作用,宁王冷汗淋淋,思维也清晰了,朱厚照目光不离,看的出来他热毒缓解,闷闷的说道,“还有两粒药,吃了吧……”宁王正想伸手甩开朱厚照递来的药丸,就听见早已退下的陈卓万分慌张的跑进来,连通传都顾不得了,“皇上!大事!瓦剌的托齐王子在席间突然就死了!六王子叫嚷着,咬定是大明害的!现在文锦殿中已经乱了!” 朱厚照和宁王同时震惊。宁王的思维转的飞快,是了,今日是邀请瓦剌使团的日子,那个饭桶哈撒居然不得自己授意,自行捅出这么大的篓子,敢明目张胆的在宫中行刺,还嫁祸我大明!不对,这几日自己踪迹全无,一定是他自信过度铤而走险,这个饭桶有勇无谋,有胆子干没有脑子算,如此鲁莽,难保被刑部和大理寺,或者是不懂给查出什么,如此,自己精心布置的局面就功亏一篑了……宁王思考时,朱厚照已经匆匆下了床榻准备去文锦殿,转头不舍的看了一眼全身汗湿的宁王,也不奢望宁王有任何举动,却见他开口道,“皇上……皇上不在席间,咳咳,托齐就死了,皇上此时更不应该出面了,又不是瓦剌可汗死了,区区一个……一个外族的首领的儿子,死了就死了,值得皇上去坐镇么……”药太苦,宁王忍住了反胃的不适。 朱厚照被点醒,不再急于敢去,同时又惊喜的发现宁王居然在为他考虑为他进言,一时激动高兴异常,“皇叔说的是!皇叔说的极是!”说罢极其小心的坐回宁王身边,“那我们该怎么办?”宁王皱眉看了一眼朱厚照的侧脸,“让另外的人出面,先稳定住局面,只要哈撒被安抚了,就无大碍。”朱厚照一半内心担心瓦剌,一半内心呵护着宁王这**定国的才华,“那派谁去呢?”说完他就想到了人选,那个人地位不凡但不能高于天子,还置身宴席外,他看着宁王的眼神多了几分期待祈求。 宁王也明白了他的含义,无声哂笑,即使嘴唇还残留点莹亮,这一个神情让朱厚照发觉原先满腹经纶运筹帷幄的宁王又回来了,这是比自荐枕席更震撼的魅力,指点江山挥斥千军,宁王必须在江山万里山河辽阔中驰骋,而非这缠绵绮丽的宫殿中,不,放归社稷后,皇叔再不属于自己,而囚禁在深宫无异于亲手杀死他,朱厚照内心百转,痛苦的把脸埋进手掌间,宁王只知道他是被瓦剌搅的烦躁,自顾的站起,拿起桌上方才太医进献的药丸,入口嚼了起来。朱厚照再次抬头时看见身披睡袍的宁王一侧脸颊微凸,正在下咽什么东西,他又喜又悲,苦笑着说道,“朕,有愧,可江山还是有赖皇叔。”宁王心道这话留着你退位时候说吧,思维一打岔,差点被药丸呛到。 文锦殿内,歌舞早已停歇,托齐突然毫无征兆的倒地不起,哈撒连忙上前扶住大声呼唤,但仅仅唤了两声,托齐便口吐黑血断气了。 哈撒大惊,怒吼道,“谁杀我大哥!你们谁也不准走!” 殿上百官以不懂为首,皇亲以蓟王为首,一时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的手足无措,还是不懂连忙叫到,“请太医啊!” “不行,我大哥死了!你们都是凶手,谁也不准离开!”哈撒抱着尸体,满面凶神恶煞。他手下的若干瓦剌随从,立刻以身挡在了大殿门口,不准任何人走出,要不是进宫前被收缴了兵器,看这阵势,他们会直接拔刀砍人。 朱厚照身边的一个内侍非常机灵的从大殿后门溜走,找到了乾清宫的黄晟,黄晟是心腹,才来到禁宫中通报朱厚照。 不懂面色凝重,他走到托齐身旁,想看一眼他的死状,被哈撒两手紧抱,只看到嘴巴到下颚都是黑血,方才还笑语干杯的人此刻已经阴阳相隔,真是太意外了,意外往往包裹了阴谋,不懂在朝中混了这几年,直觉告诉他此事不简单。其余殿上诸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震惊了,一时谁也没有个决断,任凭着哈撒发泄怒气,口出恶言。不懂不忍再看尸体,转而对着哈撒道,“你连太医都不请,就急吼吼的说道你大哥死了,你是不是盼着他死啊?”众人纷纷点头,哈撒气的脸都白了,怒目圆睁,“你,你说什么?!” “行了!我知道你认为自己最帅,眼睛就不要瞪这么大了,都快掉出来了!”不懂抬出两根手指,弹掉了哈撒指向自己鼻子的手指。“如果是我哥这么倒下去,我肯定非常慌乱,然后大叫救人啊,一定不会这么轻易的判断他死掉啊,即使真的是意外死了,你们兄弟情深,难道不该掉几滴眼泪表示悲痛吗?”不懂围着哈撒转了一圈。哈撒放开尸体,敌视的死盯不懂,没想到这里来了个碍事的,“你想说什么?我大哥就这么死在你们皇宫之中,你们一定脱不了干系,我瓦剌一定要报仇!” “我想说啊,哈撒王子你没有一点悲痛,也不愿救治你大哥,就算现在人死了,总要请个太医验一验死因啊,可是你呢,”不懂耸肩道,“就像要就知道他要不治身亡一样,而且是巴不得要把他的死嫁祸给大明一样!” “你!”哈撒被他点了死穴般,一时无语反驳。 “我怎么啊,我想救托齐啊,可是你拦着不请太医,托齐就是你杀的!”不懂口若悬河,哈撒脸色极其难看,“你血口喷人,我瓦剌一定不会放过你!” “不要老是拿瓦剌来吓我,我很胆小的,你看你大哥口吐黑血,嘴唇发紫啊,很有可能是中毒啊,但是我大明的酒菜除了御座上皇上吃的以外,都是一色的,众人都不知道自己会吃到哪一份啊,托齐王子都是在吃自己桌子上的酒菜,除了有一个人递给了他一杯酒啊,而那个可能很有问题的酒杯啊,刚刚被人发飙的时候摔碎了,毁灭证据啊,是不是啊,请问这个人是谁啊?大家都看见了吧!”不懂眼神犀利的投降哈撒,他的话赢得了在场人的附和,人们都以钦佩的目光看着。哈撒没有想到自己精心策划觉得毫无漏洞计策就这么三言两语被不懂识破了,立刻心虚起来,“你!你不要血口喷人!” “我不会冤枉你的,你一个外族人在皇宫里字都认不全,还敢做这种事情,肯定背后有人指点,其实你呢,也不用隐瞒了,都是那个背后主使的人告诉我的,不然我哪能想得到啊,你都被他卖了,还在这里逞什么能干啊!”不懂以手扶额,做了一个不忍直视的夸张动作。 哈撒气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被不懂一番话刺激,早就乱了分寸,听到主使之人,他眼神朝着藩王那一堆人逡巡,看的那帮闲散的王爷心里发毛,这私通外敌为乱朝纲的罪名可是要处死削籍,株连家族,王爷们锦衣玉食的才不会去招惹这种事情,哈撒没找到宁王,他内心也犹豫,真的是宁王出卖了自己吗?不懂看着哈撒飘忽的眼神,内心有些感慨,只听哈撒狐疑问道,“我凭什么告诉你!”不懂摆出一副嫉恶如仇的样子,指向那帮藩王,“主谋是不是就在那些人里面?告诉我了就可以让你如愿。”藩王们看见不懂指过来,吓的纷纷转身躲避哈撒的目光。 哈撒想不明白,怎么大明朝人人都说让自己如愿,自己的愿望真的那么昭然若揭?他摇了摇头,“不是!”全然没有发觉自己已经中了圈套,而在场人已经在等待慢慢揭晓答案,不懂更是眼神明亮,不出三句话,他一定可以让哈撒说出主谋。 “没有证据,不要随意污蔑我殿中大明重臣……”一句淡淡的不露情绪甚至还带着倦意的话从大殿正门飘来,人未到声先至,这声音在场的人都识得,说罢,宁王终于现身,他从殿外黑夜中走了进来,殿中明亮的火光照亮了他周身,不同于以往,今日的宁王头戴黄金嵌宝发冠,身着金色王服,虽然规制与蓟王,应王等一致,但精工程度一看就出自大内宫中,与皇上的龙袍无异,他衣襟内还显露出明黄色的内单衣领,是来之前更衣时,朱厚照特意帮他穿上的,只是众人不知缘由,分不清是宁王的逾矩还是皇上的默许,只这一点就是无人能堪比其风华。 宁王一来,打乱了不懂的步步为营,哈撒如同吃了定心丸,终于看见了救星。作为绝对的焦点,众人眼中的宁王风度不减,只是蓟王觉得,这位老弟,总与三天前有些不同,却说不出哪里异样。 宁王径直走向哈撒,“你就是瓦剌的六王子哈撒?” 哈撒刚想拉住熟人诉苦一番的热情被浇灭,但他反应的还算快,“对啊,你是谁啊?哦,看你跟他们穿戴的差不多,你也是藩王?嗯,看你的样貌,只比我差了一点,”哈撒打量着隆重衣饰下的人,今天的宁王有些憔悴,不知道是不是又躲在王府里研究那些兵事,差点忘了彼此的大事,“你是宁王?”哈撒也跟着唱了一出。 宁王只是勾唇不答,又瞥了一眼地上的尸首,扫了一眼不懂,只得对着这个饭桶“盟友”,“大王子死因是蹊跷,但是你揪这点不放,只怕你回了瓦剌也讨不到好处。” “啊?你说什么?”哈撒彻底懵了。 不懂即使斜眼余光看着宁王都能发现他脸色白孱,而嘴唇红艳丰润,越贴近齿缝如同鲜血一样。不仅如此,宁王的身上有和朱厚照一样的熏香,只在乾清宫才有的味道,比皇上用的还要浓郁。 朱厚照也从后门入,只是后门被御座后巨大的屏风挡住了视线,众人没有发现皇上来了。 宁王走到了御座丹陛下一处首座,那里原本就是留给他的空位,他施施然坐定,对着满面疑问的哈撒说道,“瓦剌老可汗成年的王子只有你和托齐,现在托齐王子死了,哈撒王子你就是未来的瓦剌可汗,本次出使你既与大明结盟,又少了与你争汗位的劲敌,难道不是蹭了大明的荣光,你还要谢我们呢!赶紧回去报丧吧,托齐王子暴毙是众人目睹,并非暗害,你不要错了时机啊,嗯?”文武官员都暗自抹了一把汗,这个霸气的理由全天下也只有宁王能想的到了,千万不能得罪宁王啊。 哈撒一时还未反应过来,他对宁王那句“未来的可汗”动了心,又听宁王说道,“哈撒王子不必污蔑我大明在场文武百官,你还是安排托齐王子后事,不要不辨是非,否则本王现在就把你送去瓦剌可汗那里,就说是你杀的!” “你!”哈撒彻底死心了,刚才一个不懂插科打诨逼得自己乱了阵脚,现在宁王直接要赶自己走,否则就收拾了自己,真是一群可恶的人!朱厚照听得面带笑意,宁王不愧是宁王,智谋过人韬略过人,对付哈撒这种简直是得心应手。 宁王一来殿中的氛围立时变了,即使哈撒是外人也察觉得出来,惊疑不定的群臣,此刻纷纷对着瓦剌人目光不善,宁王即使闭口不言,也是王者气派,这与不懂单挑使团的勇气不同。 一时无人说话,宁王趁着这个空隙,看了一眼哈撒,又看了一眼殿外,再次对着哈撒说道,“王子,考虑的如何?本王相信王子的选择一定对双方都有益。”殿中灯火通明,宁王被锁深宫,几日来满目都是红帐灯宵,眼前的光芒有种目眩之感,他咳了两声,仿佛是催促。 哈撒也看了看殿门,终于领会了宁王的含义,“好啊,我走!我回瓦剌!但是你要和我一起走,你在我身边,你们明军一路就会给我开道,而且你到了瓦剌,你得帮我做个见证,跟我父汗说明这里的一切!既然本王子是使节来这里走一趟,你们回回礼,派个王爷和我回去也是交情。”哈撒摇头晃脑。 宁王露出个含义不明的笑意,这个饭桶还是有点用的,终于可以利用他来脱身了,“好!本王答应你!”群臣都做不得主,只要不搅进瓦剌这趟浑水,都躲得远远的,不懂看着宁王,正在想他又玩什么把戏。只有朱厚照差点从屏风后跳出,拦住宁王,但是转念一想,这莫不是皇叔他的计策?是不是有了收拾瓦剌的办法?朱厚照收起十万耐心,静观其变。 “嗯!痛快!那么宁王就先干了此杯,你们中原人说的,一言为定!”哈撒给宁王斟了一杯酒,来到他面前,宁王对着满桌的菜毫无胃口,酒更是不想沾染,不懂方才推理哈撒用酒毒死了托齐的话,他并未听见,全然不知这杯酒的含义,而殿中众人纷纷议论,有的更是冲宁王使眼色直摇头,不懂更是皱眉直直盯着两人。 宁王看着哈撒,冲他不准痕迹的点头,示意他做的很好,不要慌张,哈撒玩世不恭的递上了酒杯,宁王撑着扶手从椅子上站起准备接过,却生变肘腋之间!哈撒一手钳住了宁王的脖子,一手扔了酒杯抓住宁王手腕,想要封住他的行动,把他制服。宁王手腕有伤,猛然被蛮力捏住,不忍剧痛呜咽了一声,被哈撒完全占了优势,咽喉要处被擒住,一时不能动弹。 在场人一阵惊呼,今天真是太跌宕起伏了。 哈撒得意说道,“不准动!你们杀了我大哥,我杀了你们宁王,公平的很!”朱厚照此时听闻动静早已现身,但此间形势危急,所有人都关注哈撒会不会真的拧断宁王的脖子,鲜有人注意皇上,更没有人注意皇上愤恨到极点了的表情,除了不懂。 “哈撒王子,你想干什么!?”兵部尚书巫大勇反应迅速,直接呵斥道。 “干什么?!你们一个个不安好心,害死我大哥,还要害死我!”说着他看着不懂,“本王子岂是这么好糊弄的!废话少说,我要出宫,城外有我瓦剌人接应,我要毫发无损的去和我的人马汇合,否则你们的宁王就身首异处!” 文臣武将无人敢有定论,只得任由哈撒放言。若在平时,以宁王的身手敏捷定不会遭此暗算,只是他伤痛在身无力抵御,被哈撒轻易的偷袭了。不同于朱厚照的眼神喷火,宁王倒是感慨这个饭桶居然今天开窍了,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出宫,只要逃离朱厚照,被迫做回人质简直是区区不值一提,这真是天助自己绝佳机会,想到这,宁王不由得做足了姿态,痛苦的咳了数声,半真实半佯装的和哈撒贴近了,将劫持做足了。哈撒见无人响应,赶紧溜走为上,恐吓道,“都不准动,否则我掐死他!”说罢手指用力箍紧了宁王的喉咙,宁王只觉得身体的力气慢慢流散,虚弱和无力再次袭来,身体的隐痛啃噬着强打的精神和意识,被哈撒一计用力,眼前阵阵发黑,他痛苦的神情这回真的不是装的。哈撒就觉得宁王的肌肤滚烫,离得近了,才发现他衣领内,脖子后还有点点殷红斑驳,只是他无心多想,拖着宁王往殿外走,不懂和巫大勇拦在了门口,朱厚照狠狠的开口,“让他们走……” 众人见了皇上,因为这紧绷的局势,连见面礼都顾不得了,只能往两侧让出一条路。 哈撒到如此境地,谁也不信,反正托齐死了,汗位就是自己的,只要回到瓦剌,多年的梦想就能实现,他自认为成功在望,所以直接以人质威胁准备金蝉脱壳。看着连皇帝都妥协了,他无比兴奋,直接白眼抛给不懂,让十余个随从垫后,自己裹挟宁王一步步出了文锦殿。 殿外早已月上中空,冷风吹的人瑟缩,哈撒只觉得宁王越来越沉,有几次都跟不上他的脚步,不由得的低声说道,“喂,你行不行啊?是你约我来你们大明,说方便行事,我如果被他们抓了,你也别想逃,所以这招也是你该帮我的!”两人已经穿过殿外宽阔的空地,宁王看见了朱厚照冲出殿外,碍于忌惮,并不靠近,所有大臣都跟在他身后,夜色昏暗,每个人的面孔都是黯淡的。“别啰嗦,快些出宫……”宁王声音不稳,似乎比哈撒还要心急,哈撒这才确认宁王仍是盟友,不由得更加得意,手上用力,继续挟持着他往东华门去。 朱厚照一路跟随,终于等来奉命飞来的纪荣,“给朕杀了!绝对不能让他出宫,也绝对不能伤了宁王!”此时,朱厚照已经不管不顾这是不是宁王将计就计的策略,又或是其他有心的安排。他人对宁王的威胁,他再也不愿多忍一刻,皇叔即将被带离皇宫,一旦有什么意外,自己也不知理智何在。 “是!”纪荣领命,飞速的朝南而去,身后几个顶尖高手在一起随行。 不懂力劝,“皇上,不能杀哈撒,两个王子都死在宫中,一定会……”他话未说完,朱厚照熬红的双眼怒视着他,不懂被他怔住,从未看过他如此怨毒的模样,生生把余下的话咽下去了。朱厚照看着哈撒的手指撩过宁王的脖子,那处肌肤隐隐约约还残留自己的攻略痕迹,哈撒手臂紧搂住宁王的腰身,逼迫着他跟随,朱厚照恨不得将哈撒碎尸万段,他紧紧锁定着这个瓦剌人,步伐沉重呼吸粗重,而宁王始终在自己百步之外,却不得靠近,方才还亲自为他披上层层华服,低声呓语着皇叔,这次来到了京城就不要走了……如今,他的生命已在他人手中,不管威胁者是什么身份,都不可放过!在社稷与宁王之间,朱厚照本能的做出了选择,用锦绣江山才能配上他。 哈撒步伐奇快,转眼便要到东华门,纪荣等隐藏在暗处,苦苦寻觅出手时机,宁王被他用尽蛮力紧掐脖颈,被迫跟随,冷汗由冬夜的风一吹,更为瑟瑟寒冷,他凭借多年习武的直觉感受到了周遭的煞气,哈撒绝敌不过这些锦衣卫高手,难道真的不能出宫么,想到此,他惋惜自己计划,原本把托齐和哈撒拐到京城,就是想挑拨他们兄弟内乱,哈撒杀了托齐,夺得汗位,使其在边境挑衅,利用瓦剌牵制住作战勇猛的边境军队,京城的那些守军早已安插了自己的人手,况且守军疏于战事,战力不堪,到时候夺了京城,制服了朱厚照,这江山就是自己的!然而此行伊始就被朱厚照给……他这几日无时无刻不在愤恨,现在只为了一点出宫的渴望,在众目睽睽下被一个饭桶捏住了脖子走,宁王越想越气,胸中一口浊气混着喉间的血腥差点呕出血来,但愿能有脱身,等到那时,一定要杀了这个饭桶!因为宁王和哈撒身体无间隙,纪荣始终找不到下手的机会。哈撒警惕极高,更有几名随从从旁掩护,所行一路都没有阻碍,东华门虽不比午门端门高大,却也算皇宫气派,如今在黑夜中兀立,一改平日的庄严,混着四周剑拔弩张局势,越发给人深宫喋血的不安,纪荣还在苦苦等待机会,他发现宁王渐渐有疲态,不知道是不是佯装的配合。宫门侍卫早已得了通报,纷纷退下,只有哈撒和宁王穿过城门下方通道,四周顿时黑暗下来,“松手……”是宁王沉吟着。 “不行!我还要把你带回瓦剌呢!”哈撒得意道,“只要出了城就有接应,我再让父汗出兵,一定可以打败你们!” 哼,宁王冷笑道,脖子两侧已经痛的麻木,如果可以选择,方才就不该,不该一时糊涂利用哈撒的劫持出宫,他有些懊悔,但不经意一眼扫过宫门外后,却又振作了。宫门外分明是单周的身影,是了,自己踪迹全无,手下一定苦苦寻找,他们得知今日宫中大宴群臣,从东华门进出,所以在宫门外驻守,打探自己下落。宁王再次攒了气力吼道,“放开本王!”,以便让单周认出自己。 果然,待两人出了宫门,除了后方的锦衣卫,还有前方宁王的手下,将他们围住。朱厚照此时也快步到了宫门下,想要跟随一起出宫,就听见兵器破空声和暗器击中身体的声音,宁王给了单周暗示,命他出手,单周早已认出了宁王,几日不见,欣喜异常,但看清王爷被人牵制,正苦苦找寻机会,所以待宁王眼神一凛,单周反应奇快,身手敏捷,自暗袖中飞出一枚血滴子,直接击中了哈撒左腿,哈撒猝不及防身体倒地,宁王一掌劈向他面门,将哈撒推出几步开外,才得以脱身。瓦剌几个随从见到主人被偷袭,以为是锦衣卫出手,纷纷与四周的人动手,纪荣被两三人围攻,一时顾及不到宁王,宫门前有打斗,巫大勇大声,“保护皇上!”侍卫们围成人墙将朱厚照维护在中央,他看不见宫门外的场景,宁王仿佛鹰隼般翱翔而出。 单周足尖轻点,飞身掠到了宁王身边,激动道,“属下见过王爷!”宁王表情痛苦,摸着自己脖子,两侧赫然几个青紫的指印,只是自己看不到罢了,宁王看了看单周,身体瞬间软了下来,单周赶忙托住,“王爷!”宁王强撑意志,双眉倒竖,看着倒地挣扎哀嚎的哈撒,“杀了他,灭口!不要管我!” 单周不敢耽误,领命掠出,袖中暗藏的薄刃划过哈撒咽喉,哈撒还未从局势巨变中反应过来,已经咽了气,死时还睁大了双目不可置信。同时,其余几个瓦剌人也正和锦衣卫交手激烈,纪荣从群殴中脱身,欲赶赴宁王身边确认是否无恙,就见宁王死死的攥紧了衣领,借着单周的搀扶才能勉强站稳,他神情痛苦,仿佛是强迫着自己咽下了一口血,然后嘴唇微动,在暗夜星光中也能分明望见他嘴角的艳红,单周听闻宁王的话后,直接朝纪荣怒视,“快走,锦衣卫在追我们……”宁王微弱的重复了一遍,劲风吹散了他最后一个尾音,单周连忙抱住宁王,将他护好,同时兼顾纪荣等人的攻势。论单打独斗,纪荣和单周绝对是当今顶尖高手,几百回合也难分胜负,但眼下形势,单周明显弱势,但他毫不畏惧,“王爷,请抓紧属下!”他边说边把宁王背在自己后背,昂首凛然直面纪荣。 皇上命令杀了哈撒夺回宁王,现在哈撒已死,宁王将逃,纪荣决定将皇命执行到底,“王爷!请随属下回宫,皇上……”单周只听见伏在背后人的一声冷笑,便用尽全力,掠步离开,纪荣轻功了得,未追多远,便跟上了他们,单周决不含糊,直接甩出另一枚血滴子,纪荣一个凌空回旋躲过,然后出手极快,想要截断单周去路,单周从容应战,一时两人已过十余招,无奈纪荣身手极好,若是单周一人绝对可以游刃有余,但要保护宁王,招式限制不能施展,已落下风,高手过招一刻也不能有闪,单周因为承受了宁王的重量,身形不能像先前一样敏捷,一个回旋稍慢,就被纪荣踢中了右腿,整个人向后仰倒,他用尽全力才维持住身形,落地后踉跄了多步才站稳,连忙确认宁王有无受伤,“王爷,您没事吧!”宁王咳了几声,睁开了眼睛看着纪荣,他也听见了周围锦衣卫和瓦剌人的械斗,“放我下来……”。 单周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纪荣,本王回府,你若再追赶一步,那么本王引颈任你屠戮,如何?咳咳。”那一贯朗朗动听的声音变得沙哑,眼神也瞬间变了,潋滟凤目中折射出上位者高贵绝命的狠戾。纪荣不敢上前,虽是疑问语气,确是以命要挟的质问,“小的不敢……”纪荣收敛了攻势,单膝点地道。宁王见危机暂解,精神再不能维济,力竭的闷哼了一声,单周连忙扶住再次背起,趁纪荣不备,施展了轻功到极致,消失在夜色中。 哈撒随从们垂死般的猛打终于被锦衣卫打败,宫门前危险解除,朱厚照心急如焚的穿过东华门,所见只是哈撒的尸体和纪荣落魄潦倒,“皇上,宁王回府了,要不要……?” 朱厚照望着王府方向,神情动容,不知是怒还是喜,“宁王他有没有受伤?” “回皇上,小的……”纪荣不知如何作答,宁王应该没有受伤,但却是力竭模样,他只一眼便再忘不了方才月夜下那个眼神,明明是虚弱至极却仍有执掌乾坤的气度,宛如九天神祇般惊鸿一现。 朱厚照直接朝着锦衣卫指挥使和兵部尚书,掌控全国兵马和京城所有禁军的两人下令,“派人去宁王府,务必把宁王请来宫中!”不懂看着哈撒的尸体和宫门外的狼藉,大明紫禁城重地居然上演如此荒谬闹剧,比这更无法置信的,恐怕是皇上对宁王……他深深不安看着朱厚照,朱厚照仿佛看穿了他的内心,给了不懂也是群臣一个交待,“哈撒之死只有宁王目睹知晓,朕要请他回宫亲自问询,否则瓦剌永无安宁!”不懂将视线从天子身上移开,看着远处王侯府邸的方向,乌云笼罩了明月,天地间陷入了混沌之色。宁王和瓦剌,重臣谋权与边境不安,本是朱厚照内心最挂怀之事,如今交织扑朔,无人知晓各自以后的命运。 单周在夜空中奔走,寒冬中更能感受到后背的温热,“王爷,您没事吧……马上就到王府了。”伏在单周后背的宁王听见王府两字,原本迷离的意识被强行拉回,他心中一惊,艰难的说道,“不要回……王府………” “王爷我们去哪一处?”单周觉得后背发烫,连宁王在自己耳畔呼出的气都是炙热的,王爷也许得了风寒,得找个地方为他医治。“出城……”宁王视线模糊,唯有微弱感受到耳边的风声和冬季的寒冷,纪荣迟早都会奉命包围王府,未寻得人,一定搜寻京城,趁现在他们人马正赶往王府,是绝佳的逃脱机会,宁王远离了皇宫不用强撑,他咳了好久,连气息都渐渐微弱,单周担忧至极却不敢耽搁,最近的城门是朝阳门,黑夜中城门关闭不得出入,单周背着宁王落在城门近处一条巷道尽头,此地是一片装饰考究的屋舍小院,无人居住,“王爷……”单周无比担忧,他扶着宁王入厢房而坐,太医治疗风寒的两粒药丸药效已过,按照其嘱咐,到了服用第二剂的时间,宁王此时已经虚弱将尽脱力,两颊都是冷汗,单周找来几只红烛,烛光摇曳中,他的唇色更显惨白,宁王戒备的拧眉看了看周围,单周连忙道,“这里是去年王爷吩咐在京城置办的一处屋舍,还没有来得及……”今年入京才几天,还没来得及走动京中要员,送礼问候。宁王想了想那些放在王府书房的地契银票,还没未感慨又感受左胸一阵剧痛,整个人猛的一滞,倒吸了一口气,差点从椅子跌落,单周急忙横跨一步扶住,“王爷!”他非常疑惑,王爷这几天究竟去哪里了,外臣不得滞留宫中,而且王爷病的极重,可能还有内伤,现下形势危急,王爷只得自己扛着一身伤痛。 宁王身体几处剧痛如附骨啃噬,高热不断夺取他的意识,他不敢失去最后的清醒,大明与瓦剌极有可能开战,这是几年来苦苦等来的良机,“将手下集合去我们在保定府的据点,”他被单周抱起安置在床榻上,却一手紧抓他的肩膀,将单周白色外衣揉皱,“让金玄在南昌做好准备,我要随时……呃……咳……”他松开手,按住胸口,瘫软在床,没有碳火取暖屋中,宁王的贴身的衣襟都被汗湿了,单周会意,“属下明白!” “快去……”一定要先朱厚照和不懂行事,将人马整合,到时边境烽火一起,就是自己起兵之时。宁王全身破败,手腕上的血迹因为自己紧抓衣襟,也染红了精美的衣料,全无昔日疆场杀敌的气焰,唯眼神坚毅决然。 “是!”单周明白轻重缓急,赶紧领命离开,王爷等待了多年的机会将现,成败在此一举,一定不能有任何闪失。他担忧的看了一眼宁王,融入夜色中。 宁王府距离皇宫不远,坐落京城皇亲贵戚府邸群落中。 今日足足有数百人将王府包围,纪荣奉命冲在最前,对着王府内一众跪在前厅的仆人喊话,“你们王爷呢?!皇上有请,谁人敢抗旨!”宁王的家臣随侍朱钦虽是跪着,却从容不迫,“纪大人,王爷三日前由皇上车辇同载入宫,便再没回府,如今王府众人皆盼王爷归来,我等人微,自不敢打探宫中之事,敢问大人为何向我等询问王爷踪迹?”朱钦跟随宁王多年,颇有主人的言行之风,而且声音相似,一夜没有觉睡的纪荣觉得仿佛是宁王跪在自己面前,顿时被自己吓了一跳,蹦出几步离开这些人,顺了顺气,一口气还没喘完,他惊觉上当了!宁王骗自己,其实他根本没有回府,立刻转身离开时准备入宫时,在王府大门遇到了朱厚照,“皇上!宁王不在府中!”他直接跪地禀告。 朱厚照恼羞成怒又有不舍,耳鬓厮磨形容不为过的这几日,已经习惯了把他拥入怀中,恨不能如胶似漆,现在一刻不见,其心仿佛被相思之毒浸染,“搜过了每一处角落?” “是!”纪荣继续低头。 朱厚照握紧了拳,“一群废物,再给朕找!若宁王有什么不测,你们统统人头落地!”朱厚照厉声呵道!所有包围王府的人纷纷跪地领旨,“还有,封锁京城所有城门,人员进出一概严查!” “是!”纪荣心中将京城划成若干区域,准备逐个攻破,全力找寻。朱厚照径直走入王府,入座正厅,宣大臣们就在此讨论目前帝国的危机——瓦剌。 皇上驻跸王府,此地俨然成为了大明另一个权力中枢,围观了一夜恍如戏剧的大事,群臣彻夜不眠,被请入王府议事。王府中朱钦等一甘家仆被圈入府中柴房里软禁。 朱厚照在前厅,坐上宁王常坐的位置,听着面前你一言我一语的吵嚷。 “瓦剌一夜死了两个王子,应该派人去瓦剌好好商谈。” “商谈什么?难道瓦剌可汗会忍得下这口气?我看还是尽早备军吧,打仗是迟早的事!” “宁王被劫持,他目睹了哈撒死因,现在宁王又失踪,跟此事脱不了干系!” “宁王他在席间力挽狂澜,智斗哈撒,你我都看见了,分明是有功于我大明。” “那为什么不回府呢?” 众人顶着疲惫,恨不得就地睡觉,但是宁王不回,皇上坚决不走,只得愤然感慨王爷去哪里,为什么不回来。 对此原因再明晰不过的皇上,捧着茶盏沉思,不懂那个看破一切的样子实在太碍眼了,所以派他去城外周旋瓦剌接应哈撒的人马,是成是败,他已不再担心,无非是披挂上阵与瓦剌一决胜负罢了,他只等宁王的行踪,纪荣搜索全城未有结果,众臣饶舌也不会有定论,反而越吵越凶,如此涉及宁王不免会再生流言,他无心喝茶,直接命他们散了,终于可以回家睡觉的众人纷纷迅速离开。终于得了清净的朱厚照起身,他穿过回廊屋舍,来到了宁王的寝室,他坐在床沿,摩挲着被褥床衾,几日未有主人来此就寝,触手都是冰凉的,朱厚照仰头,将眼底的泪逼回,看着这满屋装饰,不安笼在心头,皇叔可能再不会回到自己身边了。这几日自己真的错了么,拥有难道就是过错么……皇叔他这么恨自己,宁愿通敌谋逆也不愿和自己并肩么。 单周行事稳妥,他飞鸽传书通知南昌的金玄,而后独自潜入了王府,又趁众人在王府前厅,防守松懈时,混入柴房,传命朱钦等人甩开此地监视尽快出城,待王爷吩咐的诸事完成,天色已明,他和朱钦来到了宁王落脚的那处豪宅。屋舍静谧,王爷应该在内静养,单周把守着四周,示意朱钦快些进入。朱钦一路听闻宁王身体有恙,不敢懈怠,推门而入,室中的人倒地,朱钦急忙扶起,宁王身体高热,脸颊已是绯红,手中还攥着一枚发簪,是疾病侵扰时为了强制自己清醒而从发髻中拔出,刺向手心。“王爷!”朱钦担心万分,急忙将宁王扶到床榻之上,将单周特意叮嘱置办的药材喂他服下。 京城繁华熙攘,恰逢年节将至,城中更为热闹,商贾云集,人流络绎,旭日东升城门一开,城内外早已等候多时的人群纷纷推搡着急于进出,却被告知今日严加盘查,所有过往的人一律将样貌比对过才能放行,不止是平日看守城门的禁军,还有多名锦衣卫从旁协助,这些飞鱼锦衣服的大内高手面容冷峻,腰间的佩刀更是武威,让那些忍不住要吵嚷牢骚的百姓们讪讪的把骂人的话都咽回了肚子里。 “听说昨天晚上,瓦剌的王子死在了我们皇上的宫里?” “啊?皇上皇宫不是天下最安全的地方吗?怎么会被人杀了。” “谁说是被人杀了?据说是自己心悸吐血而死,哦哟,看来蒙古和这里水土不服。” “呃?我怎么听说是皇上直接下令杀了,好和瓦剌开战,一血土木堡之耻。” “我还听说啊,是宁王……” “宁王怎么了?” “宁王被瓦剌抓走啦,所以皇上为了抢夺叔叔,要御驾亲征了!” 人群里等待出入城的百姓们随意口耳相传,将扑朔之事编排的更加荒谬。 朝阳微曦,内阁首辅李清正从皇宫到王府被迫跟着皇上转了个遍,终于可以回家补眠了,最近皇上疏于政事,这一天天的没个清净,昨晚更是闹得满城风雨,不要说京城,接下将是整个大明动荡不安了。李大人刚一进府门,就听见下人来传话,“老爷,有人在正厅等你。” “什么人?随意让他进府?怎么当的差,看我不打断你们的腿!”李清正折腾了一夜,再也没有耐性。 下人非常惶惶不安的说道,“老爷,也不知道他们两人怎么进来的,小的发现他们时,他们就在正厅坐着,说是等你呢。” 李清正非常气愤,直接来到正厅赶人,首辅之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岂是可以如此轻易拜访的。等他一到正厅,上座之人闻声抬眸看向自己时,他全身的困意都被吓退,意识到事情的微妙,他连忙把下人呵斥走,不紧不慢的走到那人身边,“不知王爷大驾光临有何指教。” 不速之客竟然是宁王还有朱钦,一人气派端坐一人恭敬的随立在旁。 “你是不是一直都与我这么客气?”宁王并不起身,看着内心百转的李清正。 李清正也看着他,昨夜刚在宴席间见过宁王,他虽迟来但对付瓦剌游刃有余,却被哈撒劫持,然后李清正在东华门内不知道宁王究竟发生了什么,再后来皇上大怒,命令全城一定要找到宁王,亲自在宁王府坐镇等待他的下落,被折腾了一宿的首辅此时看见了正主,真是百感交集,“王爷,现在外面……”李清正话只说一半,两人都是久经宦海,不需要言明。宁王虽有贤明,但在南昌群众敛财,在朝中贿赂权臣,都是内阁六部间的不明说的共识,不仅因为皇上的袒护还有更直接的缘由,大家都收了宁王的钱财,昨夜瓦剌巨变,与他脱不了干系,皇上急寻了一夜熬红了眼睛都没有下落,现在居然就这么堂而皇之做客自己家里,李清正还想多活两年悠闲致仕,他默默的抹掉冷汗,对着宁王多了些忌惮。 “本王当然知道外间之事,所以才特来寻求李阁老的帮助。哦,阁老辛苦了一夜,坐吧。”宁王徐徐开口,说罢审视般看着面前年进花甲之人。 李清正往年从宁王这里接受的礼赠绝对算的上是巨额,所以他并不能随意将这位贵客请走,朝阳光芒一点点升起,将正厅的地砖照的雪亮,宁王换过了昨夜的华服,披上了一身蓝金的长衫,只在袖口点缀了皇族才可堪用的龙纹刺绣,衬得面容格外清冷,“王爷有什么指教不妨明说?如今城中皆是锦衣卫,老夫还算可以为您挡一阵。” “呵,阁老的美意本王心领了,”宁王无意戳破他的以守为攻,从衣襟中掏出一卷书籍递到李清正手中,“这是历年来,本王的一点心意,”宁王笑的风流,李清正接过后略翻了几页,差点没接住,这是用百张银票装订成册,伪装成书卷,如今宁王交给了自己,他是想…… “阁老,不必多虑,只此一本,用这本‘书’可否换阁老一个人情?”宁王眼角都是笑意,他特意前倾身体,朝着李清正显示诚意。李清正这才发觉,皇上要坐镇宁王府的缘由,宁王杀了哈撒,又下落不明,朝中原本依附于他的同党一定会纷纷撇清嫌疑,而宁王府中势必有他联络朝臣,贿赂官员的证据,皇上正好借此机会也府中搜集,从而打击罪臣,重整官员。在这么危急的关头,宁王仍就游刃有余穿行京城,肆意行贿,可见他要么将王府中的证据毁灭,要么就是反心已定伺机起事,“王爷将此物交给老夫,只怕太看得起老夫了。”这位亲王已经做的,和即将要做的,已经昭然若揭。 “不,本王所托之事,阁老一定可以办到。”宁王笃定道。 京城九门依旧围绕了大股人流,城门把守严密,每个过路之人都是仔细盘问后才准许放行,人群拥挤推搡,叫嚷着互相谩骂发泄不满,正在难熬等待中,一辆马车快速朝城门驶来,赶车的车夫蛮横恶劣的将人群驱赶开,“让开让开!”然后跳下马来,直接对着城门把守总兵,“我家大人要出城!赶快让行!” 总兵厉声,“奉命出城严查!” “知道我家大人是谁吗?”车夫骄傲放纵。惹得人们好奇围观,顺便心中骂着这帮横行无阻的权贵。 “不管是谁,奉命必要探查!”总兵坚持道。 “好!不过你看了可不要后悔!”那人一掀车帘,待总兵看清车中情形时,已经为时已晚,车夫扔出一枚火引子后,施展轻功随即不见了踪影,火苗点燃了车内的硫磺黑炭,瞬间变为熊熊烈火,人们大惊失色的奔走惨叫,还未来得及逃出几步,就是一阵巨响,城门下一片火海,波及无数百姓,崇文门瞬间陷入地狱般惨景,四周军民逃的逃,散的散,奔走呼号远离这烈焰焚烧之地。 纪荣在城北坐镇,指挥手下逐街盘查,就听见远处惊雷般的响声,他跳上一处屋顶,望见城南一处火光冲天,顿时预感不好,王爷千岁啊,你就留点活路给我们吧,你和万岁吵架了,受苦的都是我们啊! 而不懂此时正在城外瓦剌使团落脚的驿站内,凭借舌灿莲花终于说服了瓦剌人相信哈撒把托齐杀了,然后在京中失踪,使团为首的是托齐的近卫,听闻托齐之死,悲愤交加,恨不得将哈撒碎尸万段,正在咒骂哈撒不得好死时,就听见城中传来巨响。不懂瞬间冲出驿馆来到空旷处,确信不是皇宫,他松了一口气,不过转念又想到了另一人,顿时脸色巨变,急忙向城中起火处赶去! 崇文门已经一片狼藉,犹如陷入战火纷飞,乘乱中,方才假扮车夫模样的单周撕开那身褴褛的外衣,露出本来挺括的翩翩白衣,在空无一人的街头接应屋舍中走出的宁王,“王爷。”宁王朝他略一点头,两人几步跃上城门,单周护着宁王,朝城外跃下,足尖轻点护城河水面,两三步便越过深沟,顺利的出了京城。待落地后,早已有人马接应,宁王跨上骏马,他回望了京城高大的城门,然后驳马回旋,扬鞭疾行,乘风中,望见远处一人同样于马上急驰而来,宁王精于骑射,目力了得,那人不是不懂又是谁,不懂心中焦急万分,这团巨火一定和宁王有关,昨夜之事蹊跷,内里不知裹挟里多少阴谋,定要联络锦衣卫和禁军,势将宁王拦截在城中,今日之火也许即为明日江山烽烟,无妄的权力之争只会徒增无辜的万民之血,不懂朝着城门火海奔去,来到近处才看清百步之外一个昂首马上的挺拔身姿,以京城火海为背景,与自己相向而来,两人都是极速飞驰,眨眼间已经交汇擦身而过,不懂眼睁睁目睹宁王顺风而行,无法阻拦,明明交错只在电光火石间,但他看清了宁王回眸对自己微扬唇角一记浅笑,发带和胸前的发丝于朔风中紧贴他的嘴唇,将他的得意勾勒的更深,那个目光分明就是看透了不懂内心后的施威,就像昨夜席间那句堂而皇之的炫耀,“没有证据,不要污蔑本王。”不懂勒马急停,但为时已晚,只能看见宁王人马绝尘而去,不受阻拦。他眉头紧锁,看着京城,又转头看了远方,第一次感受到无助,这是皇上和宁王两人之间权力的纷争,而自己掩埋了身份,摒弃了情感,换来的终究是痛心疾首,围观这叔侄二人任性恣意寻求各自的信仰,终究跳脱不了无情帝王家。 朱厚照从宁王府一路赶来,纵使路途中他早已知晓任何事后的补救都是惨淡,仍旧按耐不住狂跳的心,每一刻都在叫嚣着他的名字,爱到恨不得生啖血肉融为一体,却无力麻木的,不死不休的追逐着他的身影,巧取豪夺,机关算计,得了他的人,得了这几日时光,终究是抓不住的流沙,都似薤上露水只清晨一缕阳光就烟消云散,何况熊熊烈火。最徒劳最疲惫是把感情当救赎,即使是皇帝也亦然。 朱厚照无限的靠近这橙色瑰丽的火海,衣摆被风吹几乎已触到火焰,纪荣赶来时吓的以为皇上要跳火自焚了,以最快的身手把他拉回。“皇上!属下数百名人员已准备好,就等皇上下令,出城去……”纪荣跪在朱厚照面前,阻止他再进一步。只要圣旨一下,纪荣立时领命,纵使万里疆域内,也将皇上心系之人带回。四周渐渐聚拢了很多人,除却救火,救治伤员,其余锦衣卫和禁军都跪地俯首,朱厚照脚下的人都在等待君命,唯有帝王一人,空落落的看着满目火焰,以往英气勃勃的眉眼只余寂寥,手中的权力可以驱使天下万民,唯独有一人例外。 巫大勇和不懂先后赶来了,他们本想激昂陈词,诸如瓦剌使团有了新动向,皇宫内廷已处理血迹整肃完毕等等,但看所有人沉默跪拜,一声死寂,唯建筑爆裂声不绝,也不知皇上在此站了多久,巫大勇和不懂双插入书签双对视此次都是焦虑神情,正想上前劝慰,朱厚照已经转身,将所有情绪掩埋心底,不怒也不恼,临危挑起国家重责,一步一沉稳的踏上龙辇回宫。 第9章 (九) 又是一夜明月高悬,宁王人马出了京城到达保定府,此地是一处富饶田庄,楼宇林立,虽不比京中王府 气派考究,却也精致舒适,朱钦和单周等心腹下属,考虑到王爷身体休养,在此地暂时驻扎。 自七日前离开京城,宁王换乘马车来到此处。 宁王来到室内,沐浴更衣后,还未看完几封南昌来的书信,就觉乏力视线模糊,左侧胸口的旧伤,近几 日毫无缘由更是疼的厉害,他一手撑额,闭目养神,“王爷……”单周推门而入,宁王似乎睡着了,不见所 动,整个屋子里还飘有明显的龙涎香,名贵的香味浸染了他周身,徐徐不散,单周看了看沉静的容颜,宁王 免去发冠,只穿贴里,柔和的过于脆弱,即使下属,并不有意打量,也能越发感受到几日来明显消瘦了。单 周刚想离开时,宁王开口了,“如何?” 不懂能去驿馆找瓦剌人商谈,宁王当然也会出招,他派人极速去了草原瓦剌可汗处,言明哈撒杀了托 齐,而哈撒又被不懂给杀了,若使团自大明归来,禀告可汗的详情定是不懂歪曲了事实。实则是挑起瓦剌可 汗的怒火,瓦剌人若兴兵报仇,则边境战争一定会牵制全国兵力,也省了自己以后收拾瓦剌再开战争的麻 烦。 “瓦剌可汗闻之大怒!”单周将收到的飞鸽书信展开,呈给宁王,宁王已无意再看,只露出淡淡嘲弄笑 意,“那南昌呢?” “南昌金玄整备人马完毕,王府护卫有三万,加上平日集结的绿林等,应该有五万余,随时可用。”单 周已将多方消息汇总。 “好。”宁王近日一腔怒意郁结在听闻这些后稍稍缓解,他对朱厚照所做的恼怒只有夺了他的皇位才能 雪恨! “那王爷,我们下一步该如何?”单周看着白衣拂雪般清俊的人,不忍打扰他的休息,斟酌着问道,王 爷的才情若在乎花前月下,不知会演绎出何等风流快意的韵事。宁王最情杀伐决断执掌江山,“我们暂且在 此处旁观,看朝廷大军如何调度。” “可是,王爷,藩地……” “你是在担心身为藩王不回藩地,朝廷会追究降罪?”宁王困意消散,他低声笑道,“本王只要不在宫 中,在哪里都没有区别。”偏要让朱厚照寻不到。 单周一时不明这些话的含义。 “本王就在此地,本王笃定瓦剌大军一定会进攻,届时朝廷大军出征,本王乘乱南下占了应天府!”宁 王说的铿锵有力。 年节草草度过,朱厚照一改之前勤于政事,原本凌晨便起,上朝听政,午后经筵,晚间批阅奏折,若和 内阁票拟有异议,再宣召大臣乾清宫商议。而如今的天子嬉戏游弋于武事狩猎,沉迷于享受,这日他正在承 天门城楼,看着紫禁城内的花灯被宫人们一一卸下,自当年梅龙镇遇见宁王的那一晚,他对花灯便有了偏执 的喜爱,每年宫中都会投其所好装点形制各异的灯笼,今年亦然,朱厚照每每夜晚一人在禁宫内院中,独酌 观赏,等黄晟找到他时,西边落日余晖没入地面,“皇上,太傅和众位尚书大人都在等您呢。” 朱厚照贪恋般看了几眼南方,回到了乾清宫议事,瓦剌六万大军已经开拔,老可汗亲自领兵分几路攻 打,众人忧心忡忡,商谈对策,巫大勇更是觉得边军人马不够调遣,始终愁苦着一张脸。 朱厚照耐心的听他们各个大吐苦水后,才正襟危坐道,“太傅,朕记得你曾说过,‘打手板我在行,打 仗我不行’,那么,朕找一个打仗厉害的人出征,然后将你天下兵马大元帅的封号转封给他,可以么。” 方才还吵吵嚷嚷的众人一时噤声,这个封号是先帝赐给不懂的,虽然只是虚衔,但无疑是不懂的护身符 也是皇上信赖的证明,现在借口要剥夺,这不似友善仁君所为。不懂看似洒脱实则是性情中人,将情感看的 极重,他一时不明白朱厚照的用意,胡乱的猜测着,这一犹豫空隙,朱厚照才不慌不忙,甚至故意放缓了语 气,“众位爱卿刚才说的,朕都听了,朕也觉得有理,但是你们各抒己见没有统一,奈何战事历来只遵循一 人决策方能善终,所以朕决定这次御驾亲征攻打瓦剌。”不给众人反驳的时间,他接着道,“国家有难,岂 能退缩,朕亲自奉武将最高官职天下兵马大元帅,巫尚书,刚才你说瓦剌分几路来攻,我军分散不利于集中 兵力形成优势,那么朕一人亲帅的大军是否足以吸引瓦剌的主力?李阁老,你说粮草钱财捉襟见肘,一时难 以聚全,朕的私库尚能支付,筹措粮草支付军饷能否解决?朕意已决,即日开赴边疆,保卫朕之江山!”不 给他们反应的时间,朱厚照拂袖而去。 瓦剌来犯的消息传遍京城,自然也传到了宁王耳中,立春时节,他在院落中练习荒疏许久的射艺,拉弓 满弦,一支支长箭飞驰中靶。叶子一旁禀告完,静等他的回复,“这次统兵之人是谁?”宁王将彀中的长箭 用尽,收起弓弦问道。 “回王爷,皇上这次命天下兵马大元帅出征,按照两日前朝会时的诏书,十日后就将启程开拔了。”叶 子说道。 又是不懂!宁王已坐在凉亭里喝茶,听闻了这个任命,他气定神闲的喝完了杯中茶水。 按照宁王年前的筹划,这次在京城必要挑动起瓦剌的内讧,扶植哈撒做那可汗,然后让哈撒佯攻宣府, 大同,边疆告急,早已打点多年的朝中要员一定会推举自己领兵,届时若皇上不肯,那就强行逼他交出兵权,得了大军出关迎敌,把哈撒给杀了,绝了瓦剌之患,再回朝夺位。这是最顺利的行事,万一有变,到时 按形势再做变通。 只是没想到,一到京城就完全脱离了掌控,宁王想到这,捏紧了拳,不过无妨,任何变故自信都能应 付,就像在宫门前杀了哈撒一样果决,他成竹在胸,既然先皇和朱厚照都相信不懂,让其率军,那就任他出 征去吧,待不懂的大军到达宣府和大同,那一定是自己开局博弈逐鹿中原之时,宁王起身看着所有命中靶心 的箭矢,握紧了良弓,于心中坚定了决意。 边境燃起烽烟,京城戒严,朱厚照理好了罩甲,踏上了征途,他亲封自己兵马大元帅,以元帅身份率军 出城,不同于之前微服去大宁犒军,也不同于一年前偷溜去宣府,这次他郑重的将保国重任抗在肩头,亲自 去解决百年的宿敌。 只有六部尚书和内阁才知晓他亲征,即使皇上多日不朝,百官也不知有异,无非就是和先前一样,嬉戏 荒废政事罢了。 三月他终于到达了宣府,距离半年前再次到来,此地出关就是前线,瓦剌大军主力就在离此百余里处, 朱厚照仿佛被唤醒了沉寂的热血,在烈风中他执着于沙场带来的快意,没有爱恨没有牵挂,只要消灭对手有 生力量就是胜利,这功绩会记入史册,让后人铭记。宣府是军事重镇,战时更是时时警戒,何况皇上御驾亲 征,这里已经是重重护卫。一名飞骑带着十万火急的军报,一路疾行,纵使力竭也要进献给帝王。几声凄厉 的长啸,“军情上报!”划破夜空宁静,更为剑拔弩张的局势增添了不详之感。 在满目富贵的龙纹暖阁中,宁王全身都被怀抱紧锢,动弹不能,胸口尤重,每次徒劳的挣扎都在吸入那 人的气息,粗重霸道混合了不容反抗的压迫,因为违背人伦叛逆常情,更激发了那人的侵略性,他躲避不 能,所见所听,一切感官都被强迫着接纳,他终于忍不住泣唤出声,还未破喉才发现是一场梦,或者不是 梦,是先前经历的再次重现,床帐隔绝了外界,仍在夜中,只是不知时间,宁王猛的坐起,呼吸起伏,整个 长梦都无比清晰,只有梦中最后一幕睁眼就忘,床上的动静使随侍朱钦在帐外关切道,“王爷,您是否醒 了?” 宁王痛苦的闭上眼,甩不掉过往的记忆。 没有得到回答的朱钦,只得再次禀告,“ 王爷!京中有极密消息传来,只有您才能开启阅览。” 宁王掀帘起身,面色已从容,他接过朱钦递来的一个精致的金属同筒,这个圆筒只有孩童手指般粗细, 是专门绑在飞鸽腿上传递消息的,而且这个圆筒是红色的,宁王留给在京城的暗探密语,红色代表了十万火 急之事,无论何时都要报给自己知晓,不得有任何耽搁。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宁王检查圆筒的封泥完好,用朱钦递来的烛火,将上面特制的封腊化开。 “王爷,丑时。” 正是万籁俱寂黑夜无光之时,他打开了圆筒,展开了薄如蝉翼的纸卷,看完了寥寥数字,他掩饰不住讶 异,将纸慢慢的捏在手心。 当日从京城离开时,用天价的银票换来李清正一个人情,必要时请阁老将朝中绝密之事告知,朱厚照的 动向,朝中的机要,这是自己决胜的重要砝码助力。而今,李阁老还算有信,传给宁王的的确可以算是震撼 朝廷的两件大事。 朱厚照自封天下兵马大元帅,亲征瓦剌。还有一件,安化王趁边境有战事,起兵叛乱。 宁王身穿寝衣,只简单束了背后的长发,他命朱钦将房中点亮,再下令所有暗探去京城和宣府,他想知 道朱厚照确切的行踪,到底在何处,做何打算,都要一一打探后报来!他吩咐完手下,一人在屋中沉思,本 是难逢的机会,朱厚照居然亲征,不止是朱厚照离京,还有郡王叛乱,京城一定人心惶恐,疲于应付,只有 自己可以力挽狂澜,可内心没由来的烦乱,无法说服自己平静的步步为营筹划万全,宁王拿起纸笔,想给南 昌镇守王府的金玄写信,约定详细的起兵事宜,落笔时写的是之前那一首未续完的诗,纷纷雨竹翠森森,点 点飞花落绿荫,离恨苦吟穷寞寞,乱愁牵断梦沉沉。前两句在开平城中,被朱厚照打断了,今日终于可以抒 发胸意。宁王看着几行诗句,想着京城,想着朱厚照,猛然想起刚才梦中最后一幕,是自己一根长箭直贯靶 心,待箭命中时,箭靶居然变成了朱厚照,箭尖就插在他的心口,自己还未来得及品味心境,梦就醒了,一 夜混乱繁杂的梦境使心绪不宁,等到了清晨,宁王已经穿戴整齐,仍在桌案前沉思。 安化王起兵叛乱,朱厚照望着地图,计算着往返宁夏的距离,既然领兵征讨在外,他乐的顺手解决掉胆 敢反叛的小小郡王,只是要防止瓦剌人趁机偷袭,朱厚照决定来一计兵行险招。 安化王只是得了一只会说“天下皇帝”的鹦鹉,便认定天命在手,被一群不堪边地苦寒的手下撺掇,一 时脑热就杀了安化地方官员,夺了官府,正愁如何进军攻打,突然得报,皇上御驾亲征,正从宣府而来,一 群人立即吓得魂不附体,不是商量如何行军打家劫舍,而是不知该往何处逃。朱厚照的军队刚出发不满旬 日,安化王一众人就被当地驻守总兵给活捉了,没有想到捷报来的如此快,朱厚照的围剿军变成了押送战俘 的运送军,他直接撇下毫无乐趣的安化,不回宣府不另行整队,直接往北去寻瓦剌可汗的主力大军。 宣府陪同亲征的巫大勇得知皇上踪迹消失在草原,彻夜不眠,每日连派百人进入瓦剌纵深腹地打探,并 向京中发出急文,内阁留守的大臣务必要稳定朝政绝不泄露皇上失联的军机。瓦剌大军为报仇士气高涨,看 见了明军主力倾巢出动,为将的旗帜居然还是龙纹的,老可汗认定此人一定是檄文中的兵马大元帅,立刻聚 齐主力起兵正面冲刺,朱厚照等着的就是他不请自来,先发攻势,他得报瓦剌大军已经集结完毕,将要展开 进攻,随即命令明军切换阵型,分为左中右三路,中军以神机营火统直面对抗高速冲击的起兵,待瓦剌主力 冲入中央后,左右两侧步兵与骑兵混合编队的方阵将敌人合围猛打,朱厚照亲自坐镇中央军后方观战,以便 随时策应受损的阵地。 经此一役,明军三万人对阵瓦剌五万大军,两方交战自天明到黄昏,瓦剌损失惨重,老可汗率领残部强 行突围三次后才成功从西北方撕开一个口子,狼狈逃命一路狂奔。朱厚照亲自挥剑在阵中斩杀数名瓦剌骑 兵,经年来的筹划终于得以成功实现,一战让瓦剌元气大伤,几年内没有余力南下扰乱大明边境。他望着战 场厮杀,硝烟弥漫,战旗飘扬,鲜血与躯体堆积起的胜利,强迫着自己再狠心一点,无视这些鲜活的生命, 只沉浸在建功立业的豪情中。 “元帅!瓦剌老可汗跑了,是否追回还是就地斩杀?”前锋向朱厚照请示。 “不用追了,我军大胜,收兵!”朱厚照也看见十几人仓皇逃窜,如果瓦剌真的全灭了,鞑靼和兀良哈 就少了劲敌,打破了均势的平衡,届时又会有下一个强敌,不如留着老可汗一命,让瓦剌残喘维系地盘,牵 制草原上其他部落。出关半月,朱厚照终于回到了宣府,巫大勇这才放心放回原处,免于心悸早死,他恨不 得立刻飞回京城,再也不想随从护驾了。 逗留保定府的宁王踟蹰几日,引而不发,京城和宣府都没有朱厚照新的消息传来,这日满月,他在院落 中看着繁星月相,突然来了兴致,取来美酒,自斟自饮,再次将想要北上的冲动按捺住。只浅浅的抿了一 口,胸腔内的心狂跳不止,宁王看着杯中剩余的残酒,洞穿了一个久远的阴谋,先帝,皇上,你们原来早 就…… 叶子前来复命时,在书室寻不到效忠之主,听到瓷器坠地的声音后才抬头在院落水榭旁的高树上看见宁 王的身影,宁王意兴散尽,扔了酒壶,夜色中水面波光映衬他眼底的星光。 “王爷!”叶子拱手道,“属下有军报。” 宁王眼神移向叶子,从高处跃下,“速速报来!”能使叶子不敢耽搁深夜来报十有八九就是朱厚照的消 息。 “属下从京城得知,皇上五天前大胜瓦剌可汗,目前仍在宣府,不日将要返程。”宁王仿佛不信,他倒 吸了一口气,想向叶子求证更多实情,却反应过来,叶子掌握的就是所禀。正当宁王撇了撇嘴角时,叶子再 次开口道,“王爷,安化王叛乱已被平定,安化王府听闻皇上御驾亲征就在他们附近,还未做反抗就束手就 擒。安化王被俘,皇上乘势怪罪庆王有失约束管辖郡王,将庆王的藩地也削去大半,庆王府现在只有靠王府 近畿的田庄度日。”同样身为藩王的宁王当然明白皇上的用意,削藩收权,天下四境莫非王土,整个疆域只 有皇上一人独断独行。朱厚照啊朱厚照,你真是进益了,兵权在手横扫敌寇,乾纲力挑肃清异己,宁王连晓 他几大动向,惊讶过后唯有感慨。待天下大权在握政敌除尽,就是你我生死相对之时吧。宁王叹了一口气, 无声的笑了。叶子正要退下,又听宁王问道,“你在江南这些年,不懂的身世还是一无所获么?” “是,属下无能,属下遍寻梅龙镇,应天府,都找不到半点线索,就像,就像他的过往被抹去了一 样。”叶子坦言道,不知宁王为何提起不懂,不懂这些时日只在京城,推测是皇上不在,协领内阁六部处理 政事。 “不是他抹去的,就是别人抹去的,不懂这个人应该无所谓别人知道他的过往,那么就只能另外一个权 力比他还大的人出手干的。”宁王回看了满月,走进了书房。 叶子离开时正遇见单周回府,两人止步,单周问道,“王爷有没有说何时动身?”叶子疑惑道,“动 身?” 单周对着叶子轻声道,“王爷得知皇上御驾亲征瓦剌后,曾命我准备和他一起再度入京,待次日我们出 发时,又暂缓行程不去了,我原以为王爷要乘京城空虚,一举攻入。王爷这几日再也不提动身之时,我本惋 惜会痛失机会,但见王爷每日等待你的探报,于书房内伏案,一定是另有良策了。” 叶子同样衷心不二,“是,王爷一定自有安排,他派出所有密探打探皇上的消息,就像当年去梅龙镇打 探太子的行踪一般,他密切关注皇上的一举一动,尽在掌握。但是王爷并未说下一步会如何行事。”与属下 竭诚不同,宁王此时听闻叛乱和战争两件大事已定,反而内心烦乱,朱厚照无恙而且解决了心头大患,宁王 苦笑自嘲,今日之前居然还想要北上去寻他,证实那些传言。 他再一次理了理情绪,安化王做的和自己要做的没有区别,只是安化王实力弱小,冲动起兵,必败无 疑,自己大不一样,这可是筹划多年,朝廷,军队,藩地,民心哪一方都要准备万全。这次皇上离京带走大 军,京城空虚的机会竟然又被自己错过!可惜了,费了多年心血培植的瓦剌这颗棋子,居然是帮朱厚照添了 军功!宁王罕有懊悔,而今天得知了结果,陷入自责中,他将这几个月来朝中之事回想一番,愈发不甘和盛 怒,恨不得现在就杀向京城,杀进紫禁城,将朱厚照从皇位上赶下!虽只有几月时间,形势巨变,宁王一时 的犹豫居然酿成了今日的困局,安化王叛乱的血洗还未消退,天下谁人不知宁王这个权势第一的藩王,只要 有权势就有非议,历朝历代,无人可免,不是宁王想不想反,而是天下认为宁王能不能,当今宁王无疑有这 个能力,他声望极高,又有军马,朝野内外不知流动了多少宁王反骨的传言,宁王的书房就建在池水之上, 推窗就是一潭碧波,他看向窗外,池水旁种植了几株海棠花树,枯枝上吐露嫩芽,在清风中簌簌轻摇,又是 一年春天了。 自宣府凯旋的朱厚照,从京城外受百官迎接,一路山呼万岁进了紫禁城。庆功摆宴,大封功臣,一番庆 贺持续了三天。待朱厚照拾起朝政,御花园内年年盛绽的海棠,今年也已枝头待放,纪荣风尘仆仆的自远方 回京,不敢停留直接进宫,终于在御花园的花树下找到了负手而立,独独欣赏花苞的皇上,“皇上,小的回 来了。”纪荣轻声说道,唯恐打扰了皇上的雅兴。 朱厚照看到了是他,“你总算回来了。”自宁王使诈从京城脱身,锦衣卫便命江西镇守太监时刻盯着南 昌宁王府,只要宁王回藩地,立刻来报,可是许久不见宁王回府,也没有宁王在府中主持事务的动静,朱厚 照岂可放过捕捉宁王动向的点滴,宁王不只是“掠走”他的心,还要夺走他的一切,朱厚照直接命纪荣亲自 去南昌。纪荣一路飞赶,在南昌待了十日,偌大的宁王地盘,府邸,田庄转了个遍,也没发现这位皇叔的一 点行踪,他确信宁王不在南昌后立即飞奔回京,告知朱厚照这个事实。哎,王爷啊,你从京城走的潇洒,把 皇上气的离宫出走,怒而兴师去揍瓦剌人泄恨,你这又不回藩地玩失踪,皇上一定会被你气死,皇上一生 气,我又跟着奔波繁忙,纪荣一路上把宁王念叨了无数遍。果然纪荣估计的不差,朱厚照听他上报后,气的 脸色发白,直接一脚踹向身旁的树干,无数的枝丫摇摇颤颤,朱厚照明明脚疼,也只能忍受,“他不在南 昌,那他去那里了!”他就不知道自己为了保住他的地位权势保住他的一切,用尽了多少心血,有多少人在 自己的背后骂昏君,他居然这么明火执仗的挑衅大明律,违背祖宗明训,藐视君臣之别,自成祖起,燕宁即 是纠葛之始,猜忌防备和蛰伏避锋伴随了帝王和亲王几世几代,那一年,先皇艰难选择了这一代才华横溢的 宁王来对抗郑王为首威胁朝廷的四王,不过是一场权力利用而后弃置的伎俩,只是一开始的相遇,江南的初 花节点亮的是原本懵懂的灵魂,如朦胧的氤氲在日光中化作绮丽明霞,有的人是这一生逃不开的注定,从此 悲欢离合都因他而起,即使他根本毫不在意。险恶的权力之争染上了痴情颜色,便成为了最炫丽的邪毒之 花,夺目异样,明知触碰即是万劫不复,却是执意的采摘,倾尽所有也要夺得。原来父皇早就准备胁制宁 王,他酒中下药命纪荣去宁王府堂而皇之打探,取来宁王在南昌分疆裂土,拥兵自重的罪证,只是自己那晚 对他乘虚占有,就让父皇命他在朝廷上自刎,当真起了杀意,父皇早就明了这朵邪毒之花有朝一日盛开的后 果,他不忍惩罚自己,却可以牺牲宁王,而谁都没有料到,父皇病情恶化,他已来不及亲自铲除阻碍皇权的 四王,只得再次利用宁王,朱厚照回想起父皇临终时对自己说的包含万千无尽含义的话……他翻涌的心渐渐 平静下,坐在树下的石凳上。 纪荣看着朱厚照从盛怒到没落,再到颓废之态,疑惑不解又不敢随意安慰。他早就明白皇上对宁王之 情,也分明能感受到宁王对这情意的漠视。手握重权的人若纠缠了爱恨情仇便是江山为赌注,这两位在以各 自最重要的筹码下注。 “皇上,小的也命手下在大明全境巡查宁王的下落,”纪荣说完宁王的坏消息,正在斟酌不安的将好的 消息用最平缓的方式告诉朱厚照,“小的路过保定府时,听说了一件事。” 保定府与河间府相邻处有一片富饶田庄,毗邻田庄有一座小镇,名为映竹镇,镇上酒楼林立,小吃繁 多,镇上百姓,往来客商,都知道小镇以美食出名。这日镇上最边缘的一家包子铺照样日出起便开始忙碌, 时值正午,蒸好了一屉屉的包子,往来的人络绎不绝,生意也十分红火。远远从官道上一辆马车驶来,围绕 了一队人不疾不徐跟从,为首开道骑在马上的是个年轻的白衣公子,气宇轩昂,英气逼人,这队人马到达了 小镇,白衣公子从马上跃下,恭敬的来到马车旁,“爷,我们到映竹镇了。”马车内传来数声咳嗽,昨日刚 过元宵,车内的人在年前的风寒还未痊愈,出了京城连日赶路,终于来到了京畿直隶以外。他听闻地名,下 了马车,包子铺的老板娘这才看清车里人的真容,原来不是寻常遇见的上了年纪,肥头大耳的乡绅财主,而 是一位翩翩公子,他身穿牙白色锦缎绣金色花纹的长袍,腰系数枚青玉装点的宝带,那衣裳上的花纹太过精 美,都认不出纹样,寻常人家一定没有见过这么名贵的料子,一举一动都折射了耀眼的光泽,那根腰带上的 美玉一定是价值连城,莹润通透,要有一块就能换一片田,这么多块宝玉只点缀在一条腰带,真真是开了眼 界。不止是衣着,这位公子面容真是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看的人,老板娘和伙计未读过书,不知道该怎样形容 这么好看的人,明明他是男子,也觉得连镇上最漂亮的潇潇姑娘都不能和他相比,只是这位富贵公子看上去 像是生病了,脸色苍白,看周围景色时还不停的咳嗽。老板娘感慨,这么漂亮的人别染上了什么咳疾,否则 老天也太狠心了。 “去买点包子吧。”富贵漂亮公子感受到了包子铺掌柜和伙计的目光,转头看着收拾的清爽的店铺。一 路而来,靠着凤宾楼打包的菜肉包子,酥油饼,葱油饼等才能提味长长胃口的人,再次对包子有了一点点饿 意。 “爷,要什么馅儿?” “随意吧……” 领命的白衣随从自胸口暗袋里掏出了一个银碇,走的匆忙,京城王府里全是银票,若用一张就是抵一处 田产,供主人吃穿用度十分不便,手中这点碎银子还是从手下那里赊来的。不过给爷买包子,全府谁敢讨 债。 白衣公子自带江湖豪气,还未走近,铺子里的人已经纷纷自觉的让开,不敢冲撞丝毫,白衣公子也不在 意,直接对着掌柜道,“你这里的包子我全买了。”一旁排队的人暗叫,白白赶了这多路就为了买两只包 子,这个有钱的一来,居然一只都吃不到了。 掌柜的虽然觊觎那个银锭,也怕得罪这周遭一直照顾生意的乡亲,顿时面有为难之色,“这位公子,能 不能留些给我们镇上的乡亲啊,镇上香满楼的姑娘们还等着老身去给他们送呢。” 白衣公子本不在乎,只是自家主人最近大病一场,刚得稍愈,难得有了食欲,当然要好生照料,如此想 着,准备动手把蒸笼都一起搬走,就听见一声娇声,“这位公子,你怎么不认识我了啊,我是潇潇啊。”掌 柜认出原来是香满楼的潇潇姑娘今日不知怎么起了兴致亲自来催促店铺送包子了,此刻她正拽住那位富贵公 子的衣袖,使劲往他怀里蹭。 白衣公子惊的银锭差点落地! 潇潇本是无聊才来镇上随便逛逛,谁知在此地能看见如此惊为天人俊美无双的男子,而且他的衣着发饰 之精美平生都未见识过,顿时来了精神,平日里待客的那一招全部使了出来。 经历千军万马以命厮杀也不曾面有惧色的富贵公子此时此刻脑中一片茫然,女子头戴鲜艳的绢花,身穿 红色长裙,外罩紫色纱衣,在冬季里也不怕寒冷,抓住了他的袖子又扯着手臂,做娇羞状死命的贴上男子身 体。 富贵公子惊慌失措,不知该如何应付,“哎,你,你认错人了。”一边说一边挣脱,偏过头躲开女子的 正脸,但仍被潇潇胡乱的紧紧抓住衣袖不放,他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实在无力招架,求救般的望着白衣公 子。 “不会认错的,王爷,我是潇潇,一个月前你夺走了我的心,又夺走了我的身子,我们缠绵了三天三夜 后,你就一走了之。这次你重回映竹镇,是不是要来娶我啊,王爷,我等的你好苦啊,啊啊啊啊……”女子 的一番话引得路人纷纷停下围观。真正“失身”的人被无端调戏,甩都甩不掉这个棘手的麻烦,在众目睽睽 下不知该如何是好。 白衣公子本就吃惊,听闻了王爷这个称呼,更加眉头紧皱,他大步来到女子身边,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替自己主人解了围,女子吃痛大叫一声,原本就是想演戏讹诈点银两,谁叫这位公子长得那么俊美,现在吃 了亏,非常不甘,拼死大叫着,“啊啊啊啊,当初你对我那么深情那么甜蜜,原来都是欺骗我玩弄我,我的 心我的人都给了你,你现在居然抛弃我,你为何这么负心啊,啊,你好狠毒啊,啊啊啊啊……”女子叫得越 发凄厉,这些话让被冤枉的人听了脸色更难看。 白衣公子手上用力,终于使她吃痛闭了嘴,“这位姑娘,你认错了!我家主人不是你说的什么王爷,我 们只是路过,先前也没有来过你们镇上!”习武之人声音浑厚,他语气严厉,女子讪讪不敢撒泼。“我没乱 说,从京城来的人都说,京城里有位什么灵王长得是大明第一好看的人,我看这位公子穿的这么贵气,长的 又这么好看,肯定比那个什么王更好看,所以也是王爷咯。是不是王爷都长得好看?”潇潇一看形势不妙, 连忙转换语气,改变战术。 白衣公子把灵王这个称呼鄙视了百遍,顺着她最后一句,又想到了郑王的脸,脸色更沉,潇潇察觉到 了,以为他要给自己点颜色,再次哭泣道,“我也是沦落街头,收留在香满楼,日日被人鞭打,三餐不定, 受尽饥寒,无非是想换点银两早日赎身,公子大人大量不要和小女子计较,全当可怜可怜我这种薄命之人 吧。”说着眼中含泪,拿了袖子故意抹掉。 白衣公子的主人脸色稍霁,他理了理衣襟,终于摆脱了窘迫,对着身边的随从点了点头,阻止了他们的 杀意,白衣公子接过主人递来的一张银票交给了那个女子,“我家主人的好意,你可别认错人!”女子连忙 欣喜所狂的接过银票,又不舍的看了几眼玉树临风的富贵公子,“谢谢漂亮哥哥,谢谢漂亮哥哥。”边说边 抢步来到他面前,跪倒拜了一拜,顺势撩了撩他的衣摆,想扯掉他腰带上垂下的一枚碧玺珠,但没有成功, 只得迅速的溜走了。 这只是个小小的闹剧,不值记忆,宁王过后淡忘。但这名叫潇潇的风尘女子在镇上可是风光起来,镇上 疯传她的事迹,锦衣卫的耳目众多,将此事也报了上级,所述如下,有位身份不明的贵族与镇上烟花女子三 天三夜情。纪荣直觉敏锐,从南昌回京时路过保定府,特意查了查八卦,顺便让那潇潇永远闭了嘴。 朱厚照听纪荣讲完这则民间趣闻的来龙去脉,已经到了夜晚,乾清宫中灯火通明,他坐在书案前,回想 纪荣重复那位女子的一句话,漂亮哥哥的眼睛是浅褐色的,连头发都比寻常人浅。他反复摆弄着纸镇,独自 在宫中枯坐。宁王他不回藩地逗留在京城周围,不是窥探朝中动向,难道还会是挂念自己么,如此野心长此 纵容,又会有何结果,宁王聪颖绝顶之人怕是早就筹划的万全了,朱厚照原先只是痛苦迷茫,待如今再细细 想来这情意,居然感受到了自身的执着与狠戾,原本以为能够淡忘的情丝爱意,今日发现已经入骨溶血,既 然不能斩断,那就争一个结果,朱厚照站起,走在宫门外汉白玉的石阶上,又是满月,时光流转,此心不可 能再变了。 皇叔他如何才能归顺,如何才能臣服,自己执掌江山万里,诛外敌,修内政,难道还不够强大么,是不 是必须兵戎相见才能分出胜负,你才会……皇叔不要逼朕出手…… 不知行踪泄露,宁王仍在保定府,窗外清风吹拂进来的一片残花飘落在他的书卷上,瓦剌大军被歼灭在 长城外,一时犹豫换来艰难被动的局面,也许这么多年的经营全部白费了,他看着半朵残花,联想到了半阙 词,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难得有了对未来不明的迷茫。 “王爷!王爷!”宁王问声站起,落花被他一起卷入书籍中。单周急匆匆进来,“王爷,安化王在京城 伏诛,除藩削爵,挫骨扬灰。”落花流水,闲窗墨香终不能留住,宁王望着窗棂外的夕阳霞光,这么多年 来,郑王,谷王,辽王,韩王,陈王,这些藩王,这些兄弟子侄,朱姓皇裔都在皇权下身败名裂,不论是先 皇还是当今皇上,铲除异己绝不会手软顾及骨肉之情,他太能理解这些皇亲了,而对朱厚照,他又岂能不 知,由此推己,如今天下谁不侧目以视自己,宁王封地最广,人马众多,财力雄厚,贤明称颂,功劳共睹, 他有了当初筹谋的一切,再往前只有人世间的最高位了,朱厚照隐忍示弱了多年,实则城府极深暗自发力, 这些年无论在江西还是京城,自己那些布局估计他掌握了大半,现今形势已是再无回头了,若下回再犹豫, 真正是万劫不复了。 “王爷!”叶子也赶来,她神色紧张,“内阁首辅李清正被皇上贬官了,圣旨命他不日出京,返回原 籍,不得停留!”叶子不敢耽误,如实禀报。 “什么?!”宁王扔了手中书卷,接连得知这些不利消息,大为震惊,不止是铲除藩王,连李阁老都被 迫离京,皇上要的是彻底独断超纲,掌控一切,一人独享高位和绝对的权力。 “王爷,外面有不名身份的人在窥探此处。”去而复返的单周,将外间的异动呈报。“会不会是我们的 行踪被发现了?” “哼!难道本王不能慢些赶路回南昌么!发现又如何?就是皇上来了又如何?”宁王双眉紧簇,动了怒 气。不回藩地已是明显的违制,按照皇上处理诸王的手段,十个宁藩也抵不住天子雷霆之怒。宁王深吸了几 口气,发现平复不了满腔愤懑,他吩咐手下,“明日出发!启程回南昌!”回到自己经营多年的封地,必要 掀起一番作为! 淅淅沥沥春雨飘落,朱厚照一夜不眠,他不在宫墙内,而是在京中的宁王府,诸王皆出京,这里连片的 华府几乎都是空置,越发不苟言笑的帝王看着翻乱的宁王书房,那些田契地契已被纪荣单独放置在桌案,朱 厚照略翻了翻,真是富可敌国的皇叔啊,他亲自将那些散乱的书卷一本本理好重新放置整齐。 近日身在宫中,心不知游荡何方,战场,江山,烟雨,旖旎,纷杂沉冗的政务中并没有执掌天下的快 意,所有的情绪都被一人所系,朱厚照有时极其羡慕宁王,那么纯粹只心念一事一物,玉玺皇位不会背叛, 只忠于将其牢牢掌握之人。 朱厚照坐在王府的花园中,此地他并不陌生,曾经还感慨满园只有绿叶没有名花,又有哪一株姣花堪配 的上王府主人,他徜徉在这意境旷远的园林中,才有心回望这几日来的国政大事。 上了几番致仕请愿折子的李清正,终于获得了皇上的准许,前几日他来乾清宫辞行,声泪泣下,“老臣 唯愿天下太平,遵行正统是我大明千秋万代之基石。” 朱厚照扶起他,“老臣愧对皇上,愧对先皇。”李清正已两鬓斑白,一番恳切言辞更是让人动容,“皇 上啊,当断不断,反受其害,您励精图治,四海称颂,千万不要一时仁慈,纵容江山之患。”准备互诉衷肠 的朱厚照听闻这委婉隐晦的规劝,顿时心情一沉,历来只在暗处发酵窃窃议论的症结,被公然揭开,他眉目 逐渐黯然,李清正依然声情并茂苦心说道,长篇大论只是说着一个人,宁王。 天下论谁最知宁王的威胁,不是处理政务的内阁权臣,不是身受宁藩剥削之苦的百姓,而正是朱厚照, 他邀请了宁王参与从政,赏赐了他无数恩典,纵容了他飞扬跋扈,一点一滴将先祖忌惮压制到窒息的宁献王 一脉,从闲散的富贵皇亲,变为皇位最大的威胁,从前若干个藩王或四王抱团都敌不过如今一个宁王,何况 宁王还握着朱厚照的死穴——情意,尽管他毫不在意。谁人在皇上面前痛陈宁王之患,就是在批判皇上的过 失,还连带朱厚照隐匿的浓烈而不得宣泄的感情,尽管他本人根本没有发觉,攫取掉宁王的威胁就是强行剥 离撕裂他这生最重要的爱意。这只能由自己来动手,任何人也不能干涉。 “李阁老所奏,朕知道了。”那个“江山之患”在保定府笑容满面的旁观朕的好戏,自己心乱如麻,根 本不知道要如何待他才是对的,朕不需要你们来多嘴多舌,指手画脚,朱厚照冷冷的回道,把李清正多年的 贡献都抛在脑后。“今日皇上不愿听也罢,老臣已是就土之人,可以不顾自家性命,但是大明不能不顾,** 起于微末,厮杀行伍,多少年才有这天下,历代人呕心沥血才有这太平年景,皇上啊,大明经历不起战火硝 烟,千万不要陷江山社稷于水火之中!”李清正满腔悲愤。他宁王朱宸濠居然能在全城寻找下,旁若无人的 来府中行贿警告,事后堂而皇之的京中放火嚣张离去,能做此者还有什么是他忌惮而不敢为的。可是皇上居 然视而不见,毫无作为,不是传言的昏聩还是什么?当初那个聪颖好学的太子,勤政纳谏的皇上怎会对此事 如此失智,难道他真的要江山易主才会知晓这身败名裂的惨烈,“皇上啊,难道你忘了先帝临终时对你说的 话吗,啊?”李清正动容道,当日是他和朱厚照共同在先帝的病榻前,含泪哽咽的送走了一代明君。 朱厚照记忆被拉回了那个滂沱大雨的夜晚,殷切无限的父皇是他唯一的亲情,失去了父爱只得在人间浮 沉,兜兜转转了许多年,不禁疑问是不是天子都不能拥有情感。正如父皇驾崩,一旦易主,天下有多少人会 为自己唏嘘伤悲。越是明辨的荒诞,越是故作的镇静,越经不起旁人指点,朱厚照态度冷漠,以致李清正情 绪几乎失控,君臣两人不欢而散,辞行的告别成为了天子雷霆之怒的缘由,朱厚照随便找了一个借口,将李 清正赶出了京城,权倾一时的一代名臣黯然于政坛离场。 他离开京城时,走的正是崇文门,一片焦土上全是劳作的百姓,热火朝天的重建城门,李清正特意亲自 步行出城,他回望这座城池,满意的一笑,夺权亲王和守成天子,野心与正统,暗地里的较量已显露端倪, 战事随时爆发,凡人不能预知后来事,插足其间难保善终,不懂那个年轻人已经陷进去了,自己没有必要再 去趟朱家的权力战。 朱厚照躺倒在树下,就像多年前在观自在书院外闲逛的累了,以地为席,他以手遮住了视线,李清正收 过宁王的好处,也为自己尽力辅佐朝政,他身染沉疴旧疾,交出了宁王赠送他的所有银两,这样离开是最好 的明哲保身之法。都是精于权谋,算计人心的老手,他自嘲道,虽然他正面拒绝了李阁老的劝谏,然内心无 比明了,比过往任何时候都明了,宁王他羽翼已丰,兵力财力俱全,民心被他蒙蔽,所要的只有一个契机, 虽然不知为何自己月前亲征瓦剌,他没有出击,但朱厚照确信一旦再有机会,宁王绝不会放过。 春耕时节恰逢春雨,田地阡陌一片忙碌,许多农人正在田庄地头劳作,宁王于马车中远远看着那些百 姓,细雨吹入,沾湿了肩头也并不在意。此去路途又是多少经年,是否还有归途? “王爷!京中传言,皇上要削您藩地!”探报们将京城里气嚣尘上的流言报于宁王。宁王眼神一凛,李 阁老离开,皇上重组内阁,更加大权在握此种流言早不传,晚不传,偏偏此时纷扰,难道不是有人特意编排 么。 正在思索间,单周将飞鸽传书来的信呈给宁王,宁王打开一看,脸色更加阴郁,江西镇守太监包围了南 昌宁王府,限制王府中人进出。没有皇上的授意,谁人胆敢如此放肆。宁王当即命单周回信给驻守王府的金 玄,“不论是谁,敢限制王府中人,格杀勿论!”他刚吩咐完,大雨瞬间而至,一行人浑身湿透,叶子冒雨 赶来,她气喘道,“王爷,京城锦衣卫派出两路人马,一路奉旨朝南昌去,外称宣召宁王,还有一路纪荣亲 自带领,正向保定府而来,属下奋力赶超,将他们甩在身后,才能到此上报王爷。” 大雨滂沱,刚还在劳作的人早已不知去了哪里避雨,四方田地皆是白茫茫一片,连前路都分辨不清,宁 王靠在马车车厢,风雨吹入,他的半边身体已被淋湿,不同方才的阴郁震怒,此刻他表情冷峻清冷,还带着 一点萧索。 朱厚照啊,你如此对我,堂堂大明亲王,被你软禁折磨到终老么。还是你终于动手了?也罢,你我关乎 权力争夺终需一个了结。经年累月间,有多少机会可以手刃朱厚照,宁王已然算不清了,只是这一次,终于 不再犹豫!他背靠车厢,双眼阖起,车轮磷磷,人也随之轻轻摇晃,昏暗的车厢内充盈了经久不散的龙涎 香,只是宁王浸其中察觉不出,他手腕上勒痕未愈,胸口旧伤多痛,只要与朱厚照一经纠缠,这种身体的印 记都磨灭不得,宁王再也不愿和他纠葛。多年来无数日夜假想思量过的这一天终于到来,只为自己赴一场命 中注定的硝烟战火。 与瓦剌大战后,庆功奖赏,诛灭安化王作乱,善后清理,在嬉戏无度放松宁王警惕的假象下,朱厚照无 比勤政,借机改革大明的军队规制,布防,操练,武器等要务,边军经过自己亲征兼视察,已换防了栽培之 将领,如今更是将各地驻守军打散重编,接着攻打瓦剌和镇压安化王两件国家军事大战后,顺水推舟封赏, 改革,大明军队完全按照皇上自己的意愿组编布防。行改革之事历来是阻碍重重,只是皇上亲征大胜,武力 强国,君令一下,雷厉风行,大明军队真正的变成了自己的利剑。这才是当日亲征瓦剌面临安化王作乱,朱 厚照在宣府定下的真正的兵行险招,以战事推行强军。天下兵马尽归己手,江山若起祸患,利剑就可出鞘, 不只是为了迎击而是……自保。 待这些大事收尾时,宁王也得知安插兵部军队的人手早已四散崩离,此刻他奔走在回南昌之路程中,在 乐安落脚,朱厚照已经开启了战局,阻挠南昌宁王藩地所有行事,拔除宁王朝中京中军中人脉,又派追兵尾 随行踪,短短半年内,他排兵布阵,运筹帷幄,将宁王经营的势力一点点收缩,扼制在掌中,只消最后一道 诏令,宣宁王进京。若抗旨不从便有致命一击。乐安城曾是汉王朱高煦的藩地,经历过宣宗亲征,除藩城破 至今未修,宁王站在故地,百年前的烽烟早已消散,而人世间的逐权仍旧上演。汉王得成祖青睐偏爱,王府 的废墟旧址仍可窥见当年奢华,而今萧瑟残破,这是失败者的结局。宁王也许是百年间来此的唯一朱姓贵 戚,一片沙地上,他凭风而立,史书著写不绝的都是汉王劣迹,而宁王却感同身受汉王当时的心境,“王 爷……”单周前来请命下一步的路程,他未敢走进,只得远远对着宁王行礼。 宁王闻声偏过头,眼神犀利,阳光照耀周身,“命南昌王府三军护卫并一众招抚人马,按本王命令起 事。一切事宜本王已定。”短短几句是他这多年来的所求。 春花开败,花瓣凋零,京中的朱厚照捏着一纸檄文,看着宁王起兵声讨言词。 这一天终究来了,到底是谁当初落了第一子,演变为如今满盘对弈…… 六月,宁王人马杀江西巡抚,夺江西布政使司,占领南昌,发步讨逆檄文传阅天下,自此,宁王朱宸濠 起兵对抗当今天子。 皇叔,你我终究走到了今日这般…… 朱厚照心中千般情绪,万般滋味,自午后枯坐到黄昏,最后只是一计苦笑。 万岁山上夕阳晚霞,天地都浸沐在金黄的光晕中,这江山娇色永远是世间英雄所求,古今多少兴盛败 亡,多少成王败寇,皆淹没历史,埋骨于土,百年后,世人又会如何谈起现时。朱厚照捏碎了这篇檄文,松 开五指,任风将这些纸屑吹尽,劲风扬起他的发丝,他的衣袍,将唇边呢喃之语也一并吹散带入远方,皇 叔,你会回到朕的身边,对么…… 宁王起兵,始作南昌,人马由宁王亲自布置,金玄任前锋沿赣江而上,略九江,破南康,已出江西。 宁王在马上意气风发,他看着广大的疆土,露出得意的笑容。出了江西,直指南京!自己大军沿长江顺 流而下,一旦夺取了南京,就可与北京的朱厚照并称了。 “京城怎么样了?”宁王威严的问道。 “五六拨人马都来送报,京中听说王爷起兵人心惶惶,兵部更是彻夜不息,与皇上商讨出兵事宜。”单 周说道。 “哼!看来朱厚照的改革也没见什么成效,军队集结所耗时长,待他大军自京城开拔,本王已夺了应天 南京。”宁王眼角都是嘲弄的笑意。 “让你手下将纠结在中原的流寇见机行事,阻止朝廷大军南下,本王要去夺了安庆!”自古安庆是守卫 南京的门户,得此城顺江而下得南京如探囊取物。 “是!”单周朗声道。 自江西宁王叛乱的消息传来已有十日,巫大勇集结了十万大军准备出发,开拔之日,皇上全身武弁服, 亲自于正阳门送行,朱厚照仿佛料到了这一天,并无激昂情绪,只是淡淡的看着这些精锐,巫大勇看着一身 隆装而心绪仿若无感的皇上,在离开京城时,终于忍不住问道,“皇上,微臣于阵前见了宁王,该如何?” 换言之,是留还是诛。当年成祖靖难,建文帝明令勿取皇叔性命,成祖在千军万马中厮杀,得此谕令,才能 在无数死地中得生,也使建文帝位被夺,风云百年过,臣下就相同仍需天子一个明示。 朱厚照抬起眼眸,一个微小的动作却使巫大勇觉得天威难测。“宁王,你是绝对见不到的……你按既定 线路行军即可,明白么?” 巫大勇无声的点了点头。 旌旗蔽日,战鼓震天,大军开拔。 安庆城外二十里,宁王大军安营扎寨,夜晚篝火点点,巡营的士兵穿梭其间。宁王一身戎装,立在辕 门,眺望远处并不真切的安庆城墙。夜晚星辰和橙色篝火双重光彩映在他眼眸中,显得莹莹流光,单周等手 下打退了又一轮锦衣卫的窥探。 皇上,我已宣战,你是应还是不应! 既然已到此种地步,再也不能回头。宁王笃定了信心,在天明时分亲自率军,自为前锋,杀到城下,安 庆是守卫应天南京的门户,城高坚固易守难攻,宁王大军数次攻城皆铩羽而归,城上守城士兵士气不减,大 有死守到底的决心,一路摧枯拉朽如入无人之境的大军终于遇到了难关。 宁王铠甲上也有了血迹,不同于当初严冬时出征兀良哈,如今夏季天气温暖,连风都是夹杂了江上水 汽,吹的人几乎要沉溺在这黏腻的湿润中。宁王抹了抹额头渗出的汗珠,手背上的血迹染上了脸颊,像是美 人脸庞涂歪的胭脂浓妆,他面色沉着,继续端详着城上守军,战事胶着,胜负不定,于他大为不利,宁王脑 中飞速盘算各种策略,在结果未知时,所有的计策都有成功的可能,而正确的行军之法只有一个,他不断的 思索着,于经年累月的兵法韬略中寻求解困之法。 夜深时分,万籁俱寂,在安庆与九江之间的鄱阳湖,一叶小舟上,两个身影并排坐着,“你到江西这么 久了,人家都快打到南京了,你怎么还不动手啊?”说话的人一身和尚衣服,就是无休。身旁的人则是不 懂,自宁王离京他也尾随其后来到江西,不懂知道,如今大好江山内朱厚照只有宁王这一个威胁了,一路所 见所闻,皆是宁王聚众敛财,广收民心,长江南部已然是他控制下的半壁疆土,宁王南昌起兵伊始,他就恨 不得立刻手刃反贼,只是派他来此处监视的朱厚照迟迟不给他反击的诏令。不懂只得眼睁睁看着宁王大军肆 意驰骋一路东去,默然的追逐其后,顺便打探一下宁王从来没有示人的水军与战船。不懂姿势随意瘫在船 头,望着墨黑的江面,“等他到了南京,我也有办法让他滚回老巢。”一句玩笑话瞬间点醒了他,是了,宁 王大军杀气腾腾去势汹汹,凭什么可以让他自乱阵脚,解除危机,唯有围困南昌,他的大本营!宁王无暇他 顾,回程救援,前方危机自然就解了,如果宁王一意孤行,并不救援,没有了后方保障,他进攻的胜算又有 多少呢,孤军深入可是冒极大风险的,纵使他宁王自命不凡才智过人,也要掂量一下这造反失败的风险。不 懂一个挺身跳起来,立在船头,得意大笑,但未过多久,神色又黯然了,皇上派自己远离京城来此观望,实 则就是让他远离京城,远离宁王与皇上的纷争。不懂的报君之心早已被天子忽略了,这多日以来寄去京城的 军报没有一点回复。无休用手肘戳戳不懂的胳膊,“饿不饿啊?晚饭不吃肯定饿了吧?”不懂不理,无休继 续自言自语道,“哎,就知道你不会吃了,我啊,已经帮你吃完咯。”说完斜眼偷偷看看不懂的反应,并没 有意料中的暴怒,只有平静如这湖面。无休觉得气馁,“人啊,总是想着十全十美,要做决定时,就顾及这 顾及那的,其实啊,哪有什么完美的决定啊,就像哪有什么完美的人啊,对不对?” “无休大师,你今天的话有点多啊,是不是饭吃太多了?”不懂终于理会无休了。 “吃得再多啊没有人想的多啊。阿尼陀佛,老衲跟随施主多年,辗转多地,可从没见过施主如此这般思 虑过多啊。施主是替自己想?替皇上想?总不会替宁王想吧?”无休摇头晃脑。 “替江山想啊!”不懂明显说了谎话,自始至终,他只在揣摩朱厚照的心思。这位皇上见藩王作乱并无 意外也无恼怒,仿佛端坐在京城金銮殿上平静的观瞻。 “替江山想,那你还想什么啊,宁王都造反了,直接平乱啊!”无休不无嘲笑道,“现在你是不是在担 心皇上?” “呃,无休大师你居然开窍了?”不懂转头抛个媚眼。 “老衲当年追随先帝时候那是何等……” “停,停,停!不要说了,何等威风!风啊,风呢?”不懂叫嚷道。此地前日里停泊战船数百,如今全 无踪迹,一定是受宁王之命,沿江而下前去战场了。不懂没有行动,但是心急如焚,宁王一反,江西生灵涂 炭,无数百姓沦为难民,他固守此处观望一是因为没有君令命他反击,二是他尚缺破军良策,在宁王精锐士 卒前,数座城池都被夺,此刻与无休的几句戏言,使他醍醐灌顶。正在此刻,巫大勇在中原行军受阻,他飞 鸽传书将困境传达给不懂,请他支招,不懂灵光乍现有了扫平叛乱的主意。 安庆强攻已有七日,宁王在城下亲自督战,守城将领真是将才,可惜不在自己麾下,他心中默念道,正 看见城墙攻势稍减,单周神色不安的前来,“王爷!南昌危急!” “什么?!”宁王就在战事前线,鼓声和厮杀充斥着四周,他一时没有听清。 单周附耳说道,“王爷,有一支军队自九江出发,一路口号,杀反贼,攻南昌。” 宁王不啻于惊雷在耳,但随即就冷静道,“是谁统帅?人数多少?巫大勇不是被我们围困在中原,无暇 进军了吗?!” 单周诚实的答道,“不知,只知道对方率领数百战船,正沿江而下,不出寻日,必到我南昌城下。” 宁王望了一眼战事胶着的前方,快到黄昏,今日恐怕又是毫无进展的一日了,他下令鸣金收兵,与单周 一起回到后方营地。一路无话,待进了军帐,宁王负手立在巨大的进军图前,此图还是去年年尾今年年初, 宁王在朱厚照的禁宫中,瞥见了他的山川缩微模型,凭借记忆更新了沿江一路的军事布防。能打探到自己的 战船,并且能精准的从战场后方偷袭自己,需要极准的情报和过人的智力,全天下在自己背后能搞这一套的 人,宁王闭眼都数的出,他平复了一口气释然道,“哼,有人想让本王回撤大军,自投罗网,到时此地攻势 自解,而本王数年积累毁于一旦,真是一招致命的好棋啊,人生遇到一个好的对手比遇到一个知己还难 求。”宁王轻松的笑着自问,“这是你不懂的主意,还是朱厚照的主意?”如果是不懂的主意,聚众会成军 队,可是死罪,如果是朱厚照的主意,那就是声东击西,围城打援了。宁王看着面前的地图,描绘着心中的 路线,然后对着单周说道,“既然有人率众而来,那么本王也要好好展示待客之道了。传令,水军三万人回 程追赶应战!定要和那群连名字都不敢透露之人一决高下!” “王爷,水军三万几乎已是我们全部的水上力量了,我们又在此地攻城受阻,万一失利,王爷可是实力 大损,届时有倒悬之危啊。”单周因为在战时,脸色有些憔悴,发髻因为奔波也乱了,事态紧急,没有来得 及整理仪容就来上报宁王,他几滤长发散落在脸颊,增添了江湖侠士的不羁。宁王看着忠心耿耿的下属,赞 许他的考虑,“安庆城不易攻,再耗下去,本王损兵折将粮草告急,一点好处都没有。”宁王虽然不愿看到 进攻受阻,但对局势判断的很是清晰。“所以,让水军和那些充数的散兵游勇合力一战,如果本王胜了,那 么前方所行一定所向披靡,如果侥幸被不懂战胜了,此地守军也会因为友军胜利放松警惕,到时本王率领剩 余的五千精锐再下长江易如反掌,无论是胜是败,本王都能夺得南京,然后挥师北上,杀入京城!”说道最 后,宁王面色果决,语气凌厉。 单周豁然开朗,兴奋的连连点头。 “让金玄率军,穿上本王的铠甲,佯装本王亲自回师救援,一定要吸引他们对方的全部人马,明白 吗?” “是。”单周答道。 “待金玄出发之日,就是你我掩去身份,掩盖行踪,秘密沿江东去之时。”宁王握紧了腰测的佩剑。 宁王料想的没错,不懂好不容易从巫大勇那里要来的一万人并上江西山头的流寇和境内仅有的守军,组 成了两万人的临时军,这临时军纪律散漫,亏的不懂绞尽脑汁,许以重金筹谢,“你们都知道,天下最富的 是宁王,等你们攻入他的王府啊,什么金银财宝没有啊。”又名正典刑,杀了几个带头逃跑的土匪头子,朝 廷一万正规军奉兵部命令投诚效忠,以不懂为将帅,这才稳定住了军心,两万人听其指挥,紧赶慢赶,与宁 王的水军在鄱阳湖“偶遇”。全天下都聚焦到江西这块水域中,是一战,两军拼杀三天三夜,江水染成了血 色,箭镞长戈漂满了湖面,自**大战陈友谅后,鄱阳湖又沦为了人间炼狱。 两军厮杀到最后关头,金玄命残部点燃所有幸存战船,借助风向,将数十火船推进到不懂的阵营,杂牌 军的战船瞬时被殃及起火,适时夜幕降临,水面一片火海,呼救声,厮杀声,木船爆裂声不绝于耳,不懂一 方阵脚大乱,人群纷纷跳河自救或者狼狈后逃,再无人向前杀敌。金玄在一片火海中寻找主舰,终于看见了 混乱中一个身影,他身量不高没有蓄发,也不穿战甲,在惨烈的战场中格格不入,金玄武艺超群,宁王都师 从于他,他几个掠步就跳上战船,**直指不懂咽喉,不懂虽然功夫不差,但是绝对不能与这位绝顶高手抗 衡,他滚到战船另一侧船舷,狼狈的躲过了一枪,金玄第二次致命一击已到他胸前,眼看就要被刺死,无休 从烟雾中杀出,化解了金玄的兵锋。眼见来了个碍事,也是个和尚,金玄料想这就是王府心腹皆知的不懂和 无休,顿时来了兴致,正好可以一起解决,除掉王爷的敌人。 不懂看着眼前这人,满身考究的甲胄,这甲胄有点眼熟,与那一年宁王在大宁城外对战兀良哈时穿的一 样,他在这硝烟战火之中也是思维敏捷,“你穿着宁王的铠甲,你是宁王?”他顾布疑阵,让金玄听见这 些,收住了攻势,“啊呀呀,上当了!你才不是宁王,宁王的脸化成灰我都认得,虽然你也不差,但是还是 比他更……胖一些,哈哈哈哈哈哈……”不懂夸张的笑过,“你假扮他,宁王不在鄱阳湖?!”不懂惊觉到了 一个天大的阴谋,金玄也意识到识破了此计的不懂绝对不能留活口,立刻**紧握,不再废话杀死两人。 不懂和无休,两人也难敌金玄一人,在漫天火焰和滚滚黑烟中,艰难的躲避了几招狠毒的攻势,终于不 懂被金玄抓到了破绽,一个横扫,尖峰就要剖开他的胸口,不懂无法,只得向后仰去,跳船落入浓烟密布的 湖面,“啊呀呀!”无休大叫道,毫无犹豫的跟着不懂跳了下去。金玄迅速的跟到船舷,向下寻找水花和身 影,无奈水波汹涌,又有火焰点点浮在其上,根本看不清两人踪迹,他本想亲自下水,但已听到手下传来的 急报声,碍于此刻统兵之将的身份,他愤愤不甘的收回了迈出的一步,继续统帅这里的战事,另外派人沿湖 面水流探查追踪,立誓格杀勿论带尸体来见。 鄱阳湖一战天下震动,宁王叛乱,大军回程,救援途中,损失惨重。朝廷大军也损失相当,取得了平叛 的一场惨胜。 得了这个战况的宁王,已经到了铜陵,他正在征途中吃午膳,得知水军在鄱阳湖被一把大火折损殆尽, 金玄还报不懂参战但跌入湖中,生死不明,至今未有确切行踪。 五行水火,相克不容,本是水上行舟,火攻一役,兵力大损。宁王没了胃口,这把火就是朱厚照指使 的,他始终在战线后方冷眼旁观,只在关键时放出致命一击,哼,大明天子,当然坐拥天下,人才尽收,也 罢,就让鄱阳湖的战火继续蔓延燃烧至整片疆土,反正不懂形迹不明,少了后方掣肘,倒也有利。胜败为兵 家常事,主力受损,朝廷大军尚未出击,在这极端不利的局面下,唯有速战速决,宁王暗自咬牙,这场败仗 是进军途中的最大损失,剩余的兵力是自己唯有的致胜砝码了。 夜晚行军掩人耳目,宁王率领真正的几千精锐,纵横无阻的徜徉在广阔的疆土,离战线目的地南京越来 越近了,过了芜湖就是昔日的故都了,凌晨黎明前,全军在一处山坡丛林中休整,宁王以地为席,闭目养 神。单周轻声的在他身旁一拱手,“王爷,大军已休整完毕。只要您下令随时开拔。” 宁王缓缓睁眼,此刻正是地平线一点微光,人世间非常昏暗,即使近在咫尺,也是黯淡无光视线朦胧, 宁王眼中的掩藏了很多情绪,秘不示人。 “属下还打探到一事,天下皆传,王爷围困安庆无果,回程救南昌,在鄱阳湖遭遇火攻全军覆没,已被 太傅不懂生擒,皇上闻之大喜,下令亲自南下,命将王爷押往南京受俘。” 宁王一瞬间就要拔剑,后又展颜大笑,“成大事者能容天下事。”看来金玄做的不错,将朝廷镇压的大 军也陪葬在鄱阳湖,他们如此传言不就是逼本王现身么。这时,日出东方,江上浪花红艳似火,水火不容的 两者也有这般动人的景色。宁王看着江面上霞光万道,“本王那就将计就计。” 宁王大军堂而皇之来到了芜湖城下,勒令开门,借口即是朝廷军自江西凯旋而来,入南京与皇上汇合。 守城将领也曾要求核对兵部文书,兵符,被单周假扮的朝廷将领厉声喝道,“我等押,押送宁王进南 京,万一有闪失,你们担得起这个罪名吗?” 守将在城门下,望着军容整肃的这支精锐,又看了看单周,目光再聚焦到所谓押送对象上,宁王气定神 闲的骑在马上,没有任何枷锁,全丝软甲在身,十足的是个富贵逼人的派头,宁王虽然没有见过,但是名声 太大,传闻太多,撇去之前的赞美无数,而今的他公开叛乱,已是大逆不道的反贼,眼前这位容貌冷峻,姿 态高傲,不似俘虏,却像统帅,将领斟酌着用词,“既然是押送王爷进南京,那为何不见太傅大人?” 宁王冷笑,原来不懂在民间的声望已经这么高了,俨然就是救江山社稷于水火,解黎民百姓于倒悬,自 己的大军在鄱阳湖折损殆尽原来令民众如此大快的么,也罢,古来成王败寇,如今成就了他不懂一点声名, 待自己大事成功,一定又会成为万人敬仰。单周一时语塞,守将说的有理,要携宁王入京,由不懂这个功臣 亲自带领才有说服力,就在气氛紧张时,宁王微笑后切齿道,“如果太傅在此,本王定能取他首级!”短短 一句,让在场人都能感受到十足的杀气。守将更是被震慑了不敢多言。 单周立刻接口道,“听见了啊,为了太傅的安危啊,还是不能让王爷和他同行才好,太傅就在后方,随 后就到,你可以去打探。”就在守将犹豫时,单周直接一计暗杀偷袭取了他的性命,主将被杀,麾下军师乱 成散沙,单周乘机携精锐杀入城中,占领官署,夺了城池,宁王命驻守下游的金玄率所有残余人马沿江顺流 而下。宁王的人马乘战后守备空虚,再次沿江点燃了战火烽烟,金玄率众如入无人之境,一路夺城略地,直 追宁王的前锋。沿江的土地上都能望见宁王府的幡旗。 得了芜湖,宁王紧抓战机,绝不停留,一鼓作气直捣南京,战船乘风破浪杀气腾腾,他立在船头,沉浸 在江风涛声中,本朝**开国,成祖夺位,百年前金戈铁马岁月后,今日就是我逐鹿成功之时。 大军江边登岸,宁王握紧长剑踏上沙地,身后江水滔滔千百年日夜不息,眼前城墙高耸伫立,故都果然 是虎踞龙蟠极佳宝地,他环顾四周,今日日掩云间,闷热无风,不算是进攻的极好天气,但已无所畏惧亦无 路可退,宁王带上了鲜亮的帽盔,一人独领战场风流,朝城下策马疾驰,城上守军忽然看见这些仿佛天降而 来挂着宁王幡旗的兵士,一时惊疑无比,面面相觑,上游城池被夺的消息被宁王封锁,此地不知一点实情, 只是从大江南北街头巷尾的留言中才知道些战况。宁王反叛,天下震动,如今他的大军就在城下,难道真的 是天命所归。城内守军阵脚大乱,得益于当年与太子江南之行,宁王落脚金陵许久,加之后来的精心筹谋, 收买了南京守军的副将,今日就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守军中的副将见大军前来,先锋旗帜给出暗号,便趁 城中自乱,无人主持大局的间隙,飞速命人开江东门。沉重无比的城门由数十人合力,在低沉浑厚的轰隆中 掀开一条缝隙。宁王大军立刻战鼓擂动,吼声震天,精锐兵士立刻杀向城门,未几便里应外合攻破了此门, 没有任何停留就向城中进发。宁王身为前锋,骑马冲在最前,他恣意驰骋,纵马踏上了城中要道,享受这胜 利的绝妙体验。南京到手,半个江山都是自己的! 南京城应天府官署被夺,宫城被占,宁王在京城之外的另一座皇宫午门前下马,此刻他已换下铠甲,穿 戴隆装,这里是**立国之地,大明兴盛之始,宁王仰望宫阙,灰蒙的天幕中几声沉闷的雷鸣透过云层传来, 在他听来仿佛是上天和先祖对他的回应,多年来的夙愿终究实现了。 风乍起,落叶旋转而下,吹动了宁王耳畔和身后的缎带,皇宫的守军已被控制,宫人和官吏慌乱的被他 的手下呵斥推搡着,三三两两聚集在这广阔的宫门空地,如泥佣般面色灰败,跪倒在他脚下。宁王仿若未 见,他依旧看着前方,仿佛透过重重殿宇,看见了奉天殿中的龙椅。 远方惊雷中夹杂了炮声,宁王已经夺了此城,他并不在意城防攻势。南京宫殿形制与京城尽数相同,他 率领身后的亲卫迈步拾级。同是朱姓**皇裔,当年成祖能者居之,如今也可同样换了天子。无数辛劳和代价 已成过往,只要今天夺了这宫殿,即是夙愿达成之日,没有比功成名就更醉心之事,也没有比大权在手更快 意之事,宁王多年的心愿就要实现,他豪情满溢,脚步加快。风起云涌,天幕中云卷变换,奉天殿前的龙旗 烈烈吐霓,仿佛颤抖般接应这位贵客。时值正午,浓云笼罩,天地间暮色一片,再无阳光。 奉天殿外空无一人,宁王本能的觉察到一点危险,但披荆斩棘辗转大明疆界,战事燃遍大江下游,靡尽 王府百年财富,才有这胜利,宫中寂静,宁王耳边却是一路而来的战鼓和厮杀,他端详着华美宫殿,终于走 进了殿中,将亲卫留在了大殿入口。 殿中火烛白日不熄,光照明亮,宁王没有停留直上丹陛,这是皇帝才能踏足之地,如今就在脚下,他来 到龙椅前方,面露微笑,玩味的看着这金色精美的宝座,金龙盘旋,腾云而升,天下只有一人才能配享此种 尊贵,宁王伸出手来,笑容不改,指尖触及这些金龙,平滑冰冷的触感却能点燃男子全身的热血,毕生情感 都系在此。 宁王绕着龙椅走了半圈,正立在龙椅背后,几声惊雷破空传来,殿中刺目白光后,一队人马冲了进来, 铠甲摩挲与兵器铮铮,响声交杂打破了此间安静,宁王定睛一看,瞳孔骤缩,为首的不是朱厚照还能有谁! 宁王难掩错愕,语塞呆立,血液仿佛静止,金碧辉煌雕梁画栋皆为灰色,眼看朱厚照将身后的锦衣卫挥 退,步步沉着逼向自己,宁王须臾间明白了他中了朱厚照的诡计!数月行军,数年谋划,人生所求,都毁于 今日!宁王脸色煞白,即使天纵奇才,也不能想出一丝计策。又是几声惊雷,朱厚照止步丹陛下,君臣之位 与往日截然相反,朱厚照在仰视高位上的宁王。宁王脸色未有恢复,只死死注视着朱厚照。朱厚照与宁王结 伴同行,明争暗斗亦耳鬓厮磨,也是第一次看到他此种眼神,惊愕不甘,故作镇静,困兽犹斗万种情感都揉 进了这双眼眸,“皇叔,下来吧,那处不是你该去的。”朱厚照柔和的说道,如同两人许久未见相互寒暄一 般。 宁王胸膛起伏,他盯住朱厚照,手指紧紧捏住龙椅高背,狠狠的吐字道,“你算计我?!” 朱厚照大事已成,自宁王起兵,安排巫大勇进军中军声东击西后,便亲自南下驾临此处,以逸待劳。自 从年节前不辞而别到现今盛夏使节,宁王就像被强留宫禁时一样,一点倦怠憔悴掩盖不了他的风华气度,漫 漫长夜中的同榻而眠仿佛就是昨日。朱厚照并没有大获全胜的欣喜,只是一场意料之中的追逐罢了,能再见 宁王,便足够了,宁王这句显而易见的责问无需回复。 “自投罗网” 的宁王被朱厚照恬淡的举止彻底激怒了,他不相信失败,更不承认这是惨败。他绕过了宝 座,按捺住坐上龙椅的冲动,直立在丹陛高处,以金銮宝位为背景,“呵呵,你真是太有意思了。虽然你诓 骗了我进城,可是别忘了,现在自江西起,整条长江流域都是我的,”宁王一手不离剑柄,一手拍着胸膛, 又恢复往日风流倜傥侃侃而谈的模样,“纵使你把我困在皇宫也无用,我还有人马控制城中官署,也有大军 驻扎在外城,而你的兵力都布置在宫城,谁胜谁败还未可知呢。” 天色不佳,殿中愈加昏暗,整个大殿都是宁王声音回响,朱厚照也不恼怒,“皇叔,你起兵作乱不忠不 义,今日就是败军之时,巫大勇的十万大军已剿灭你故意安排的中原流寇,正前往南昌进发。你大军进城, 朕随即围住九门,你刚进皇宫,朕的人马已控制了宫门,你占领了城中官署,你可以占领全城每一条巷道, 每一座民居么。”朱厚照缓缓道来,多日后的重逢,是他的完胜,他彻底铲除了宁王的叛变,皇叔终于可以 任凭处置。 宁王森然说道,“谁不服本王,本王一定削首挫骨,成大业哪一个不是踏在白骨之上的?”他边说边下 了丹陛,来到朱厚照身旁并不停止脚步,直接擦身而过,朱厚照以为他想走出大殿,刚要拉住他的衣袖,宁 王一个回转,发带轻曳,对着朱厚照继续道,“皇上,为帝真的是不易,清早须得上朝,夜晚仍要批阅奏 折,”宁王噙有一点浅笑,踱步到朱厚照身边,侧首并眼波一转道,“如今国家危难,强敌环伺,为了大明 江山,为了百姓,本王只能力荐自己,勉为其难担此重任了,嗯?”宁王全然没有刚才气急败坏的半点神 情,相反他嘴角微扬,眼角带着不变的风情,正是这种亦正亦邪的风骨令朱厚照此生不放。 “哈哈,”朱厚照佩服宁王深陷败局中仍旧从容不迫奋力一搏之举,“皇叔一直用心于国事,一直用心 于朕的动向,朕知道。”他逼近宁王,对着他的耳后吐气道,“如果朕退位了,皇叔会怎么对待朕呢?”朱 厚照低低呢喃,“是杀了?还是软禁?”说完他脸上再也不是故意的柔和,而是发自内心的狠戾。宁王感受 了杀气,他退后一步避开朱厚照昭然若揭的占有欲,才意识到夺了皇位后,从未想过给朱厚照一个结局,见 宁王落入了自己编织的情感圈套,朱厚照继续道,“如果朕退位的话,于国有利于民有益,朕一定不会贪 恋,但是如果要把江山交给皇叔的话,江山是皇叔的,皇叔是朕的,这个皇位不交也罢。”朱厚照由衷一 笑,灿若星辰的双眼中都是宁王暴怒的神情。 旋即宁王怒极反笑,笑的开怀,“哈哈哈,皇上,你想激怒我?你错了!蒙元无道,天下反之,才有** 开我朱明万世基业,建文失德,燕宁合兵,奉天靖难,事成之后燕王将中分天下誓言毁约,如今皇上你既有 外患又有内忧,治国无能治军无方,与其大明社稷岌岌可危,何不将皇位交于本王?也是替你祖上完成诺 言,嗯?”宁王走向大殿入口以背影对着朱厚照,完全摒弃了君臣礼节,他看了一眼殿前的守卫,摸清了此 间的人马布置,说道最后一字时,宁王转头侧脸对着身后人。 朱厚照再也不示弱,他直视宁王,“皇叔行叛乱之事,所言不过是借口,**开国,成祖霸业,列祖列宗 的基业在朕手中,皇叔你说朕岂能轻易放弃?”朱厚照嘲笑着宁王。 当年在南京的舍命相救已是隔世云烟。 宁王紧咬牙关听完了朱厚照的话,“哈哈,君心不可逆么?”他同样露出了嘲弄的表情,“民心也不可 违,皇上,现在天下的民心都是我的。”今时今日他早已不把朱厚照皇帝的尊位放在眼里,他走近了看着朱 厚照的脸,不由得围绕着这位成长为合格帝王的人,身形远比当年在此间找到时结实了许多,宁王看着他一 点点成为强敌,但自己绝对还没有输,宁王绕着朱厚照审视的说道,“你是不能轻言放弃,但是本王绝对不 会坐以待毙,南昌城如果巫大勇能打的下就尽管去送死,现在你只身在宫中,你我人马势均力敌,他们是否 忠心护主,本王倒想一看?”宁王已从朱厚照身后而现,早已忘了刚才朱厚照的轻薄,反而在他耳边继续践 踏君臣之别。 分明是生死之争,却被宁王的挑衅变了意味,朱厚照并没有听明宁王的每一句,他只在意那双淡色的嘴 唇一张一抿,连带嘴角的小痣也有了煽动魅惑人心的魔力,午后的几缕阳光终于破云而出,透过雕花窗棂投 射到室内,让照耀在浅浅阳光下的宁王,眼眸都变成了琥珀般颜色,这动人的姿色足以撩拨经年累月压抑的 思念,“皇上,你还是直接退位吧,”宁王不减威胁,对着朱厚照放肆的说道,如同蛊惑般,轻柔的劝诫, 却丝毫不掩饰眼中的杀意,“免得血溅宫廷,到时出了什么意外,本王可是不敢担保的……”朱厚照只听清 此句,宁王的气息极近,嘴唇就在自己颈边,只需一个动作,宁王就可以咬断他的血脉,朱厚照闻言全身再 不能自已,他熬尽了心血,从京城一路日夜不歇的飞来,所得的不是臣服,而是这种性命要挟么,宁王在全 军覆没的危局中依旧桀骜未训,朱厚照再不能苦苦忍耐,本能的将宁王抱紧贴近自己,用唇封住了他的话。 宁王算无遗策却不防偷袭,何况是此种偷情,他被朱厚照抱个满怀,被强大的外力逼迫咽下了君王的爱意, 朱厚照气息紊乱,呼吸急促,竭尽所能的要把这个人的傲气卸的一干二净。 宁王征战许久,未有休整,一番智斗已耗费了不少心力,此刻又开始了“武斗”,有些力不从心,生生 “吃”下了这计偷袭后迅速反击,又被早有准备后手的朱厚照几个招式剪除了攻势,重心不稳向后跌倒,朱 厚照一时心软不舍放手,抱着宁王就着他的动作,一起跌落到龙椅上,宁王的后背撞击到金龙雕刻,剧痛让 他终于爆发出足以抗衡的力量,将朱厚照推开,宁王维持不了方才风度的万一,横眉倒竖,狠命的用手背抹 去了嘴唇上的痕迹,扫了一眼看见手背上有血迹,才发现嘴唇被疯狂的人咬破了,像烈火炙烤过般疼,细细 的血珠仍挂在唇边。朱厚照看着宁王凄美的虐像,更添了欲望,未等宁王从龙椅上坐起,再次压了上来,宁 王被他封住在狭小的金色空间内,如昙花一现的阳光消隐在灰霾的云层中,奉天殿里归于晦暗,朱厚照眼中 的宁王瞬间由瑰丽的艳色披上了冷傲的霜色,唯唇上血滴,嘴边小痣颜色犹在,“皇叔这么渴望得到皇位, 你看现在已经如愿了,嗯?”朱厚照眼神犀利,学着宁王一贯的语气,还不落下宁王的偏头和结语。伤口溢 出一滴血抿入宁王的唇缝里,风吹得窗棂作响,扬起了两人各自的金色发带,不给他反驳,朱厚照进而嗜血 施虐道,“坐上了龙椅,还有龙床……”朱厚照直了直腰,对着宁王脖子轻如游丝,他都可见宁王的血管微 动,这活色生香的身体已在掌心,他边说边舔过耳廓,“皇帝的御用,皇叔想要多少便……”他的话陡然停 止,宁王腰间的宝剑已经出鞘,他反手一扬,剑刃已现,横架于两人中央,朱厚照看着剑身反射了宁王那双 绝美的眼眸,尽显坚硬如铁至死不休的野心。 宁王利用朱厚照对利刃忌惮的空隙,将剑进了三分,紧贴朱厚照的颈项,寒意杀意袭来,朱厚照只得任 其摆布,攻守已变,宁王从龙椅上起身,一手持剑环住了朱厚照,一手紧扣他的软肋,挟持着大明皇帝往奉 天殿外走去,“皇上,我说过了,我没有输,只要杀了你,对外称暴毙驾崩,这天下还是我的!”宁王露齿 大笑,“还是皇上你现在乖乖写退位诏书,让位于本王?”宁王边说边劫持着朱厚照一起挪动,“哼,皇叔 到是很有这劫持的经验。”在生死边徘徊的朱厚照还有心揶揄讥讽当初他故意被瓦剌哈撒扣押过。 “闭嘴!”宁王终于来到大殿正门,门外早已剑拔弩张多时的纪荣和单周看着这一幕倒吸凉气,惊讶 道,“皇上!”“王爷!” 两人都是赭黄炫金的衣衫,宁王今日穿了亲王的团龙纹,与朱厚照的龙袍规制相差无几,两人身高相 近,远处一眼望去,还以为是并肩指点江山,近处的锦衣卫和宁王的亲卫则紧张万分,纪荣死死看着威胁朱 厚照的刀刃,双目已经赤红,唯恐皇上被血溅当场,而单周本以为王爷深入宫廷中了伏击,已有誓死效忠之 志,却见王爷挟持了皇上,死地惊现转机,大事可成,他见宁王一个眼神,立刻会意,王爷是要自己突围去 汇合城中的精锐,刚掠出几步,就被外围的箭矢逼退。 奉天殿四周宽阔的广场四周,无声的聚集了众多禁军弓箭手,朱厚照与宁王殿中对峙时,他们应纪荣的 响箭信号陆续就位,将所有人包围。 宁王剑锋一转,“退下!”锦衣卫为纪荣是瞻,只得退到三层汉白玉台阶下。 无数人在此,无一人敢动,全凭宁王手中剑改写大明历史。宁王扫视了四周,明白眼下真正是生死攸 关,他耐心不减,看着朱厚照的侧脸,“皇上,退位吧。” 烈烈风起,吹拂高台上两人衣袂翻飞,弓箭手围绕了广场,拉弓满弦,广场上单周聚拢了宁王的亲卫, 三层汉白玉台阶下则是纪荣为首的若干锦衣卫,抬头仰视就是宁王和朱厚照,这是改变历史的时刻,只在史 书上才现的君臣死斗正在眼前,所有人屏息凝神,谁也不敢妄动一步。 朱厚照面对生死威胁,平静异常,他看着天幕悠远,被挟持的姿势就像拥抱,宁王从他身后抱住自己, 彼此的呼吸心跳都可听闻,就像缠绵悱恻的那几个夜晚。犹记得江南春季,那年初见,“皇叔,你来江南是 专程来找我的么?”他笑而不语,自始至终,宁王为的都不是自己,而为权力。朱厚照今日才甘愿承认宁王 的回答。 宁王见朱厚照不动不语,内心焦灼,他以藩王挑战正统,以弱抗强,并没有优势,唯有速战速决才是唯 一取胜之道,杀了皇帝天下大乱,还有谁比自己更有资格继承皇位,可是这一剑刺下,就永远背负弑君罪 名,朱厚照真的会死,宁王凝视着天子,眼中光芒流动,手中剑在微颤,近在咫尺的胜利真的要用他的命来 换么。朱厚照沐浴在暖风中,体味着久违的相拥无间,“皇叔,我等了你很多天了,我怕你来南京,又怕你 不来,你若不来,我沉江寻底也要把你找到……” “什么?”宁王在剧烈的挣扎,心中的两端正取舍不能,朱厚照说的很轻,他根本没有听清,在这分神 的瞬间,纪荣已经施展武艺,自阶下掠到宁王身边,他原本就死盯宁王,宁王持剑不稳他就敏锐的捕捉到了 机会,终于在宁王分神的千钧一发之计,抢得了先机,纪荣的佩剑以极为刁钻的角度刺向宁王的肋下,既能 迫使其放弃挟持皇上,又不会取他性命以便活捉。生变肘腋之间,宁王大惊,他推开了朱厚照免被误伤,反 手迎向纪荣的全力一击,仓促间招架不能,虽然已尽了全力,仍被纪荣的剑尖划破了肩膀,肩头的盘龙纹被 划开,耀金衣衫瞬间一条血痕,宁王痛的眉目扭拧到一起,闷哼了一声,纪荣见袭击宁王一剑不成,杀手本 能催动,致命攻击再次袭向宁王,宁王只得勉强迎战,两人过了几招,纪荣察觉他力有不逮,电光火石间收 回长剑,卯足全力一掌拍向宁王胸口,纪荣这招之前在宁王府大门前用过,他本意想逼退宁王彻底远离皇 上,化解朱厚照的危险,他相信凭借宁王的身手绝对能躲过,殊不知宁王中过郑王的毒,一身功力失了大 半,根本无力抵抗。 宁王实在无法躲避更不提反击,只得闭眼生生受了天下顶尖高手的十成攻击,当胸一计重创,顿时口吐 鲜血,整个人从高台上飞了出去,朱厚照绝望的看着纪荣一掌劈去,惶遽万分,“住手!”惊恐中奋力想抓 住宁王的手,指尖只碰触了他的衣袖,刹那便从指缝滑过,什么都没有留住。 朱厚照仿佛重现昨夜梦中满树海棠繁花霎时散尽,漫天破碎花瓣随风消逝,绝世的瑛瑜美玉破败成碎齑 散落尘世尽头…… 因为殿中长时的亲密无间,朱厚照天子规制长及鞋面的组佩和宁王腰际的玉佩绶带交缠在一起扭成了死 结,分开不能,纪荣对付宁王时,两人距离不远,联结仍在,当宁王坠下高台,两组玉佩金丝带终于被蛮力 扯断,瞬间颗颗玉珠散落在地,悦耳的玲珑崩碎声不绝于耳。 鄱阳水战烈焰焚烬,宝剑折戟江水成冰。 繁花落尽,辞别之时。 哐当一声巨响,宁王的宝剑坠地。他的玉佩玉珠伴随着散乱四周。 “王爷!”单周破喉道,从广场中央奋力一跃,从空中接住了宁王坠落的身体,由于惯性,两人一起重 重跌落在地,宁王口中鲜血不断流出,生命在极速的消散,他傲气不减,想生生咽下满口的鲜血,而敌不过 身体本能,只得干呕剧咳,单周扶住宁王颤抖不止的身体,心如刀割。 奉天殿高台上,朱厚照大叫着皇叔,恨不得飞下高台,被锦衣卫几人合力拦住,封住了行动,他暴跳也 无济于事,纪荣惊愕的看着重伤的宁王再看了看自己手掌,难以置信,按照先帝在世夜探王府时的身手,宁 王肯定可以躲避,为什么他的功力退化到这么弱的程度。 宁王无力再咳,只能虚弱喘气,他整个人枕在单周胸口望着浓云满天,血迹染红了下属的衣衫,宁王以 破碎喑哑的声音对身后单周说道,“你早该留在塞外,或者去找你的心上人……跟着我,你看今日……” 单周感受到王爷全身力竭,不能稳住身形,他扶住宁王,几乎是把他搂紧,哽咽道,“大丈夫何患无 妻,却难遇明主,跟着王爷,属下万死不悔。” 宁王咧嘴哑笑,血从嘴角溢出,齿缝间尽是红色,鼻腔也滴出血来,“哈哈……自古成王败寇,我已是 亲王,此生所做决不后悔。”他喘息着,试图运气调息,都是徒劳,只得对着单周吩咐,“扶我起来……把 弓箭给我。” 朱厚照以天子名义怒斥,终能挣脱开众人的束缚,他跳下高台,朝宁王奔来,但几步过后如冰封,呆立 不动。 天空中雷声密集,一计闪电预示了暴雨将至。 宁王由单周搀扶着,颤颤巍巍的站起,他用手背抹了一把嘴角的血迹,不小心将发带也一起揉搓,血太 多,发带染红了一截,连手背也是红色的,他浑然不觉,接过了单周随身的弓箭,缓慢的搭弓满弦,箭尖正 对准了亲自踏入射程的朱厚照。宁王站立不稳,箭尖也随他身体一起左右偏离,但总不离朱厚照的要害。 经年流转,依旧是当初模样,竹林清风明媚江南,没有皇位也没有权势,如今御宇九州位极人臣,所求 的了断方式居然仍旧是一支羽箭。 溪边木桥,大漠沙场,书房内院,精巧园林,华灯闪烁,金銮宝殿,过往人生中,与宁王相逢在每一个 不同的地点,他的欢笑愤怒,执着冷漠,甚至无助脆弱,无一次不沉沦,无一次不铭记,在每一个宫中漫长 的日子里,给予了对生的渴望和对爱意的憧憬。即使尊贵如皇帝,在至爱前亦是无力。权力和皇位能使宁王 接近,招来的却是杀机,宁王想要的是自己的身外之物,而不是自己的人和心。皇位得之非本意,弃之是不 是就遂了宁王的愿。若能选择,自己宁可来做藩王,让他来做这皇帝,届时定要翻江倒海颠倒乾坤也让他尝 一尝江山易主的恐惧。 无论巧取豪夺,或是欲擒故纵,所有的算计和谋划,得来的都是不死不休的明争暗斗,得不到他朱宸濠 的一点真情。 朱厚照在这一刻仿若心死。他眼中的宁王远没有之前的身姿挺拔,虚弱无力的靠下属搀扶才能站立,唇 边下颚,肩膀胸口,衣襟衣袖都是血迹,如同烈焰盛开周身,连眼周也熬成了殷红,万千诗句都不能穷尽赞 美的双眼,只剩对江山皇位的疯狂,这风姿已不属于尘世,下一刻就会羽化消逝。 除了朱厚照,宁王眼里再无他人,在富贵至极的宫城也罢,在萧索荒凉的沙场也罢,他已看不清四周, 唯有箭尖和朱厚照。 为了今年今日,此时此刻,宁王也算不清到底抛弃了多少,他赌上自己的一切,权势地位,荣华富贵, 家族荣耀,满身才华,这场豪赌的致命胜利就在眼前,就在手中…… 大丈夫何患无妻,为成大事连妻儿都可以杀,侄儿肯定是弃如敝屣的累赘…… 殿下,你是万金之身。 皇上你一人身系江山社稷,身系天下万民。 这些原本都是敷衍的虚情假意,怎么如今记得如此清晰…… 一滴雨水落在宁王的脸颊,继而又是几滴,在鲜红的血痕中洗涤出原本的肤色,雷声巨响中,宁王带着 得胜的笑容,又似鄙夷般,朝着朱厚照放箭,比之前任何一次都决绝。 “皇上!”众人高声唤道。几只长箭从校场四周射向宁王,单周极速转身,以身躯挡箭护住宁王,各处 要害皆被射中。 宁王那一箭朝空中飞去,偏离的太多,根本伤不了朱厚照。落在掩身于广场角落里的不懂脚边,分毫不 差。 “王爷……保……”单周眼前一片漆黑,未说完,已经倒下闭上了眼睛,王爷保重,属下不能保护你 插入书签 了……宁王离了他的搀扶根本站立不动,被他身体重压一起倒在地上,下属的血染红了他全身,浸染了大 地。宁王已然分辨不清触手可及的殷红是自己还是单周的……只觉得这血液尤其温暖,才能慰藉自己冰凉的 四肢,弓箭因他松手,掉落身旁,和长剑交叠,无力捡起。 宁王他漏算了自己。 “住手,不准放箭!”是纪荣的声音。 朱厚照疯狂的朝宁王扑来,他恨意的扒开单周的尸体,将宁王抱起,“皇叔!皇叔!”宁王意识已经涣 散,朱厚照声嘶力竭的呼唤在他耳边似黄泉彼岸历代先祖的冥冥声响,召唤这个不肖子孙,宁王空洞的眼神 望着天空,惊雷过后,暴雨如注,冲刷尽他身上的血迹,带走身体仅有的温度。 天地如同哭泣,哗哗雨声盖住了皇上的胡言哭嚎。失去了统帅的宁王人马,被禁军和锦衣卫轻易的俘 虏,城防官署在不懂带领下又归于天子统辖。 史载:正德年间,宁王朱宸濠起兵谋逆,自江西南昌起,烽火燃遍大半江西,其主力被诛灭于鄱阳湖, 皇上于南京亲自俘虏宁王。叛乱共四十三日即被平息,宁王兵败。——史称宸濠之乱。 第10章 (十) 江南梅雨时节,大雨昼夜不歇,皇宫的金色琉璃红色宫墙五彩雕梁仿佛已被雨水洗尽了颜色,满目都是一色的灰败。 当今皇上驾临南京,自成祖迁都百年后,此地又一次成为了大明真正的权力中心。乾清宫灯火不熄,浸淫在药材和血腥的味道中。只余一缕游丝之气的宁王被朱厚照固执的留在身边,倾尽天下之力也要留住其性命。 宁王肩头一道剑伤,胸前肋骨伤了两根,伤口缠着白纱,躺在天子专用的床衾被褥中。 七日已过,朱厚照从未踏出宫门,没有看一字奏折,不懂终于不请自来,朱厚照坐在床头,正看着床榻上的人出神,不懂在他十步之遥的地方站定,默默的行了一个叩拜礼,才开口道,“宁王犯上作乱,已是谋逆之人,按大明律只有以死谢罪,你救活了他,然后呢?” 这些话无人提,天下都认为宁王理所应当的下狱治罪,或已被处死,与之前的安化王没有两样。 朱厚照被逆了龙鳞,也不恼怒,他看着颓然毫无生气的人并没有转身,仍旧背对着不懂,“老师,”这个久违的称呼让不懂一愣,天子帝师一品太傅,朱厚照眼里还有自己吗? 不懂因为这一声,情绪几乎要爆发,他再次忍住了扭头离去的冲动,“你很久没有这么叫我了,朱正。” 朱厚照心如死水,听见这个称呼也晃动了一下身形,“老师,你总是能别出心裁启发我们,朕请教一个问题,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为苟得也,死亦我所恶,所恶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辟也。生死两难,何解?” 不懂笑了,他忍住了眼泪,这床榻内外的两人尚能十指相扣,他今生的“所欲”早已碾成飞烟。“孟子提了两千年的问题,当然没有这么容易回答。”不懂轻轻笑着,“我只知道……”他停顿了,一时间再不打算将内心的话托出。 宁王他箭术百步穿杨,会射不准一个近在眼前的朱厚照!宁王他心狠手辣,拿剑也砍不死毫无招架的朱厚照! 不懂终是说了一句敷衍的实话,“我只知道皇上定天下人生死,要其生就生,要其死就死。” 朱厚照听出了他话里的怨怼。宁王一个必死之人不可如此对待…… “老师说的,朕受教了……”朱厚照累了,他守住了江山,也想守住希冀与幻想,榻上的人是毕所求。 不懂走在宫城中,不撑雨伞,漫天大雨冲刷了内心的晦暗。 自宁王的人马南昌起兵,不懂守护的哪里是江山,而是江山的主人。宁王岁末离京,在城外与他擦身而过那一刻起,不懂就知道会有这逆天改日的一天。宁王起兵伊始,他辞别朱厚照,来到江西,半路伏击宁王计划不成,又围困南昌,还幻想着宁王大军会从安庆回援,自己以逸待劳大破此贼。原来皇上早就动身来到了南京,与孤军深入的宁王在此地决战,这一切或许是命中注定。 朱正,早就没有了,这里的朱厚照是朱宸濠一点一滴造就的,真正的皇帝。 不懂不经意的想着,惊觉雨水停止,天空真正是洗涤后的澄净无暇,湛蓝悠远,一道霞光破云而出,虽然微弱也总是希望。不懂默默的看着身后的宫殿,身不由衷的再一次选择了留在这权力漩涡。 时光流转,梅雨季已尽,夏日里阳光明媚,清荷碧叶,榴花满树。皇上留在南京未有离开的打算。不懂在乾清宫偏殿的角落里叼着笔杆,望着头顶富丽的彩绘,为皇上扫清京城来的一封封奏报。位极人臣,大权在握是世间所有人的追求,他却总是为皇上垫背,自五日前,朱厚照搬离乾清宫,人们都说皇上平定了宁王之乱,心情大好大力犒赏,四处游玩江南去了。听见了门外宫女疯传皇上昨晚留宿城中风流韵事,不懂抹了把额头,觉得两耳不闻继续办公也是不错。 南京城外,江水涛涛。 一艘外表不起眼的战船在江边停泊了数日,半壁江山都流传着风流韵事的主角正在船头临风眺望江上景色,朱厚照遥想当年**开国的漫漫往事。 船舱内并非战船的规制,而是皇家内宫装饰,帷幔垂地,在渗入的清风下曼妙摇曳。层层隐隐绰绰后,是宽大的寝室,反衬江面耀眼粼粼的阳光在这内里也只有一点袅娜氤氲,仿佛沉沉暮霭之色。 朱厚照拨开翩翩轻纱帷幔,踏入这不入世俗之地。 床榻上的人散发靠着软垫半坐半卧,发丝间残留洗涤后的清冷香味,与药材味道混合在一起,飘散了整个船舱。 时至今日,自鬼门关被强行拉回人世的宁王,还有何不明。听见了脚步声,他眼波一横,扫视了朱厚照的下裳衣摆,便又闭目养神。 只要活着便不会输,宁王默念着,他藩地尽失,人马覆没,褫夺功勋,就差削除皇族身份,被囚禁在深宫禁地,没有战死疆场的荣耀,却有无尽的遗憾。再有一次机会,自己绝对不会输的。宁王想到这,他睁开了双眼,因为朱厚照也捧住了他的脸颊。 “皇叔,你醒了,朕太高兴了……”朱厚照哽咽般呢喃耳语。 宁王自漫长的昏迷和病痛中醒来,精力不济,眼神也是慵懒迷离般,他并不回应朱厚照饱含深情的话语。要么一杯鸩酒,要么放他离去,除此以外的纠葛或是情意,他并不愿放在心上,咽下了一口早已习惯的带有血味的腥甜,宁王胸口伤痛不减,无力再和朱厚照冷战。见朱厚照又要上前拥吻,在病榻上被无数次被迫接受这些亲吻的宁王,别过了脸,“你要么杀了我,要么……”病中的宁王也不复以往的才思敏捷,他说出口了才明白,这权力之下没有第二种选择,除非被他朱厚照当做玩物囚禁终老。想到这,宁王恨意爆发,挣扎着一拳已经挥了出去。 犹如投怀送抱般,朱厚照轻轻握紧了宁王的手腕,化解了没有威胁的进攻,“杀了?皇叔原来是知道所犯何罪……”朱厚照苦苦自嘲道。 “自古成王败寇。”宁王身穿白色的内单,肩膀的旧伤还渗着一点血迹,宛如冬日里傲然的几瓣红梅,从肩头蔓延到锁骨和胸前。 事到如今,宁王居然仍没有一点悔意,只是愿赌服输罢了,以江山为豪赌,输了也是乐事么。朱厚照明白了宁王这些心思,爱恨交织,一时语塞,又怕牵动了伤口,只得捧住了脸霸道的吻了上去,掠夺口中的腥甜,一起品尝权力喋血的毁灭味道。 午夜梦回,宁王再无睡意,他听见了寂静夜晚江水的声响,也听见了身边人的呼吸声。宁王口中不是苦涩的药汁,就是腥甜的喉间血,他咽下了两者混合的残留余味,压抑住了咳嗽。不用直面朱厚照时,他才卸下了所有的守势,自己原本就是已死之人了……当日南京皇宫奉天殿前,一箭若射中了朱厚照……箭头偏离的代价是以命偿还,宁王不怕死,却畏惧锁在深宫,生不如死,这一生一世的软禁自此处开始。他痛苦的皱眉,实在敌不过身体的伤痛,咳出了一口血。 朱厚照估计是累了,只是动了动,还在睡梦中。床榻极大,宫中或王府都不能比,仿佛此后余生承载自己人生的就是这病榻方寸间。朱厚照侧卧在另一边,睡的深沉,宁王想着残余人马,想着那些属下,想着南昌宁王府,他身体羸弱,没有多余体力,许多念想晃过脑海,都只为一雪前耻,忽然才惊觉,朱厚照居然毫无防备的睡在自己身边!只要动手,朱厚照的性命就可再度攫取! 宁王艰难的在床上转过身,连起身都费力,更别提夺人命门,他抬手伸向朱厚照的鼻尖,只轻轻触摸,连握成拳的力气也没有,宁王自嘲般苦涩的笑了,朱厚照已习惯夜间看护宁王,此刻他一觉已醒,连忙起身查看身边,发现身边人蜷缩侧躺,长发几缕因为冷汗贴着脸颊,嘴角留有一点殷红,正虚弱的笑着,朱厚照呼吸一滞,连忙凑到宁王面前,宁王本能的躲避,无力反抗,只能吐出几个字,但声音低弱,并不能听清,朱厚照就着夜间的昏暗烛火,看着口型仿佛是说,“不要……” 朱厚照内心仿佛被狠狠揪痛了,“皇叔,你是不是伤口疼?”朱厚照关切道,问候的不是窃国当诛的逆贼,而是血肉亲情的人。 宁王胸口经年旧伤又添不日前的重创,他实在无力编织病痛不侵的倔强,只得咬住牙关,却连这点力气也被病痛抽走,再次不支昏睡了。 朱厚照连忙摸摸宁王的额头,又紧握住了他的手,皇叔身体的印记褪得极慢,去年岁末在京城禁锢住他手腕的勒痕,半年多过去,如今仍有浅浅的淡色痕迹,在光洁的肌肤上非常醒目,朱厚照吻住了宁王手腕上自己留下的占有证据,今日这结果即是你我的选择,皇叔,日后长年,能不能就听朕的……朕绝对不会放开你的。 船舷另一侧随时奉召的太医进入船舱时,看见的即是皇上怀抱着宁王,正在啃噬他的脖颈,仿佛要将自己与他血脉相连,皇上嘴角居然有一点血,和宁王嘴角呕出的是相同颜色。 今年朝廷大事不断,疆域内百姓疯传不断,无非是皇家那些权力争夺。这位许姓的太医已经是三朝的老人了,跟随圣驾多年,早已明白皇上的心思,他只是暗自感慨,人道宁王才华横溢,却心怀不轨,但这天姿风流却被皇家权力软禁凌虐,同是皇亲贵戚的亲王…… 宁王犹如濒临破碎的美玉,被皇上固执强拧的捧在手心聚合成璧。他的心脉已遭重创,全靠天下奇珍药石强撑病体和忧思。 天下风云因宁王反叛骤起,又因他的失败而流言纷纷。这是毫无悬念的谋逆重罪,全天下都在等待着宁王被正法,而皇上迟迟没有任何举动。 这日夏季夜风习习,吹散了白天的酷暑闷热,旬日已过,宁王依旧被软禁在江边大船之上,月夜中,他站立船舷,屏风眺望,看着钟山出神。那是**孝陵,后世子孙哪个不顶礼膜拜。宁王眼中苍山悠远,城墙坚固,开国风云,成祖夺位,大明的历史就在脚下之地写就传奇,而今反观自身……朱厚照又不知去哪里处理他的国事了,宁王只身一人,抓紧了衣襟,经历惨败,他还有什么?连这爵位亲王头衔都会不保,废为庶人,削去皇族,除藩灭国,最为可悲,连一杯鸩酒都要他朱厚照的恩赐。他望着孝陵,“**兴于濠州,称雄江南,随后问鼎中原,北驱胡虏,成我大明万世基业,儿孙此代,以宸为辈,以水为名,宸为帝王代称,定要取这‘濠’字,才能与我宁王王爵继承人相配。”这是祖父和父亲的希冀,也是宁府的尊严。宁王是尊号,宸濠是我名,终究还是辜负了么…… 宁王眼前的金陵山脉,黑夜中兀立延绵,犹如地狱尽头蛰伏的怪兽,随时会张开血口吞噬世人追求的一切。盛夏的夜晚,却像严冬寒冷,一双看不见的双手扼住了宁王的咽喉,痛苦窒息伴随每一时刻。坐镇王府,运筹朝局,叱咤朝堂,驰骋疆场,这些统统没有了…… 宝剑掉落在南京皇宫奉天殿再也没有能捡起,那是宁献王的珍爱,就这样被遗落…… 天地寂寥,只在无人时刻,宁王此生,终于将脆弱和无助外显,独自一人啃噬这无法言语的惨痛。江水涛声中,他听见了脚步声,朱厚照自岸边踏月上船而来,明月银辉下,天子的身影也显得孤单,宁王知道这是幻觉,朱厚照有自己做梦都想要的一切,他才是最富有的人。 朱厚照看着眼前人衣袂翩然,发带飞舞,纵使双眼尽是绝情依旧有勾魂摄魄的能力,他上前来到船头,抱住了宁王,“朕已经都安排好了,等你伤势恢复了,我们动身去中都,去濠州,然后再去南昌,朕还没有去过宁王府,听说王府有座很大的书室,放满书卷字画,还有王府中的戏台,上演历代宁王编写的杂剧……”朱厚照说的非常亲柔,他忙碌了这几天,终于将行程安排妥当,这是两个人的旅途,就像当年江南之行一样。 挣脱不开任由朱厚照拥抱的宁王听到此处,不由胸口抽痛,朱厚照带着自己作为俘虏去宁王府?!先祖在上,自己无任何面目自处。 “皇叔,你没事吧?!是不是伤口发作了啊?”朱厚照觉察到了宁王身体发颤,面色狼狈,仿佛生生咽下了口中鲜血。 “皇上……”宁王气息奄奄,“本王败在你手,成王败寇,鸩酒白绫或者匕首自裁,悉听尊便,你为何还要……”还要折辱至此,宁王吐出这些字,像是忍耐着剧痛。 “皇叔,你为何到今日还不明白……”朱厚照被他一句鸩酒白绫刺中痛处,委屈愤恨不甘伤悲涌上心头,“朕要的就是你……”朱厚照双臂紧箍着宁王的后背,强行掰过宁王的脸,让他与自己对视,“这颗心对你之情意,就如黑夜之明月,春花之明媚……” 宁王眉头紧簇,他听着朱厚照这番剖白,看着他的双眼,喃喃自语,“为什么……”为什么会如此……理朝政难题,破万人大军,宁王唯独不解这悖逆深情。 朱厚照苦涩更重,“孺慕之情,哺育之恩,夫妻之意,可有缘由?无非就是我心之本真而已……”缘由先前早就自问了千百回,到头来终究寻觅不到,自南京奉天殿外宁王射飞的那一箭,朱厚照才明白,哪有什么缘由,只有情之一字。这是天子至尊最深情的表白,言语间都是浓浓的缱绻旖旎。 朱厚照一副我领悟了的自豪,兼有掏空心底所有隐秘的失落,他深情满溢的看着眼前人,宁王不再挣脱,第一次,他仿佛明白了朱厚照的情思,又不十分懂得,困惑的移开了眼神,望着头顶满月。 江面因月光照耀洒满清辉,花好月圆,拥抱在怀,这是人间极美之事。朱厚照贪恋的紧紧搂抱怀中人,小心翼翼的吻了上去。 宁王被偷袭无数,早已厌倦了反抗,他呆呆的看着皇上的眉目,睫羽,呼吸里除了腥甜终于有了他人的名贵幽香。朱厚照终于彻底得了这个人,他纵情放肆的掠夺着,这江山本是我的,这个人是我得来的,没有比这两者兼有更快意的了,他忘情的强吻,将宁王溃不成军的拒绝碾成风中飞沫,船头唯有两人合一的身影,月夜下的美色被强迫得柔化为深情醉意,溶进本就同姓同宗的血脉。 朱厚照不能自已,他呼吸粗重,一手已在解开宁王身后的绶带穗缨,恨不得在这天地,在这微波逐浪间一展肆意。没有一贯的反抗,宁王的身体僵立,朱厚照正在诧异间,忽然发现背后火光冲天,江面一片橙色的热浪。 宁王面向江面,火焰刺目,他最先发现了这些被点燃的战船,他疑惑望着为首冲锋而来挂着自己王府旗幡的大船,随着这艘船的极速逼近,他终于看清了为首的人,那是朱钦! 宁王想起了他当日进城时的密令,命朱钦于江岸边带水军驻守,自己率领近军亲自夺城,如有意外,城中作战失败,朱钦立刻退守下游芜湖,安庆。 是了,当日被朱厚照打败,城下援军必定退守下游,与同样奉命从而来的金玄汇合,只要还有一兵一卒,宁王大军就不会止步,今日就是再起战事烽烟之时! 那日朱钦奉命在南京城外江东门驻守,惊闻王爷被俘,单周战死,他忍辱负重率水军撤离,退守芜湖,倾尽全力打探宁王下落,均无所获,不知王爷生死,他心急如焚,待金玄率南昌所有余军而来,两人汇合,决意为宁王复仇。叶子费尽心力,不眠不休多日打探,才得知朱厚照并不在皇宫,更不是传言留连城中风月,而在江边大船留宿。朱钦和金玄决计月圆之夜偷袭强攻,定要劫持天子,若王爷还在,就用他朱厚照的性命要挟,迫使朝廷放回王爷,倘若王爷不幸……那就杀了朱厚照报仇!他们今晚夜袭,以火船为前锋掩护,径直进攻朱厚照的大船,乘混乱劫持皇上。此刻火起,战事重燃,朱钦主攻,金玄从旁掩护,余军全力扑了过来。 岸边大船周围只有十艘小船拱卫,面对顷刻间从天而降的战船甲兵,人数稀少的锦衣卫和禁军根本招架不住,纷纷往皇上近处靠拢,另有几人前往城中命令援军。 宁王在船头看清了下属,朱钦也同样认出了他,朱钦大喜过望,奋力催动战船上前接应王爷,朱厚照面色阴鸷,他扫视江上数量众多的火船,突然发现身边的宁王重拾了昔日睥睨天下的意气,眼中已光彩尽显。“是你?皇叔是你算计了这一切?!”朱厚照不可置信的问道,紧紧钳住宁王的双肩,他不顾此刻战场凶险,绮丽与阴谋转变的太快,朱厚照万千的情绪只化为语气森然的盘问。 宁王懒得解释这一切,他看着朱厚照,狡黠自信的说道,“我说过,再有机会,我不会输。”两人离得极近,宁王就侧首在朱厚照耳边如同耳鬓厮磨般,他的每一字如细针扎入朱厚照的心。 宁王看着朱钦接应的战船将近,完全不再理会朱厚照的即将失控的情绪,更是故作玄虚的炫耀道,“皇上,你说得没错,这就是我算计的,你的一切我都算的出来。”说罢,甩开朱厚照的手,迫近船舷,急于和朱钦汇合。 朱厚照恨意怒意袭来,想要拉住宁王衣袖,此时朱钦已经纵身一跃,跳上大船,阻挡在两人中间,将宁王护在身后,“王爷,属下救驾来迟,王爷受苦,属下万死!”朱钦见到了主上,欣喜万分,连声音都高昂无比。 宁王在夜风中抿唇一笑,“来得正好!” “王爷,这天子要不要一并捉回去?”朱钦背对宁王,手中**指向朱厚照,他们虽然声势极大,但人数不多,只能靠火攻掩护起一时障眼法迷惑锦衣卫,如果拖延,引来城中禁军,势必不利,所以劫持了朱厚照,一举反转是最佳致胜良策。宁王瞬间已明白战场大略,这是难得的决胜反转良机,他努力的平复了心绪,刚要开口对朱钦下令,就听自己身后一个声音,“宁王啊,你已经是造反逆贼了,怎么还是不安分呢?”宁王惊诧的转身,才发现不懂就在身后!鼓声,厮杀声,火焰爆裂声不绝,船头几人陷入了僵局。 朱厚照和不懂在宫中商议完国事,朱厚照已打定主意前往下游濠州,南昌,他将朝政托付了唯一信任之人,便朝江边而来,并未发现一路默默跟随的不懂。不懂见朝廷最大的隐患——宁王已经收服,早已有的归隐之心又起,方才朱厚照的一番重托,他没有机会推却,独自在岸边吹着夜风,斟酌着如何表达去意,苦笑中发现江面火起军情紧急,他连忙跳上大船,想确认皇上安危,就见宁王的手下已经上船,正威胁朱厚照性命。 趁着宁王分神,不懂思维极快,他无法判断宁王偷袭的虚实,但可以诈中有诈,“宁王啊,皇上早就料到你不会安分,为什么不处决你啊?就是在等你的残余人马自投罗网啊,这下好了,终于来了,可算是让我等了好久,你们呢也蹦哒不了,因为南京城守军和水军啊已经在外围准备好了,他们等了很多天了,你们啊火光一起就是信号,都不用我再通知,即使可以从这条船上跳江而走,也逃不出十里。”不懂一步步接近宁王,嬉笑的说道,“我劝你还是消停点吧,宁王啊,你做的事叫谋反!” 宁王眼神杀意十足,他不再给不懂逞能的机会,“好!那本王就先杀了你,再逼……“说着眼波横斜朱厚照,“正德退位!”大风袭来,宁王发丝也张狂飞舞,短短几字击碎了方才所有的绮丽,朱厚照目光狰狞死盯着朱钦的**锋芒,往前进了一步,离长缨枪头只有分毫距离,宁王神情一紧,抓住了朱钦肩膀,朱钦会错了意,抓住这难得机会凌空一横**就要夺了天子性命,宁王和不懂同时大惊失色,“住手!”同时出声,两声合一。 宁王大力拉住朱钦右臂,不懂快步上前本能想要以身抵挡,但是朱钦身手极佳,出手凶狠,两人根本不能阻止这弑君行为。眼看朱厚照就要被刺穿胸膛,一支冷箭从暗处射出,精准的射中了朱钦右手,朱钦**脱手,朱厚照躲过了致命一击。一直暗中保护皇上的锦衣卫都是世间顶尖高手,在千钧一发之际,纪荣终于射出了关键一箭。那支冷箭有毒,朱钦手腕已经一片乌黑,黑血流了一地,他不顾自身,连忙对着身旁宁王说道,“王爷!快走!金玄就在不远接应!”说罢,挣扎着站起,要拼尽生命掩护宁王撤离。宁王望着朱钦想到了阵亡的单周,动容不已,此地已一片火海,大船船尾已经着火,形势万分危机。 不懂抢步护朱厚照不成,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他脚下步伐速度不减,一计弯腰飞速捡起了朱钦掉落的**,又一个横跨飞扫,枪头对准了即将跳船而走的宁王,“不许动!”尖刃与宁王咽喉极近,宁王本能的收住了行动,双目赤红死盯着不懂。 朱厚照和朱钦也被这突变惊讶到,一时船头四人无人异动。 宁王冷笑一哼,“你敢杀本王?”他边说边伸出手指弹掉了尖刃,动作优雅,仿佛拂去衣襟上的落花。 不懂没有杀意,皱眉看着宁王轻轻拂袖抹去了自己的威胁,正在思索要不在他腿上扎个洞时,宁王已经旋踵转身,准备凌空一跃跳下已经前来接应近在咫尺的小船。 不能让宁王逃走,否则战争又起,受苦的只是无辜百姓,不懂心一横,**刺向宁王,朱钦看见了不懂的动作,电光火石间,想要护住王爷,无奈受伤后行动受阻,慢了一步,正在懊悔瞬间,另一个身影袭来,牙白色织金龙袍耀眼,将宁王护在身后,被锋利**刺中了上臂。剧痛让朱厚照一计**,倒在了原本要离去的宁王身上,两人一起跌坐在甲板,暗处的纪荣一时看不清事实究竟,瞬时只知道皇上受伤,以为是宁王和朱钦背后偷袭朱厚照,另一支暗箭飞速射向宁王后背,宁王注意全在朱厚照,根本不知身后偷袭,反应不及的危急时,朱钦拼死护住了他,生生的被暗箭射中了胸口要害,连一句话都没有就咽了气。宁王回头看见这一幕,大惊失色,横眉倒竖,他连失两员心腹下属,痛心扼腕,刚要准备再次弃舟撤离时,锦衣卫早已将他和朱厚照围住,再无退路,不懂手中的**再次架到了宁王的脖子上。朱厚照再次吃痛闷哼了一声,没有了知觉,宁王扶着他的身体,对不懂的威胁浑然不觉,触手都是朱厚照的鲜血,在白衣上鲜红刺目,他跪坐在地,伸出右手看了看掌中血迹,再看了看朱厚照的脸,第一次,仿佛明白了情之含义,即使是一丝明了。 “皇上!”纪荣吼道,冲到船舷,见朱厚照已经昏迷,连忙从宁王手中夺过,背起他往宫中急奔,去找太医疗伤。 真正失去了反败为胜机会的宁王,被两名锦衣卫押解着,看着朱厚照的身影消失岸边,并无多余表情,大船即将沦为火海,只有他们所在的船头一块立足之地,不懂收起了**扔到江中,对着锦衣卫下令道,“带走!”说完离开了这艘火船。 原本处在有利一方的朱钦率领的兵卒,因为迟迟不见朱钦军令,进退不得,失了战机,被外围惊动而赶来的南京城守军围困全歼。 鄱阳湖大火,大破宁王全军,南京城外大火,烧尽了宁王精锐,宁王镣铐在身,肩头旧伤开始渗血,他也不觉疼痛,只是望着这漫天焰火,赤红炽热,一颗心再无温度,一点一点凝结成冰。 是夜,烈火不歇,如同天上宫阙才有的红莲绽放世间,大火烧尽了船只,吞噬了江上一切,唯有江水依然不绝,向东而逝。钟山下,京畿旁,又一次上演了朱姓皇族的夺权厮杀,孝陵松柏长青,幽幽翠绿,终不为这些后世子孙所动。 朱厚照被刺中手臂,安置乾清宫,太医诊治只是皮肉外伤,皇上最近劳累又一时剧痛才会昏厥,休养两日待转醒后慢慢调养就会痊愈。 纪荣和不懂这才长吁一口气,两人一起退到乾清宫外。此时仍在夜间,不懂对着纪荣道,“你守着吧,我去睡会儿。” 纪荣一计眼刀,“你自己干的好事,刺伤皇上,自己造的孽自己守着!” 不懂连忙示意纪荣降低声音,轻声道,“我要刺的是宁王,再说,我也没打算真要宁王的命,我……” “行了行了,”纪荣先前将宁王打成重伤,这次又是冷箭,自然没有好心情,懒得听不懂啰嗦,皇上和宁王间……纪荣头疼,丝毫没有抓获反贼建功立业的喜悦,反而有种要被千刀万剐的预感。 烦乱间纪荣突然想到,“宁王呢!?你把他抓到哪里去了?! 不懂明知去向,故意反问道,“不是被你手下带走了吗?!” 这时一直在旁的纪荣得力手下才得空汇报道,“大人,属下已经将宁王暂时安置宫中偏殿,听后发落。” 还好还好,纪荣松了一口气,再回头不懂已不见了踪影。 百年前,建文帝削藩,几位藩王因罪押解入京,被囚禁宫中不得自由,今时今日,昔日圈禁藩王的宫苑正好用来关押宁王,也算是“遵循祖制,物尽其用。” 原本想将宁王关押锦衣卫诏狱,但先前在奉天殿外俘获宁王,皇上暧昧的将其护在身边,虽然皇上此刻昏睡,但醒来后心思难测,不懂不敢怠慢宁王,也不想随意将这个“罪大恶极”的反贼锦衣玉食招待,故而折中把他安置在此。 囚室前,把守的锦衣卫推开了厚重的石门,此时已经黎明,为室内带去了一点微光,宁王按律,以重罪之刑,被夺去冠带亲王锦服,以庶人装束囚禁在一道铁栅后,不过还是免去了枷锁镣铐,不懂走入时,他正在屋中抬首看着宫中雕梁,再如何豪奢的皇宫历经百年也剥落了昔日华彩,旭日东升时分,霞光万道,宁王站立之处屋顶上方正是一处天窗,晨曦撒入,正好落在他周身,整个人都在金色光晕中,让不懂炫目,不得不佩服他的气质非凡。 宁王听见了脚步声响,并未收回视线,早已猜到了来人,他语气平和,“你来了,这里面地方浅窄,怠慢了,希望你不要介意。”说罢他侧首看向不懂,眼神中流动闪现犀利,又带着惯常的善谋,嘴角还挂着浅笑,仿佛他才是胜利者。 不懂由衷道,“我不懂很少佩服人,你却是一个,关在此处,都困不住你通身的气派。” 宁王分明除去贵族衣衫配饰,只穿着了浅金内单,连发髻都散了,只是简单一缕束在背后,他听见不懂的恭维,不怒不喜,走近了几步,通过根根铁栅直面不懂,今日才仔细的打量着这位对手。 不懂多年来终于有了机会和他单独畅谈,“你知道吗?当年在梅龙镇初见,我就不喜与你接触,因为你总是带着功利,算计人心,任何人在你心中,都只有两种归类,一种是被你利用达成野心,另一种是毫无价值随意抛弃。” 宁王有些意外不懂对他的直言相对,他忍住了肩膀伤口阵阵痛感,饶有兴趣的继续听着不懂说道,“你蓄谋已久,觊觎皇位,亲近当年还是太子的皇上,巧取信任,扩大势力,又收拾了四王,在朝中权力无人能敌,再利用瓦剌哈撒挑起两国争端,搅浑时局,想要趁战争一起坐收渔利,你在江西多行不义,巧取豪夺,侵吞民财,所得巨额金银在朝中行贿无数,广收人心。”不懂一口气说完,看着宁王。 宁王哼笑一声,不屑反驳。 不懂也走近了几步,与他四目相对,“可是,有时候我也真的不明白……”他边说边露出了愁容。 “不明白什么?天下还有你太傅不明白的?”宁王揶揄道。 不懂不理会宁王的嘲讽,决意一吐为快,“我不明白,先帝时,你在江南辛苦数月修建河堤不留姓名,皇上初登基时,人人都退缩,只有你愿意只身前去大宁对抗兀良哈,收复你祖上也是大明的失地,还有今年,明明是你挑起了争端,杀了撒哈,惹瓦剌报仇,知道皇上御驾亲征瓦剌,京城空虚兵力不足,却没有起兵,反而是皇上回京,兵力部署完毕后才起兵反叛,你这是自信过度,还是误判失误,又或者是真正心有大明,守住这朱姓天下,只想要换个皇帝?”不懂句句深刻,已经击中宁王心中要害。 宁王收起了笑容,侧身回避了这些疑问,若真真铁石心肠,恐怕江山早就易主了,他近日也才认清了之前的无数次“失误”…… “不懂,”朱厚照生死不明,也许下一刻就是处决的毒酒到来之时,宁王意识到,这可能是他与不懂最后的见面,“你天资聪颖资质过人,不屑为官又大权大手,你可有想过你的退路?” “你就担心你自己吧,我就不劳烦你了。”不懂耐心不佳,却惊异宁王居然第一次开诚布公的聊天了,宁王再次回首,看着不懂,走出了那块阳光投射处,整个人又陷入了昏黄明暗的室内微弱光线中,宁王的五官都有些朦胧,“不懂,你太重感情了……”宁王感慨道。“你是先帝之子?” 不懂不再是惊异,而是瞬间坠入万年寒冰。 石门并未关闭,门口另一人的身影闪现。 “哼,看来我猜的没错。”宁王一笑,他伤病在身,又经历了整晚的变故,体力早已不支,整个人都有些颓败,连不懂这从不注重他人外貌的看来,都感慨宁王这脆弱的美感,他忽而明白朱厚照有时看向宁王眼神的含义。 “你留在他身边,又是为了什么?君臣大义,兄弟情深?”宁王真的不解。 不懂恨不得捂住耳朵,他自己明明知道这一切缘由,但连自己也要故作不知。他实在不想听见宁王发问,连忙反驳道,“那你呢?明明知道为什么不去向皇上禀明,那他杀了我?” 宁王释怀道,“杀了你?人生得了一个好的对手,比得到一个知己都难求。” 这么多年,不懂才意识到,原来宁王早就可以对自己暗下杀手,甚至都不用他亲自动手,只要他把自己的身世暗示给皇上,早就没有自己的生路,何况是打理朝政实现报国安民的理想。他真正的开始钦佩宁王的气度和胸怀,也许刚才自己对他的一番指责更是片面误解。明明他才是胜利的一方,而在这囚牢中,输的一败涂地,不懂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宁王转身不再看他,“当年在梅龙镇我就怀疑你了,这么多年来一直派人在江南打探你的身世,其实并无所获,你过往一切没有一点痕迹,就是被人刻意抹去的。近日,我才发现,你对朱厚照的忠诚太过强烈,一个人来历不明的再如何尽忠报国,也得不到先帝临终单独所托……只有先帝才能让你换个身份活着,交予你兵权,费尽心力用这种方式保全你,让你功劳天下皆知,让他朱厚照都不能杀了你。” 不懂心绪震动,他呆呆的看着宁王,他这才后怕原来面对的是这样一个对手。宁王败给了自己,并不是任何人。宁王他什么都能掌控,却唯独没有明辨自己的心中不忍,而不懂却知道此生之心也在一人,只有这一点,宁王不如自己,或许只有这一点才是他唯一的弱点,而利用了这一点的朱厚照才能反败为胜。 不懂听的酣畅淋漓,诚如宁王所说,人生得到了一个好的对手,他交心后默默转身告辞,“不懂,你走吧……”宁王在他身后正色道,“走的越远越好……” 不懂先前对他倒行逆施,陷万民于战火的行为,因为这一句,在此刻全部忘记,不懂忍住了眼底的泪水,原来懂得自己的不是朱厚照,却是他。 不懂心事重重走出宫苑,根本没有发现,朱厚照就掩身入口处。朱厚照伤势轻微,休息了一夜,方才转醒,不见了宁王,疯狂的来此找寻,刚踏足室内,就听见了那句,“你是先帝之子。”他整个人不啻于听闻了惊雷巨响,这两个人,一个利用了自己的至情,另一个居然利用了自己的亲情!不懂他明明知道自己真实身份,却始终隐瞒还终日玩弄朝政,朱宸濠他更是以取自己性命为毕生所求,堂堂大明的天子,原来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朱厚照心痛至极,愤怒至极,他冲进了室内,满眼血红对着眼前人,宁王送走了不懂就见朱厚照,不同于平日的威严城府,甚至毫无独处时的情意绵绵,此刻的朱厚照,真正是暴怒的普通男子,他双眉倒竖,紧咬牙关,纵有千万无语也吐不出一句话,只是恨意十足的切齿,“你……朱宸濠……你!” 朱宸濠以为朱厚照昏迷后醒来,愤怒于昨夜江上火起,偷袭大船,安排出逃这出战事,是呢,一次是皇宫奉天殿前,一次是江畔战舰之上,两次将皇上的性命威胁,行谋逆之事,朱厚照怎么会放过自己,想到此,朱宸濠不为朱厚照情绪所动,好整以暇望着他,仿佛平静得等待以何种方式赐死。 朱宸濠毫无波澜,还带有一点自嘲的雅致,面容被铁栅囚笼半遮半掩,看的朱厚照恨意无以复加,“给朕把门打开!”他森然的吩咐把手的锦衣卫。 两名看守者不敢耽误,快速的打开了铁栅,“给朕滚!”他怒吼道,把手的人撤了干干净净。偌大的宫殿中只剩两人。 朱厚照带着雷霆之怒,快步走到囚室中,一把扯过朱宸濠,霸道强行掰过他的下颚,“你为何这么狠心,你骗的朕好苦啊……” 朱宸濠莫名,自己忠臣的面具早就卸下,朱厚照今日居然才爆发怒意?还未多想,他的肩头因为朱厚照的大力揉捏,原本隐隐渗血的伤口传来阵阵痛苦,就像剜骨般无法承受,体力心力不支的他在朱厚照的手中渐渐倒地,朱厚照绝不罢休,就着他的身体顺势强压,两人一起跌滚在地,几滴血迹溅落,囚牢的地面冰凉刺骨不如人心凉薄,朱厚照看着这幅面容,经年累月压抑的苦恨一处发泄,无君无臣冷面冷心,他就是个十恶不赦的逆臣!朱厚照跨坐在朱宸濠身上,掐住了他的脖子,一点点卡紧,唯有让他承受此痛才能匹配自己的心痛。 朱宸濠早就无力反抗,任由摆布,他望着屋顶,望着那处透光的天窗,仿佛看见了久远的过往,只怪自己意志不坚,十年筹谋化为乌有,如果再有一次,时光倒退,再有重来,自己会不会输,气息越发艰难,原来比起白绫斟酒,自己居然还堪配皇上亲自动手。 朱厚照双目几乎要熬出血泪,他昨晚受伤右臂的伤口裂开,鲜血染红了精美的靛蓝华服,又沿着手臂流到手掌,殷殷鲜红流遍朱宸濠的脖子和锁骨。“你知道人们都如何议论你吗?你知道史书会如何记录你吗?你一定会在意的,对不对?”朱厚照从喉间嘶吼道,他带着得意猖狂的疯狂,咽下了眼泪后说道,“朱宸濠就是个不自量力的废物,居然妄图以小小的藩国对抗朝廷,做着登基为帝的可笑美梦,连起兵叛乱都是一出闹剧,被英明神武的皇帝给亲手剿灭……”他声音越说越沉,扼住朱宸濠命脉的手上颤抖不已,“只有挫骨扬灰才配此等罪孽深重之人……”天子之血淌流不止,朱宸濠的脖颈,胸前都是猩红颜色,听闻朱厚照这些话,朱宸濠只眼中流露出一点星光,再无其他,心中的羞愤与恨意燃到极点,命脉在他人手中,若连反抗的能力都没有,那宁愿自我剥夺了听觉视觉,自行了断我之性命,朱宸濠胸口和喉间,翻涌着巨大的痛楚,代表生之温度的鲜血从他的嘴唇中不断溢出,即使是被朱厚照手指强捏了颈边血脉,也抑制不住生命之色的流逝,朱宸濠半咳半吐,任由这躯体毁灭。诚如天子亲口说的,挫骨扬灰才能堪配这谋逆之罪,那朱厚照的背德**,是不是也是重罪,不,天子无罪,自己一并承担了吧,死后焚灰没有了肉身也没有魂魄,不需去九泉之下面对列祖列宗…… 红色与容貌合一,刺目美艳至极,朱厚照这才回觉,朱宸濠的唇已经染成鲜红,不断吐出的殷红之色与自己手中血合一,染遍脖子,胸口,衣襟,这是垂死之人本能的挣扎,像极了战场上浴血奋战不再归来的将士。抱着一起毁灭之心的朱厚照终于停止了手中蛮力,他自制力几乎崩溃,连忙抱着失去意识的朱宸濠拥在怀中,他小心翼翼地用衣袖抹去怀中人唇边的血迹,朱宸濠脸色苍白如雪,下唇一点朱红怎么也擦拭不掉,那是一月前再奉天殿内逼宫时,被朱厚照放肆索吻咬伤的旧痕,念及到此,朱厚照仰面逼回眼泪,无数的恨意霎时消散,他静默良久,独独享受这柔顺的拥抱,终于哽咽的自语道,“全天下都等着我处决你,我不知道该如何救你啊……我真的不知道……” 夏日暴雨突至,皇宫中静穆如昔,不懂去意已决,乾清宫外求见,回复都是皇上不见。他得知,宁王三日前就从那处宫室离开,看着紧闭的宫门,不再是往日那般,不懂心情复杂的淋雨而去。 乾清宫中充盈药材味道,朱宸濠神色恹恹,他厌倦了被朱厚照施加无尽的肆虐,交替徘徊生与死之间。 生时按我心之追求,如今死却在他人之手,等他施虐玩弄**尽兴后再按他的心意……朱宸濠自知无力反抗,他全靠傲气与自尊编织起的不甘强撑着微弱的生命力。 龙床纱帐外,点点琴音袅袅,是朱厚照怕他郁郁寡欢特意安排的乐音,一曲终了一曲再起,朱宸濠才辨认出这时光仍在一点点流逝。终日温存不离的朱厚照端来了清甜的桂花酿糖藕,这是回忆中念念不忘的甜蜜味道,他放在了朱宸濠的面前。 又到一年桂子飘香时节,江南的秋季里满是沁人心脾的香味,可惜在深宫之中并不能闻见。今年气温奇寒,还在秋季,南京已着冬衣,暖阁中朱宸濠不知日月,他的一切都被朱厚照笼罩,这日他难得看着朱厚照手中捏着加急奏报,紧锁眉头,软禁深宫他都能猜到所奏何事,无非是瓦剌大军攻打宣府,中原流寇死灰复燃。 北方暴雪,天灾不断,万人失所,皇上不理朝政,京城大事无人决断,内阁已经一日三催,请皇上速速回京,否则江山唯恐再有易主之危难。 朱厚照看着这些堆成小山的奏折,又看了看近处的人,今日朱宸濠十分难得的坐在桌前,正欲自斟自饮,他手握酒杯,嘴唇浅浅碰触了杯沿,似乎看着杯中酒出神。朱宸濠依旧是以往的华服锦衣,如同从朝堂归来,又像从前坐镇王府,看得朱厚照一时不知是何滋味。 朱宸濠无意扫到了朱厚照的端详,又看了看他手中的奏折,若有若无的嘲笑浮现在他唇边。明明有靖国济世之才,却在深宫中虚耗年华,折翼。朱厚照何尝不想担当这江山,只是若要回到京城,朱宸濠将如何安置?难道要当着天下众人,所有朝臣,把他扣留身边,还未被言官奏折淹没,诛杀叛贼的呼声已经让朱厚照抵挡不能,纵使身为皇上,也不能阻碍百姓官员心中道义。 暂时躲避在南京,躲避在宫中是朱厚照唯一能做的,天下之大,唯有此间可以相容两人。他抢过了朱宸濠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杯瓷碎裂,奏折落地,朱宸濠酒未尽兴,瞥见了纸上的只言片语,暴雪,饥民,瓦剌,他起身默默的捡起了奏折,朱厚照立刻从他手中抢过,用力过大,奏折直接从手中拍落掉地,摔出好远,朱宸濠原本无意,看着朱厚照,忽然有了报复的趣味,“怎么?还怕我染指你的江山?都是朱姓皇裔,你能坐的皇位,我……”朱厚照只是不愿在两人之间再有任何国事罢了,对于朱宸濠的嘲弄,唯有用唇阻止。辛冽的酒味共享在两人口中,宫中养伤,只有补药,哪里来的酒?朱厚照心有疑惑,被朱宸濠挣脱开,“我为何坐不得?”他嘴角还留着方才交溶的残酒,挑衅般将后半句说出,侧首斜视,嘴角与眼角一样,带着不恭的朝弄,将喉间和胸腔的不适生生的咽了下去。 朱厚照压抑了心中苦闷,淡淡的说道,“不能喝酒,你的伤还没好。” 朱宸濠不理,拿起另一只酒杯斟满,喝了干净,这才冲淡了口中他人的味道,残花时节唯有烈酒相配,又是一年凋零时。 朱厚照腹中的烈酒化为一团火,燃烧着理智,“酒是从哪里来的?!” 朱宸濠今日白色织金暗纹锦衣,他乐见朱厚照的疑惑,“宫外,金陵秦淮畔,皇上留连处。”城中谁不知道,皇上留恋河畔红袖熏香的楼馆。 这是朱厚照自己编排的流言,如果不在城中满“尽情风月”,难道要昭告天下,自己与朱宸濠终日相聚乾清宫么。对于软禁在此的人,朱厚照狐疑他是不是在宫中还有眼线,和宫外暗通消息,是不是贼心不死…… 朱宸濠又喝了一杯,犹有独酌一江清的遗世独立。“瓦剌来攻,不过被暴雪天灾所逼,送给他们些粮食牛羊,让其部落之间分得不均,各自内斗,自然边关无虞,”他缓缓开口道,奏折中的事他见微知著,“北方暴雪,饥民边地,那就乘势将他们迁往江西,充实战后人口……”又是一杯继而两杯,烈酒终于将四肢捂暖,朱宸濠多日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点血色。 朱厚照这才从朱宸濠的容貌中回神,惊异的发现他在为朝政献策!朱厚照紧紧抱住他,拥入怀里,死死不愿放手,“户部的账目,应该有银两可赈灾,朝中谁人不收我钱财,命他们交出,赈济灾民,慰问边军,否则就是我朱宸濠同党……” 朱厚照听得分外心痛,“好,皇叔,都听你的。”朱宸濠任由他抱着,继续说道,“同党一律以死论罪,与主犯同罪……” 朱厚照听见这些立刻松开了拥抱,将他面对自己,以手捂住了他的嘴唇,带着担忧又如誓言般,“别说了……皇叔……,”朕不会让你死,这句还没出口,朱宸濠喝下的酒混合了赤色从口中咳了出来,染尽了朱厚照的衣襟,朱厚照惊慌失措,“皇叔!” 朱宸濠看他慌乱至极的模样,笑的更浓,比起不分日夜的颠鸾,一生一世的囚禁,他宁愿就此了断,永远不会遂了朱厚照的心意。 朱厚照看着他一身白衣尽是血渍,看着他嘴角笑意,纵使输了一切,星辰流辉,潋滟流光的双眼中仍旧满是傲视天下睥睨江山的华彩,心中涌出无限悲凉和绝望,只能抱住朱宸濠,连连摇头,朱宸濠还想说什么,被血呛到,整个人都在颤抖,大口大口的红色溅到朱厚照的龙袍,衬得衣衫上金龙的面目狰狞,仿佛有了生命。 暖阁外隐隐流泻的琴音并未间断,正是一曲高潮迭起时,曲高者和寡。 朱宸濠眼中都是自己的血色,这是皇宫啊,不错不错……即使大位夺得,若干年后,不过也是在皇帝寝宫中咽气,泼天富贵,扛鼎功劳,执掌江山,终不过是死后皆飘散。 朱厚照怀着万分恐惧,抱着怀中的人,“朕决定了明天我们动身去中都……这皇位我们都……不……” “皇上!皇上!”陈卓凄厉的在暖阁外喊道,“皇上出大事了!南京城中所有官吏正在午门要冲入宫中,寻找皇上,说,说……”陈卓快疯了。 “说什么!”朱厚照望着脸色莹白,双眼紧闭的怀中人,一滴泪溅在朱宸濠的睫毛处,然后顺着他的脸颊流淌,就像皇叔在流泪一样。 “说皇上沉迷勾栏,终日荒淫无度,疏于朝政,致使藩王作乱,如今天降大灾,难民无数,暴动四起,江山危机万分!他们要找皇上临朝听政,否则就是拼了性命不要,也要将皇上带去孝陵,去**陵前请罪,问问皇上还要不要当这大明皇帝!”陈卓鼓足了全身力气,跪伏在地。琴师吓得魂飞魄散,收了琴声,与陈卓一起伏在地上。 死寂静寞。 “皇叔你听,这皇位有什么好,啊?”朱厚照帮他擦了擦唇,这个动作他这几月来已做过多次。“不过,与你来说,这皇位一定很好……”朱宸濠没有了意识,并不能听见朱厚照的泣声。 “给朕叫太医!”朱厚照对着门外陈卓吼道。 陈卓赶紧滚了进去,看见了皇上抱着宁王栖身在一片血色中,刚才吓破的胆又碎成了渣,“皇上要不要更衣?” 朱厚照这才捡回了意识,若是南京城中所有官吏得知了作乱藩王和无德皇上同处一宫,又会如何?这皇位还是我来坐吧,不然如何保全我们这片狭小的立足之地。 太医飞速赶来,朱厚照脱下血染的龙袍,换上崭新的华服,看朱宸濠被内侍们安置到床上,小心翼翼的脱下外袍,胸口肌肤裸露,银针刺入,锁住了他的心脉,留住了残存的气息。旧伤淤青布满光洁的肌肤,隐隐血脉微微跳动,朱厚照终于从巨大的惊恐和惧怕中挣脱,释然的笑了,他已经冠带俱齐,陈卓正帮他理平衣襟,朱厚照留恋的看着床上的人,默念道,纵使得不到你的心,我也会得到你一生,你休想逃离。他迈步离开,前往奉天殿内接受百官朝拜。 众文武群臣看到皇上气势非凡,稳坐龙椅,未等他们群情激奋的开口,已将国家大事件件提及,“天灾暴雪,户部负责分派赈灾银两,宁王已平,他贿赂朝中群臣的账册就在朕手中,朝中大臣还是自行去户部认捐赈灾,否则就是同罪!”朱厚照手掌摩挲着龙椅扶手,厉声道。 原来皇上始终掌握朝局,他只是彻底掀翻了宁王的底牌才驾驭群臣,施展天威。众人恍然,纷纷觉察到皇上的雷霆震怒,只得噤声,一场激愤的报国热情消弭,朱厚照看着丹陛阶下,“瓦剌来攻,不过被暴雪天灾所逼,送给他们些粮食牛羊,让其部落之间分得不均,各自内斗,自然边关无虞,” 南京的兵部尚书听闻已经冷汗淋淋,皇上已经指责兵部无能,自己要立马传信京城,让大军遵照圣旨。 “北方暴雪,饥民边地,那就乘势将他们迁往江西,充实战后人口……”又是相同的话,朱厚照重复着。 “皇上英明!江西苦于朱宸濠年久,土地荒芜,人口外逃,此举可解流民之患,又可恢复江西民力!皇上英明!”已有人出列,对着皇上称颂,刚才气势汹汹进宫的态势早就抛却。 朱厚照看着这些“忠臣”,语气不显,“既然苦于年久,为何你们当日不奏?” 群臣莫敢多言! “还有,宁王之事已平,但朕尚未处置宁王,王爵未削,他是我**子孙,国姓皇裔,尔等岂能直呼其名?” “皇上,逆贼已擒,还要尽快名正典刑!” “皇上,宁王行谋逆之事,岂有饶恕之理?应交宗人府并三法司会审!” “皇上,叛乱已定,应处死宁王以告天下!” 一句话又激起源源不断的声音响彻殿中,朱厚照一人之力对抗天下人心,这些话又何尝不是他心中之理,可是……,“宁王由朕亲审,尔等不必多言!”朱厚照笑的有些猖狂,群臣想到那所谓的账册,讪讪而止。 皇上临朝听政,乾纲独断,江山危急暂解,大臣暂时散去。朱厚照知道,若不每日在此上朝,群臣怎会甘休,他眼神中渐渐蒙上了阴郁和狠戾。 酒是宫中旧藏,每逢节日用酒庆贺是惯例,在乾清宫中得来这些酒并不难,只是谁告诉了他。自弘治十八年,正月里被先帝烈酒算计,被朱厚照乘人之危后,滴酒不沾的朱宸濠怎么会知道烈酒催毒。当年能利用宁王铲除郑王等四王,先帝同样授予了郑王反击宁王的暗示,郑王起初也只是暗杀,被还是太子的自己无意间撞破,先帝这才对郑王起了杀心。郑王围困京城失败,对宁王亲自下手毒杀,被宁王记恨一剑挑了性命,先帝的大患终于自相残杀,朝廷藩王威胁解除大半。毒药伤人心脉,毁人功力,御制的秘药全然无解,经年长久于此时重伤一起催发,太医如实相告的伤情和病情,令朱厚照对朱宸濠的执念无比强烈。 一事虽解,诸事未平。 陈卓从宫门飞速闯了进来,见到了皇上直接跪倒,“是宁王?”沉浸在回忆里的朱厚照忧心忡忡的问道。 “回皇上!”陈卓剧烈摇头,“内阁全员,并尚书九卿,联合两京十三道所有御史,全部的朝臣齐齐上插入书签奏,请求皇上回京,切不可在南京荒嬉国事。奏书八百里加急已在宫门!”开国以来,除去几回国家生死攸关时,还从未有过全疆域内的御史集体上书,朱厚照冲出殿外,看着数名内侍抬着两京十三省官员的无数奏折,内侍看见了皇上,纷纷下跪行礼,装满奏折的大箱坠地,乍眼望去,根本数不清有多少本。 这是群臣之力,百官决心,即使是帝王,以一人对抗,能有多少胜算……朱厚照可以忽视这些奏本,不能故意淡忘民心。何况,民间还有一个声望比他高的不懂。 数的奏折抬到了大殿中央,朱厚照绕着这些走了几步,他叫来了纪荣,“太傅呢?” 纪荣对不懂行踪了如指掌,“在城中官署,未走出一步。”前几日不懂求见,朱厚照均未同意,他着天下臣民的奏请,对着纪荣下令道,“请他进宫,替朕处理这些奏折!” 解决了燃眉烧心之急迫的朱厚照回到了乾清宫,他匆忙的脚步变得迟缓,掀起床幔,朱宸濠侧卧在被褥间,一定是昏迷中也难忍胸口疼痛,无意识的蜷缩了身体,他穿着白色的寝衣,几缕长发散落在脸颊,脖子,他鼻梁高挺,睫毛浓密,与衣服同色的嘴唇微翕,唇齿间露出几滴鲜血,是全身唯一的颜色,朱宸濠终于卸干净了那身凌厉耀眼的华贵雍容,只有脆弱的安宁。 朱厚照今日心境几经波折,这时看见了这顺从,即使知道是假意,他也无法坚持,慢慢的跪坐趴在床头,将自己的脸靠近朱宸濠的,“你宁愿死也不愿和我一起,对么?我用我的一切保全你,而你……”只有朱厚照知道,惊觉朱宸濠以酒自戕的瞬间,自己是多么的恨和痛,恨他的狠心,恨他的绝情,堵上皇帝身份,与整个朝堂为敌也不惜留住他一命,到头来,不过是可笑的一厢情愿。“朱宸濠,我就问你,你真的这么恨我,只要你肯与我一起度过余生,只要你点一点头,我……”朱厚照语塞了,他已然不知道如何去爱了……朱宸濠慢慢睁开了眼睛,他凭借不多的意识能感觉朱厚照就在身边,只嘴唇微动,说出了心中所想, 请皇上成全,谢皇上成全。 朱厚照埋首在被褥中,并未看见这一幕,即使看见了也听不清朱宸濠所说,力竭之人的声音太微弱了,可纵使微弱,也改变不了这坚定,古来叛乱的逆臣,哪个不死于皇权之下。 皇上临朝,太傅辅政,一切都按照世人所想进行着。三日后皇上的銮驾启程回京,这日虽未入冬,已是天降大雪,春季之海棠,夏季之清荷花,连同不日前的金桂一起被掩埋在皑皑纯白之下,冬季比往年来的早,红色宫墙,金色屋檐,九重宫阙都是一片白色,南京城中所有大臣都在神武门外跪送天子车架。 朱厚照的车架自宫中一路而出,由无数禁军和锦衣卫保护,来到城门下,他现身接受百官朝拜,皑皑白雪中,礼乐不废,众人无不称颂万岁,长到没有尽头的两排百官队伍末端,末品的小官们终于在礼乐的间隙,交头接耳,“皇上终于回去了,我等可算是把他送走了。皇上这次称御驾亲征,铲除宁王叛乱,要将他带回京城治罪,我怎么没看见宁王?” “放着好好的享乐藩王,居然造反,宁王真是太荒唐了。” “据说宁王罪大恶极,单独押解回京呢,还要在午门献俘。” “献俘?” “献俘就是由禁军亲自押解着,跪在午门皇上脚下祈求饶恕,京中所有官员皇亲围观,由皇上赐上白绫,当众绞死。” “哦,那你我是看不到了。这事果然要回京城才能做啊,不然哪里能显示天威。” 窸窸窣窣的声音因为礼乐响起又止住了,大礼完毕,在三跪九叩的大礼和山呼万岁中,朱厚照踏上了马车,踏上了回程。皇家仪仗威严盛大,近万人浩浩荡荡向北进发,马蹄阵阵,车轮磷磷,严寒中,队伍依旧进行有序。皇上的车架御辇异常宽大,舒适奢华,外间飘雪,内里暖意浓厚,朱厚照解了外氅,坐在狐裘铺就的卧榻上,对着榻上的人深情一吻。 经历了整晚的伤痛和无法言明的隐痛,榻上的人正昏睡毫无知觉,朱厚照吻够了,轻轻将朱宸濠的手放入被褥中,手腕上的金扣在这精心照料的暖厢中终于有了温度,触手如玉,朱厚照看着这副面容,一路沉静,人马在他的命令下疾行赶路,一刻也不停歇。 第11章 (十一) 过了应天府,取道山东,这是回京城最快的路,在终日摇晃和夜晚休憩交替间,朱宸濠被朱厚照缱绻以待,伤势渐有好转,看着生气一点点的回到他的身上,朱厚照终日忧郁的脸上也有了轻松的笑意。当今皇上本就年轻,春秋鼎盛,登基多年经历了沉浮大事,气势内敛而威严,无论是朝中大臣,还是宫中内侍,越发忌怕他的天威难测,也许有一日,降罪的旨意就灭顶而来,朱厚照只在自我营造的温暖路程中,露出久违的由衷笑意,那一瞬间,连朱宸濠都会晃了眼,此间不是正德年间,而是看见了弘治年,为了射中一次箭靶都会欣喜良久的太子。而下一刻,又是执念熏心的帝王,带着不容忤逆的霸道,强行令人委身。 这一路走走停停,终于来到了通州,过了此处京城门户,就是踏入了京城顺天府地界。 这日迎来久违的阳光,大地白雪折射了光芒,让人目眩,城中因为迎接圣驾而万人聚集巷道,无数的百姓夹道在城中要道两侧,车架经过,纷纷跪地膜拜,呼喊着万岁万万岁。皇上一路致力內患,开仓赈灾,慰问灾民,又沿途收拾了几个徇私舞弊克扣钱粮的贪官,民间纷纷传扬皇上的圣德贤明。原先太傅的各种称颂已然悄悄的转变为对皇上的膜拜,朱厚照坐在车中,听着耳畔的呼声,在想如何将不懂之事妥善解决。车轮碾过石子,朱宸濠身体跟着车厢也摇晃着,他不屑外间的万人是皇上的刻意安排,或是真正的民心,冷若冰霜的脸上看不出情绪。 皇上的车架一路行进到了城中官署,当地知府早已准备妥当,准备接驾,一群人却被皇上的禁军驱赶拦截在大门外,一路北上,皇上身边只有几个亲信伺候,旁人难以一窥天颜。 朱厚照刚下了车架,却见不懂正在一旁等候。 自从南京宫中屡次求见不得,不懂已经猜到了皇上心中所想,他的身份被朱厚照知晓,命运再不由自己。所行一路他多次表达了去意,朱厚照自从出了南京,仿佛心意有变,两人就和未出京时一样,说说京中动向,评论一番最近朝局,但是不懂知道,那是皇上刻意的以亲近表达疏远,朱厚照如今执掌乾坤,稳坐江山,宁王叛乱并没有自己的功绩,朱厚照才是做皇帝最合适的人选,这个皇亲的血统自己早就舍弃了。 不懂搓了搓手,并不见外,朝着朱厚照熟稔的说道,“今年冬天好冷啊,可不可以让我去梅龙镇的金阁寺避避寒啊。” 朱厚照听懂了言外之意,不懂此去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他并没有直接逃离,诚恳的表明了隐退之地,一贯的堂堂正正光明磊落。朱厚照望着不懂,一手拍向了他的肩膀,他们同甘共苦,度过了无忧无虑的学院岁月,也经历了政权更迭,帝国巨变,不懂始终不离,伴随他从太子成长为帝王,不懂才是一贯初心不变忠心不二的人,而自己终是利用了他这份珍贵的忠诚。患难与共即是手足,何况是真正的兄弟,可惜天家无亲情,朱厚照经历的太多,他看着不懂,莫名渴望这亲情不灭,他朝着不懂点了点头,“什么时候出发?” 不懂笑了,“有点心急,越快越好。京城还是呆不惯,太冷。” 朱厚照看着不懂坦荡的眼神,“那今夜为你送行。” 不懂眼中仿若闪现了泪光,“好!今晚不醉不休。” “好。”朱厚照豪气的答应。 “昏君!今天就是你的忌日!”朱厚照和不懂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惊到,猝不及防,而马车中的朱宸濠同样也吃了一惊,不同于他们两人的警觉,他听出了这个声音属于何人。 禁军中突然杀出一个身影,手持长剑朝朱厚照的胸口刺了过来,明晃的剑刃反衬了阳光,刺目异常,根本睁不开眼来躲避,杀手身手极快,在朱厚照迟疑未及反应的瞬间,已经杀到了他面前,杀手蒙面,出手狠厉,没有任何犹豫,剑尖飞速的刺向朱厚照的心脏。朱宸濠听见了动静,连忙跳下车厢,他阻止不及,只看见不懂以自己身躯挡在了刺客剑前,将朱厚照护在了身后,然后一脚飞踹,想将长剑踢飞。刺客身手了得,虽然被不懂阻碍,剑尖偏离,但手中仍控制了力道,对着不懂的要害就是一剑,杀了不懂再杀皇帝也不迟! 朱宸濠朝朱厚照疾步而来,刺客瞬间认出了他,一时眼神巨变,差点脱口而出,“王爷!”朱宸濠早已认出了刺客声音,现在看到了真人更是确定了自己判断,他眉头紧皱,朝着刺客微微摇头,示意其快走。 不懂锁骨处被刺穿,鲜血喷溅,他硬是忍住了没有发出声音,朱厚照在血滴飞溅中捕捉到了朱宸濠和刺客的眼神。 刺客见一击不成,又得了朱宸濠命令,飞快向后撤退,闻讯而聚集护驾的禁军将蒙面人团团围住,一场恶斗苦战。朱厚照扶住血流不止的不懂,眼神却死盯着朱宸濠。朱宸濠见刺客面对众多锦衣卫高手,渐处下风,身上几处已受了伤,眉头更紧,就在朱厚照想要下令活捉时,刺客生死关头放出一枚烟雾,众人连忙护着皇上,“皇上千万不要吸入。”在千钧一发之际,行刺之人乘乱离去,走时还不忘回头看一眼朱宸濠,朱宸濠捂住了口鼻,再次不着痕迹的对离去之人摇了摇头,刺客万般无奈,眼神滴血般离去。朱宸濠看看叶子离开,垂下眼眸,松开手,无惧这些烟雾,不懂伤势不知是否致命,他刚微微一转身,就迎上了朱厚照冰冷的敌视。 不懂被锦衣卫背去后院,由时刻不离的太医亲自诊治,朱厚照裹挟着朱宸濠来到内室,时间已是黄昏,室内被知府精心准备过,几根红烛亮如白昼,翩翩轻纱后,竟然是一方浴池,袅娜的烟气蒸腾,在严寒中给室内带来温热,置身其中使人无比惬意。 刚一进入这方温香暖玉般的地境,朱厚照捏过朱宸濠的肩膀,“你就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啊?”朱厚照双眼逡巡在朱宸濠的脸上,绝不放过每一个细节,声音带着质问又带着不忍。 朱宸濠的眼眸在这高烛光明中,化为了莹晶明亮的金褐色琥珀,他同样审视着对方,他仔细听完了朱厚照的疑问,并不答话,末了,才展颜一笑,还带着笑声,“皇上又猜对了,是我安排的,只要有机会,我就不会输,这次若不是不懂救你,胜利的还是我。”朱宸濠说的快意风流。 朱厚照双手几乎要捏碎他的肩膀,“你就这么想要我的命?要这皇位?!”他带着厉声呵道。 朱宸濠吸了叶子放出的烟雾,又被这些水汽一熏,胸口的不适又袭来,喉间熟悉的腥甜味道又生生咽了下去,他偏过头,只对朱厚照一个懒得答话的眼神。 朱厚照脑中全是委屈恨意,他双手颤抖着,朱宸濠挣脱开这钳制被他又拉入怀中,朱宸濠想着叶子下落和残余力量,心中烦乱,直接一掌拍了过去,朱厚照防备不及,被一击后倒,瞬间他抓紧了朱宸濠的腰带,两人一起跌落了浴池中,香气蒸腾间两人全身湿透,本来知府为皇上准备的美人出浴的香艳如今落得这般景象。 朱厚照抹了脸上的水渍,把正拾阶离开的朱宸濠又抓了回来,“你回答我!”朱宸濠水中行动迟缓,方才呛到了水本能的咳嗽不止,无法回答。朱厚照眼神痛苦紧紧死盯不离他周身,朱宸濠快要咽不下这腥气,沙哑的说道,“皇上不动手么?”激将无用,朱宸濠的求死只引得朱厚照最后一点不忍尽散,他望着衣衫尽湿勾勒出修长身形,望着面容憔悴发丝滴水,想要彻底让他臣服归顺也许今生都不会实现了,那就一起沉沦在富贵至极的地狱。朱厚照凭借体力优势强行压了上来,朱宸濠躲避不及,逃离不能,被他狼狈的压在浴池边缘,气息被夺,再次没有了自我。 “皇上!”陈卓将命踹在自己腰上,当自己死了,在门外禀告道,“太傅的伤怕是不好!” 朱厚照听闻不懂性命危急,停止了侵略,“进来回话。” 陈卓差点被里面的热气熏晕,“皇上,太傅中毒了,刺客剑上有毒,太医们只能止血,以补药暂时续命。”陈卓只能看见轻纱后浴池边,两个身形合一,还有压抑的咳嗽声和潺潺水声,他低头再也不敢多看。 “那太傅没救了?”朱厚照一时伤怀。 “太医说,拖几日是几日了,即使醒了也活不了多久。”陈卓额头触地,能看见不远处,流泻在浴池边缘砖地上的精美腰带,碧玺珠穿就的发带,这些宁王的配饰,是陈卓一早亲自伺候穿戴的。 陈卓退了出去。朱厚照覆在朱宸濠耳边,“解药呢?” 朱宸濠咽不下的血渗在唇边,戾气满满的脸上听闻这句,瞬间又有了方才的笑意,朱厚照立刻明白了他的含义,一个有极大皇位威胁的人死了,不应该庆幸么,皇位都是孤家寡人,居然在伤感。 朕的这个皇叔啊,果然满心都是权谋逐利,算计人心。朱厚照咬住了唇,就着这水汽氤氲,香薰袅袅,将身下人的不整衣衫一件件剥去,水面渐起波澜,水声激荡,混合了喑哑的咳嗽和放肆的喘息,在黑夜中久久不散。 太傅遇刺是绝密,不懂借着剑伤,以床榻为乐土,抽身政事。通州是京城门户,百官已在京城准备迎接皇上大驾,朱厚照在此地先行接见了京城赶来的内阁要员和六部侍郎,处理了多件要事,赈灾安民,稳定边境,颁行政令,帝国四境都会得益于这些圣旨皇命。三日间,君臣不歇,终于将积压的政事梳理完毕,末了朝臣终于集体进言,“宁王叛乱,未有处决,请皇上速降天威杀之,否则天下不安,人心难定。” 朱厚照疯狂埋首在政事间,听见群臣所奏,平静的说道,“也好,宁王毕竟是我皇亲,既然朕亲自审问过了,也不必叫三司再审了,他谋逆作乱,罪大恶极,刑部择日极刑。” 通州城南是一片开阔之地,这一日围起了刑场,刑场中聚集了官吏百人,围观的百姓更是数不尽,他们在此要亲眼目睹宁王被处决。从清晨到正午,人群越聚越多,嘈杂声不断,都是要看着这重罪之人斩首伏法。 时间已到,一队禁军锦衣卫押解着一名穿着破烂囚服,身带枷锁,蒙住双眼的人进入刑场,罪犯跪在中央,被迫聆听着刑部的审判,洋洋洒洒千字,百姓并不明白,只认为亲王谋逆罪有应得,这天下姓不姓朱其实并无大碍,只要上天没有灾荒,皇上贤明尚可,有饭吃饱就已足够。 行刑官最后高声喝道,“你可知罪!” 跪地之人早已吓破了胆,匍匐在地瑟缩发抖。 念完判词的行刑官对着城墙高处深深一礼,然后命令刽子手斩首,在万人的呼喊中,罪犯伏法身首异处。 朱厚照在城墙上看着尸首分离,又看了看就在身边朱宸濠,“你看,天下都知道宁王伏法,挫骨扬灰,已经是个死人了,今日起你就是我一人的。” 朱宸濠起初还以为朱厚照今日登城想再过一把万人跪地称颂的瘾,直到行刑的官员念着罪状,他才明白朱厚照的用意,看着脚下可笑的刑场,荒唐的替身,朱厚照用尽了方法折磨,如今抹去了自己在世间的所有痕迹,他看着朱厚照,眼中皆是恨意,终究只字未提。白雪纷飞,寒风凛冽,雪花飘落在肩头,朱宸濠十指紧抠在城墙上,看着烈火点燃,刑场中的“反贼”被烧成了灰烬,无数围观的人欢呼,他身体发颤,扶住城墙垛口才能稳住身体,内心被凌迟一般,一点点剜空。朱宸濠看着焚烧的灰烬,连光明正大的死去都不能,“宁王”已死,逆臣伏诛,他不断的质问,今后自己又是谁,是谁! 你可知罪? 可笑,**起义,成祖靖难,都是有罪?本王无罪!只是成王败寇而已! 朱宸濠依靠城墙,指尖渗血。纵使天下唾弃,万民咒骂,史书罄竹,字句胡编,他日再无人正视今日所有事,也休想本王认罪! 朱厚照后悔了,他后悔执行这荒诞的斩首,为了堵住天下悠悠之口,堵住大臣言辞奏章,也为了皇威浩荡,更为了留住朱宸濠只为自己占有的私心,他用了这个下下之策。漫天飘雪,模糊了视线,也模糊城下嘈杂人声,朱厚照看着近处的背影,始终挺拔的秀姿被抽走了灵魂,冰天雪地中一点点消逝的是真正的朱宸濠。 朱厚照悔恨得从后背搂住,抱着朱宸濠,脸颊蹭在他的背后发丝上。不做这皇帝了,不再拥有这至高无上的权力,我们去一个世外桃源之地,朱厚照起誓般默念,纵使知道这是幻想,过后在家国身份下,这个幻想无疑碾成齑粉,仍是这一瞬间全部的心意。天气极寒,而怀中身躯温暖,朱厚照今生今世只为他,而他的耀眼夺目光亮如火只是外表一层虚幻,内心从来没有被窥见。 不知在此处站了多久,两人发丝染雪,像极了白首相聚,朱宸濠身体越来越热,气息都是滚烫的,已经到此境地,朱厚照收敛起所有的幻想,“我们能不能重新来过,我以天子之名祈求。从今到死,我心不变。” 不敢再任性妄为,朱厚照深夜里,抱着怀里乏力的身体,不敢闭眼,如果睡着了不知道朱宸濠会不会离开,我用尽了半生才把你拥有,一定不会再放手。 一定不再相互,拔剑伤害。 次日朱厚照正欲飞奔回京城,不懂因为伤势暂缓跟随,由陈卓搀扶着前来辞行,“过两天等我利索了,我就去梅龙镇。”不懂锁骨受伤肩膀被裹成了一个大包,整个人像一只大粽子,转身转头都不能。 朱厚照看着他憔悴毫无生气的模样,想到致命的毒药,不懂也活不久了么。 宁王叛乱被灭,再没有了不懂,皇位无任何威胁,江山在手中永固,任何人都夺不走了。 “有空了记得来。”不懂依旧笑着,说得轻松。 朱厚照望着自己的哥哥,扪心自问道,如果他不是伤病膏肓,会放他走吗。 不懂见朱厚照没有答复,也不在意,上前抱了抱他,拍拍后背,“走了啊,来了记得找我,嘿嘿。”说罢被搀扶着慢慢离开,此去经年,再见或是再无可能了。朱厚照望着他的背影,突然有些羡慕,洒脱与恣意,自己无法做到了。 不懂摇摇晃晃的走过窗棂,走出院落,内室中朱宸濠透过雕花窗看着他蹒跚脚步,叶子跟随自己多年,根本没有使用毒药的习惯,剑刃涂毒就失了锋利,刺杀就不致命,宁王府是大明**亲封的亲王王爵府邸,岂会和江湖末流一样,研制催命毒药,也只有这皇权之下**无数,先帝给自己下的毒才是真真无解。 朱宸濠看着不懂消失,露出了久违的真诚笑意,你比你哥哥聪明多了。 离开通州,皇上两日就回到了京城,百官从正阳门一路列队至大明门恭迎圣驾,从清晨等到了黄昏,却被告知,皇上早就从德胜门进城回宫了,此刻已在乾清宫。 又是一年年尾时光,除了早朝,大臣们根本见不到皇上,奏折由内阁蓝批,连商议政事,也是要员们自行决断,大臣们猜想纷纷,又不知其里。年节就要到来,众人沉浸在除旧迎新的喜庆中,都以为皇上一路亲征归来劳顿,利用年节偷闲。 宫中张灯结彩迎接新年,乾清宫里更是装点的富丽堂皇,时光流转,朱厚照小心的呵护着这平淡无奇的每日每夜。 元宵佳节日,朱厚照将众内侍都赶走,与朱宸濠一起,坐在满满一桌菜肴前,“皇叔喜欢凤宾楼的点心,朕把厨子招进宫中,这些都是他们做的。”朱厚照满面笑意,指着另外的多盘菜说道,“这是江南运来的鲜笋,这是桂花酿熬成的醴水,来,喝一点。”朱厚照亲自将一壶香甜倒在杯中,递到了朱宸濠的面前,皇叔的脸色太让人不舍,素色的衣衫更是衬得清癯,仿佛外间雪花拂满肩头,宫中的暖意也化不开丝毫。 朱宸濠望着满杯甘甜,望着朱厚照的殷情盛意,接过来抿了一口,尝不出滋味,唇齿间是不变的苦涩汤药味道。 朱厚照握住他的手,将酒杯迫近自己,就着抿过的杯沿,把杯中醴水一饮而尽,“甜的。”他笑的无暇。 朱宸濠表情淡漠,筷子在手不知从哪一道菜下箸,每一道菜味道都没有区别。朱厚照注视他的侧脸,看他犹豫,亲自夹了一片鲜笋到碗里,又夹了几样精致的点心,朱宸濠垂眸看着这些食物,随意的挑了一样磨磨牙,朱厚照看着他低眉咀嚼的样子出神,眼神顺着他的侧脸移到脖子,胸膛,手腕,手指。朱宸濠左手腕上的金扣宝石在灯下闪耀非凡,发现了朱厚照目光,朱宸濠放下了筷,握紧了自己的手腕,正视对方说道,“皇上,喜欢这副金扣?” 朱厚照看着他,不敢点头。 烟花在天幕绽放,两人都被外间的光芒吸引,漆黑的夜晚划过璀璨夺目的星雨,待焰火燃尽,朱宸濠抿唇轻笑,顺手拔出发冠上的发簪,对准金扣上一枚花纹,轻轻一旋,金扣啪的一声,在咬合处分离,主人解下了金扣,放在了朱厚照的手掌上,“那就送给皇上吧。”说罢转身继续吃了一口菜。 朱厚照捧着这枚沉甸甸的亲王身份信物,突然明白了朱宸濠的含义,“皇叔愿意送给我?”他急切求证道,面上掩饰不了万分惊喜。 金腕扣代表宁王一脉皇族身份,**亲赐,代代继承。皇叔将代表身份贵胄的至宝给了自己,是不是代表了他心意转变,是不是可以将自己纳入心中…… 此刻换做朱宸濠注视,朱厚照小心翼翼的捧住犹带体温的金扣,情绪在面上展露无疑。朱宸濠望着他笑了,眼角含情,仿佛是很多年前,江南梅龙镇的初花节,他从京城赶来,对着私服的太子,同样的含笑颔首。 朱厚照将金扣放入衣襟贴身处,从座位上起身,然后拿起被朱宸濠随意丢弃的发簪,帮他固定好发冠,整理了两边的鬓发,然后邀请道,“今日元宵节,皇叔跟我来。” 朱宸濠顺从的站起,跟随他踏出暖阁,眼前顿时一亮,乾清宫内外上下,都装点了无数花灯,或挂在墙壁,或从檐顶垂下,形状各异,精巧非凡,阖宫明亮如昼,仿佛天上宫阙。 朱厚照走了几步,四周都是盏盏明灯,他回头看着朱宸濠,那人周身被这些散发光芒的精致花灯笼罩,掩身其中,容貌更甚,气度无双,不似凡人,与梅龙镇初花节相遇一模一样。皇叔,我们重新来过,我说过的一定会做到。 焰花燃烧天际,两人再次被响声吸引,望着窗外的天空,眼眸和面容上闪过一道道流光。 “皇上,元宵节天子登上大明门,受百官万民礼见,与民同乐,你今年不去吗?”朱宸濠在繁华丛中浅浅笑意对着朱厚照说道。 这是祖制,也是笼络民心的手段。 “不,不去了,和皇叔在一起……”朱厚照深陷在这夺目的笑容和亲切的语气中,一颦一笑是他全部的关注,皇叔多久没有这么温柔善意了,他终于对自己释怀了吗。 “皇上不是要做一个好皇帝么,怎么能违背祖制,令万民失望。皇上便去吧,我再去吃点菜。”朱宸濠转身便要离开。 “皇叔!”朱厚照被他的容貌气度晃了眼,见他要走,急忙拉住衣袖,朱宸濠回眸转身,看着他绽开一个明亮的笑容。纵使万丈深渊,凭借这个笑容,朱厚照也会甘之如饴,只要是朱宸濠说的他都会去做,“那皇叔在此等我?” 朱宸濠笑容不变,颔首。 朱厚照恋恋不舍的离开,不忘一步一回头,那人的身影在花灯光晕中,同样望着自己,瞳眸熠熠,笑意灼灼,皇叔也是要重新来过吗,今日今时真是美好得如梦境一样。朱厚照满心喜悦,兴奋的迈出宫门,他多年的心意有了回应,比登基都要高兴,何况宫中守卫森严,朱宸濠哪里都去不了,如果又是他的什么诡计,再一并收拾了也未尝不可,想到这,他恨不得立刻来到大明门城墙高处,接受举国的朝拜,今日他才真正觉得自己是大明的皇帝。 皇上的御辇起驾,往宫外而去。 朱宸濠经过了暖阁,来到乾清宫御书房内,一个身影闪入,单膝跪在他身边,“属下参见王爷!” 朱宸濠并非坐在龙椅上,而是直接豪迈的以书桌为椅,方才看到了伴随烟花一起升空的一枚白色信火,他就知道,自己的下属就在不远处伺机觐见。果然,支开了朱厚照,金玄就出现了。整个乾清宫因为朱厚照不愿人多打扰,禁军环绕宫门,内侍都守在殿外,他们两人相见并无阻碍,“你是如何进宫的?”朱宸濠扫视着御书房桌案上的文房四宝和奏折,淡淡的问道,再也没有刚才的笑容。 金玄俯首道,“回王爷,自鄱阳湖水战后,属下奉命率所有残存人马从南昌水路直下南京与王爷汇合,不料听闻王爷不幸落入敌手,便与朱钦合谋想救出王爷,然而事不遂我愿,朱钦失败,我们的人马被朝廷水军剿灭,王爷下落不明,属下和叶子只得隐匿行踪,在南京城中与宫中打探,那日从琴师处得知,正德软禁一人,属下猜测就是王爷,便跟随一路北上,通州城中,叶子终于有机会混入禁军营救王爷,属下在外围接应,但是终究还是力薄,叶子也伤重不治。”金玄是王府精锐军的首领,武艺高强,短短几句说尽了他这半年来的艰辛,无一不是为了打探朱宸濠下落并设法相救。 听闻叶子也死去了,朱宸濠叹了口气,坐姿潇洒看着这人间富贵至极之地,“如今,本王也只有你了……”,几万人马折损得一个不留,金玄所说与所料无差,但听他简要的讲来,纵使略过了战败折损,仍听得朱宸濠垂默阴郁。 “王爷!属下定要护王爷周全,一定拼死送王爷出宫!”金玄铿锵说道。“属下和叶子在南京时,发现宫外有一女子行迹可疑,像是在探查内宫之事,属下便跟踪,发现城中有一家与当年梅龙镇的龙凤店同名的店铺,果然还是这位李凤开的,李凤把当年王爷赠与她逃离京城免受郑王牵连的令牌还给了叶子,正是有了这枚令牌,叶子才能在通州混入禁军接近正德,属下今日才能毫无阻碍的入宫见到王爷。” 先帝当年借口什么功劳赐给自己这令牌无非是一种警告,让自己将皇权信物供养膜拜,绝对不准有任何异心任何妄动。也罢,当年就没有把先帝的警告放在眼里,如今多多利用也无甚不可。“‘宁王’对外已死在通州,你们倒是忠心,依旧寻找本王下落。”朱宸濠命金玄起身。 金玄终于得见主上,草药和浓烈的龙涎香混合在王爷身上,有一股近乎妖艳的气味。“正德荒谬,以死囚替身冒充王爷斩首,他骗得了无知百姓,骗不了属下,属下一日不在寻找王爷!今日上天护佑,既已与王爷相见,属下一定会护王爷无虞!”金玄经历了朱宸濠以一人之力赴京对抗四王,经历了宁王府的权势鼎盛,又跟随朱宸濠起兵夺位,继而大军覆没,一年间风云巨变,只要王爷还在,一定要追随到底。 朱宸濠听完金玄的话,抬首斜眸看着这历代皇帝的书斋,烟花次第升空绽放,照的他身上华服隐隐流光,金玄久不见朱宸濠,发觉王爷清减许多,而容貌未变,斜飞上挑的凤目依旧诠释了以天下为筹码的恣意风华,王爷玉带束腰,冠带点缀,在这宫中就是九五之尊的气质。 “你去御膳房找一坛好酒。”朱宸濠站在窗前看着宫殿檐角,淡淡的语气吩咐道,金玄得命而去,凭借其一流的武艺,不多时便提了两坛御酒回来,坛子精巧烧造精美,一看就是好酒,朱宸濠仍在御书房,接过酒坛,仰面就着坛口灌了几口,侧脸下颚脖颈连成了完美之姿,烈酒穿喉,多少年没有畅快淋漓的喝过了,他用手背抹过了嘴唇,对着金玄问道,“南昌宁王府如何?” “巫大勇的大军就围绕南昌驻扎,并无异动,王府无虞。”金玄拱手答道。 “哼!谅他也不敢进城进我王府!”纵使身在千里,也能算无遗策。 “金玄,你听着,本王命你即刻返还南昌,我王府中玄祖刻书,历代珍本,画卷古籍,琴谱医书,书室中历代所藏,务必保全!不可有损!并将本王与人往来的所有书信尽毁,这样才能保住我王府历代百年所藏,明白吗?”朱宸濠望着金玄,郑重的说道。 听闻这些托付,金玄预感不佳,“王爷,属下一定救你出去!” 朱宸濠又喝了几口酒,望着这些花灯,“朱厚照在通州就已将本王‘正法’,斩首示众,宁王必须死,他是绝对不会放过我的,”说道这,朱宸濠猛咳不止,金玄担忧的看着,朱宸濠晃了晃身体,终究还是站稳了,他在这掌握大明天下机要国事地方踱步,看着桌上奏折,架上书卷,第一次入京,也是在这里被先帝召见。“今日被他囚禁在此,明日就会是诏狱,最终就是赐死的圣旨……”末了,实在走不动了,无奈渐渐的瘫软了身体,金玄连忙扶住,“王爷……”他泣声唤道。 朱宸濠双唇就是酒渍,在明亮的花灯下,有了动人的光泽,“本王……”本王早就是已死之人了,两人就在御书房中央,他无力多言,微微仰头看着室内金色的龙椅。“王爷,正德没有子嗣,我们东山再起!”金玄搂住朱宸濠单薄的身体,看着他苍白的容颜,原来王爷真的伤重,难道这些时日他一直在苦苦支撑等待自己?想到此,金玄欲背起他向外突围。 朱宸濠咬紧了牙关,强忍着痛苦,“你忘了本王的命令了么。”话音刚落,几滴血落在金玄衣袖上,为了混入乾清宫,他故意乔装了禁军的红色飞鱼服,血色渗入便融为一色。 金玄本是跪坐在地,让朱宸濠靠着自己的胸膛,听闻这句,他才惊惧的发现,王爷他那一番托付也许是遗言。“王爷!”金玄即使一人面对百万大军也不会惧怕,但此刻,他内心凄凉怆然,“哼,”一个洞穿的笑声发出,“你又不是没想过本王已经死了,你尽力保全了王府,本王都知道。”金玄听见朱宸濠这番话,不禁感慨,王爷才华冠绝天下,傲气也是如此,深深折辱在这深宫,他不会苟活。“京城的王府,书室内有一把竹叶折扇,你带着,万不得已呈给皇上,可保住我玄祖的心血……”金玄痛苦的说道,“属下遵命!属下一定完成王爷所托……”王爷这一生利用了人心无数,到头来还在算计着正德。 朱宸濠积攒了点力气,缓缓站起,他看了一眼外间烟花齐放的华美景象,然后转头,对着金玄,眼神犀利决然,“还不快去!日后……”他想了想终是没有说出口。 金玄对着朱宸濠行了一个大礼,最后看了一眼,“属下明白……”身手矫健一晃而去。 朱宸濠仿佛被抽离了最后一丝的精力,脚步轻浮的游弋在这天子居所,他看清了朱厚照的桌案上,一副展开的大明疆域图,上面标注了边城重镇,两京都城,还有濠州,梅龙镇,最浓墨的点是我……藩地……,朱宸濠欢颜一笑,抓起了这幅画图捂在胸前,另一手抄起了酒坛喝到见底,口中是美酒滋味,眼前是繁花无数。 哐啷一声,酒坛坠地崩裂。几盏花灯被砸倒在地,火烛点燃了外间纱罩,化为一簇热烈的火焰。 朱宸濠面颊贴在冰凉的砖地上,他能听见千里之外,边地大宁的朔风呼啸,号角悠长,继而视线斑斓,仿佛又回到了当日破开南京城墙,冲入宫中,战场上谁人长缨在手,谁拉开了良弓射向谁的咽喉…… 鲜血汇集成一团浅浅的积潭,围绕了朱宸濠的身体,浸染了他的衣衫,寒风白雪自窗外吹来,吹动了桌案上的画卷,它们就展开在大明疆域图之下,一人日日低头注目画中人。轻薄的画卷被风扬起后飘落,或坠入火焰,或被血水污染,还有一卷飘落在朱宸濠的身上,这些是他的画像,盖天子印章,或冲锋沙场,或竹林射箭,覆在他身上的是江南月色两人垂钓…… 朱宸濠满目嫣红瑰丽之色,已分辨不了是或火还是血,他只能看清画中的朱厚照,用尽了余力,把它和大明的疆域图一起拥入怀中,朱厚照,这些花灯点燃了你的渴望,你的幻想……你要的是皇位还有……我和你不一样…… 大明门位于宫城南端,朱厚照刚在城墙上站定,恭候多时的百姓得见天子真容,纷纷跪拜称颂,一时间山呼万岁,景象壮阔。 朱厚照抚着贴身藏在胸前那枚金扣,又从衣袖暗袋里拿出一枚“濠”字的私章,在万人仰望的高处,以袖掩唇,轻吻着这玉质温润。烟花绚烂,普天同庆,朱厚照看着全城繁华,又得了一枚至爱之物,不禁面露开怀笑意。 京城夜色上空绽放无数流光溢彩,朱厚照正抬首看着绚丽天幕。 “皇上的身后有光!” “对啊!快看!” 人群中突然有人发现了朱厚照身后的光晕,纷纷瞩目惊叹,皇上果然是真命天子;皇上身披天光;上天降下祥瑞,今年一定是风调雨顺…… 察觉到人群异动,朱厚照余光也瞥到了身后光芒,他回头一望,熊熊火光在身后紫禁城一处燃烧,离得远,并不能明辨哪一处宫殿,但火焰起于中轴线,无论是哪一处,都是天下至尊高处。朱厚照涌上十分不祥的预感,他一拂袖,厉声问道,“何处起火?!” “皇上!皇上!”陈卓方才在大明门城下得了消息,面色死白声音凄厉的冲上城楼,跪倒在朱厚照脚下。 朱厚照皱眉含恨的看着远处大火,面色比陈卓更惨白,以全身力气吐出一个字,“说!” “皇上!乾清宫大火!”陈卓以额触地,直接磕出了血。 朱厚照也辨清了盛大火光冲天来自何处,他呆呆的转身正对着紫禁城,看着那团巨大的火焰,“乾清宫?哦,乾清宫?” 陈卓被他低沉的语气,阴森的神情吓的不敢多看一眼。 “哦,你又逃了对不对?”朱厚照挥手握拳朝城墙就是一击,指节血肉模糊,手中的青玉私章也被砸了粉碎,残破碎片飞溅,有些直接掉落城墙下,再也拼凑不全。“封锁宫门,任何人都不准出来!”朱厚照气的发抖,放火脱身,这招在崇文门用过,今天又是乾清宫么! 陈卓双眉已经皱成了一个结,他再次磕头,额头鲜血直流,泣声道,“那个贵……那个大人……”如何称呼都觉得不妥,宁王这个称呼被勒令不许人前公开再提,而此刻再来不及思索,直接脱口道,“皇上!王爷就是乾清宫中!” 朱厚照忘了手上的剧痛,一时之间,山呼万岁,烟花轰鸣都被这句话带走了一切喧嚣,他仿佛置身在生死阴阳之间,失去了真实世界的所有感官,唯有这句话,把他又拉回了人世间,“你说什么?”他拉起地上的陈卓,对着他一字一字的问道,“你说什么?” 陈卓知道朱宸濠与朱厚照经年累月的纠缠,他已然不敢想象皇上此刻心中所想,只得抽泣的尽可能平缓自己发抖的声音,“皇上,王爷就在乾清宫,他没有逃……他……” “他怎么了?”因为俯首,陈卓没有发现近在眼前的皇上正在流泪,在元宵佳节无人仰望的高处,可怜的像一只蝼蚁,祈求苟活。 “守卫乾清宫的禁军,发现御书房火起,便冲了进去,可宫中全是皇上布置的花灯,一点火焰就全部烧了起来,守卫们根本进不去,后来有人从屋顶高处揭开瓦当,御书房已经一片火海,看见了王爷……” 朱厚照再也支持不住,他缓慢的依靠着城墙垛口坐了下来,亲眼目睹远处宫中这把盛大恢宏的火,“他怎么样了……”他浓烈的预感化为了巨大悲伤,天下所有人于佳节中的喜悦都化解不了这份悲哀,他自言自语,早已猜到了…… 陈卓不忍再说,禁军只能看见王爷身旁皆是红色血泊,高处俯瞰,如同世间残存的最后几片繁花,四周火焰环绕,富贵逼人的炽热舞动着,吞噬了天子居所,席卷了权力至尊地。 朱厚照冲下了城墙,飞速的跑向那处热浪之地,所过之处,或有人惊呼,或有人跪拜,锦衣卫和内侍在身后追赶,始终不能赶上他的脚步。 午门处的禁军一边指挥着救火,一边维护着宫禁安全,见到了远处一个身影飞奔而来,身后更是聚集了无数随从,待看清是皇上后,连忙纷纷跪地,朱厚照跑的久了,力有不殆,被宫门前的门槛绊住,一个趔趄,被赶来的纪荣扶稳,“皇上!皇上!皇上止步!前方危险!” 朱厚照的脸被火焰光辉笼罩着,他双眼已经通红,“让开!” “皇上不可!”纪荣吼道,一定要阻止理智全无的疯狂。 “给朕让开!”朱厚照一脚飞踹在纪荣胸口。纪荣晃了晃身形,绝不让步,火势庞大,已吞噬烧毁了乾清宫的屋檐斗拱,浓烟滚滚爆裂声声中,夹杂了无数宫女内侍呼喊救火的声音,宫中已经乱了。 纪荣咳了两声,“皇上!微臣不让!” “皇上请止步!”不止是纪荣,追上朱厚照的锦衣卫和内侍,加上此间所有的禁军,全部跪在他脚下,组成了一堵人墙,绝对不让他再前进一步,朱厚照置若罔闻,仍旧抬步向前,陈卓死死的抱住了他的腿,纪荣等人尽力的拉住他的手臂,朱厚照挣扎着奋力想要离乾清宫再近一些,却是徒劳,他与朱宸濠相距不过一道宫门,却是再也不能触及。你们,你们都阻止我,全天下都阻止我,我不过是想要一个人而已…… 挣扎间,朱厚照衣襟弄乱,他贴身藏好的金扣摔落,叮的一声坠地滚出好远。朱厚照被这金色流光晃了眼,看见了这枚身份贵重之物被丢弃,如同失去了灵魂般,他目光森森的锁住那枚金扣,像是看见了主人归来般,众人被他的举动诧异,一时放松了对他的钳制。朱厚照痛苦的哽咽着扑向朱宸濠的金扣,跪在地上,将它捡起,双手捧住吻在唇边,泪滴和冷汗都糊在他的脸上,无人敢上前,只得对着皇上抽泣的背影伫立沉默。 在巨大的爆裂声中,乾清宫轰趴倒塌,汉白玉台阶上,天下人跪拜之地,熊熊烈火于雪中烧的热烈,烧的明旺至极。 朱厚照吻着这枚饰物,痛彻心扉,肝肠寸断,原来你决定离开了,才把它留给了我。 你果然是狠心绝情之人,宁愿死也不愿和我一起,你怎么忍心如此对我…… 我是皇帝啊,生来就注定的身份,朱厚照第一次痛恨着九五之尊,最大的权力也换不来一个人。他手背的伤还在流血,染红了朱宸濠的遗物,朱厚照这才想起那枚碎裂的私章,那个字抚慰了多年不能相见的思念寂寥,陪伴了无数个孤独的深宫夜晚,就在今日被自己亲手毁坏了,连同宫殿。 朱厚照捏紧了金扣,浑浑噩噩的往大明门赶去,“我的私章,我的私章不见了……” “皇上!”陈卓在身后痛苦流涕,“太医!请太医给皇上包扎伤口!” 纪荣看着入魔疯癫般的皇上,一时也心痛不已,惧怕他再做出疯狂失去理智的事,终于上前再次拦住了,一掌劈晕了朱厚照,失去意识前,他吩咐道,“带我去王府……” 并未来得及远走的金玄,在王府前看见了宫中方向的大火,他已取得了朱宸濠所说的折扇,正要离开时,半边天幕都被火光染红,他看着那处明亮,又回头看了看黑暗中的王府,将无数的情绪埋在心底,心中默念,属下一定谨遵王爷遗命!最后的诀别他永生不忘,正在悲痛中,察觉远处一队精骑驶来,他迅速的掩去了身形,在全城欢庆不知宫中大事的节庆中,动身前往南昌。 虽然朱厚照只提王府,但纪荣和陈卓都知道是何处,锦衣卫载着皇上来到此处,纪荣将他直接背到了主人的寝室,陈卓和太医匆忙的包扎伤口,熬制安神汤药。半边红热的天幕终于归于黯淡,热焰也被白雪掩埋。 对天下千万百姓,宫中不过是一场大火。 对于史官,不过是记载正德年间元宵节,皇上于宫中张灯结彩,不料花灯引燃了大火,烧毁了乾清宫。 乾清宫变为一地焦土,没有圣旨,谁也不提重修宫殿。从此以后,皇上已不住紫禁城,只在宫外固守一处。 待到开春时节,御花园中的海棠还未含苞,朱厚照不顾群臣反对,不惜庭杖惩罚劝诫数人,执意动身去了南方,他仪仗从简,自京城一路向南,又回到了应天府南京。 此地的暖春才可以慰藉上一季的严寒,朱厚照在宫中重新描绘记忆中的画卷,一笔一画勾勒眉眼,身形,纵使时光流转,心中所藏永不褪色,他伏案专注,连眼角边的睫羽也不忘根根细致的画出。 前往濠州的行程已然安排完毕,朱厚照满意的收好画卷,打开了来自江西的奏报,国事堆积,全部扔给了内阁,广大的疆域内只有几处地方,才能引起他的兴趣。 巫大勇的大军一直在江西等地清剿流寇,如今剿寇完成,特来请旨是否回朝。朱厚照扫过了通篇讲述一年来辛勤作战的经历,非常失望,就在将要仍掉奏报时,他想到了一件事,朱笔写就传给江西南昌附近的巫大勇。 距离那场动人心魄的叛乱已过了近一年,战火上的焦土已覆盖茵茵青草,鄱阳湖碧波荡漾,洗尽了鲜血,不会向人诉说过往,这南京城中,开国百年,世事变迁,不在乎皇家又多了几个供人玩笑的谈资。朱厚照看着画中人,又加了一句,“不得泄露。” 南昌宁王府占地广大,楼阁无数,这公侯贵地,珍藏书卷孤本,曲谱古琴,世间都知晓众藩地王府中,宁府最是文采斐然,风流卓著。巫大勇和无休站在百年王府前,犹豫着要不要进去。两人都没带手下,在大门口犯难,“阿弥陀佛,皇上叫我们来干嘛啊?”无休随不懂来到江西自鄱阳湖水战后,一直留在此处,发挥锦衣卫前指挥使的职业特长,协助巫大勇剿匪,如今本想着可以功成身退,回乡逍遥,却被巫大勇以奉旨名义继续当劳力驱使。 “毛大人,你追随先帝多年,不知道揣摩圣意啊?”巫大勇卸了一身铠甲,内心苦水无处倒,跟土匪流民斗了一年,早就想班师回京了。 “不知道啊,皇上来这里啊?是不是搬宁王的东西,整个王府直接搬走就好了!”意识到这个称呼不能再提,连忙闭嘴用手夸张的捂住。 月上中空,秦淮河画舫上的一曲春江花月夜演奏的极妙,朱厚照在船头遥望柳叶弯月。明日动身去中都,朔流而上,已吩咐巫大勇在终点处等待圣驾。此处烟波袅袅,水天一色,船上颠簸了思念,蹉跎了谁的江山。 经年累月,半生是否已过,今年重走当年路,不知是快乐还是哀愁,当今天子落魄而又执着的向往虚幻的承诺。 “皇上,无休求见。”陈卓远远的跪倒说道。皇上立在船舷,离江面极近,稍有不慎极易失足,但无人敢上去规劝。 朱厚照置若罔闻。 “皇上,无休说南昌故地有旧物呈送皇上。” 月色在朱厚照眼中渐渐化为血色,他瞥过了陈卓跪地举过头顶的物件。那是一把折扇,民间再普通不过,街头小贩随处可见。 朱厚照冷冷道,“扔了!” 陈卓不敢违逆,战战兢兢的移到船舷,看了两眼朱厚照,又看了看扇子,只得用力投入水中。 咚的一声,朱厚照记恨的心霎时皲裂,他本能得跳下水去抢。犹记得当年,自己试探他的忠心,也是这般,只是身后没有了跟随,朱厚照在漆黑冰凉的水中,仿若听见了谆谆之音,“殿下,你是万金之身,殿下,你可千万不能有事……” 耳畔嗡嗡,而记忆鲜明。 “皇叔喜欢什么花?” “竹子……竹子还可以…… 这是遗落世间最后的念想,一旦碰触便是相思的剧毒,我不想要,也力竭了。 我已经把你忘了!彻底的忘了! 朱厚照在水中越沉越底,那把折扇终是寻不回来了。 当年岂是不知他抱着追逐权力的野心,接近示好,自己明知剧毒危险,仍掉进了逆绝人伦的深渊,在理智和纵欲的两难中毁灭,就像方才瞬间,明明认出了这把扇子,不愿再受挫骨之痛,然而还是不舍它掉落沉底,原来开始与结局都是同样的错,此生连反悔的机会也没有。插入书签 朱厚照固执自虐的迷失在幻听中,下一刻仿佛就能见到故人,他终于吼出了心声,我赐你无罪,能否与我同归。 冰凉的河水灌入口鼻,融进了周身血液,将火一样的纵情渴求沉溺在绝望的冰封之地。 “皇上!皇上!”船上的众人惊叫道,锦衣卫纷纷入水救驾,水声不绝,呼号声凄厉。 “嫡长子命贯连珠,四海虽广,兆民之众,无不在于照临之下……” 那是谁的声音,是父皇?朱厚照在床榻上昏睡了多日,他被梦中的声音唤醒,整个南京宫城都因为皇上的苏醒有了生气。 无休跪在朱厚照的病榻前,印象中英气俊朗的皇上越发深沉,他前日生命垂危,命悬一线,他没有子嗣,后继无人,朝廷暗流涌动,整个皇宫都笼罩在窒息中,这日他好容易才醒来,神色恹恹,全身白衣如同孝装,“皇上,扇子是宁王府的人给小的,他说这是……” “嗯……”朱厚照摩挲着自己手腕上的金扣,“朕知道了……” “啊?”无休满脸疑问,他什么都不知道。 “王府一切如昔,不得抄没!不得毁坏一片砖瓦!”只要是一点所求,我定会允诺,何况你毕生只留有这一点遗愿。 “哦!”无休没心没肺的补充道,“巫大勇先前得了您的圣旨,帮您在那里都守的好好的。人们都在说,宁府除藩,怎么王府还留着呢!” 朱厚照杀意的眼神袭来,随即又哈哈哈大笑,“那你呢?还打算回不懂身边,继续完成先帝托付你的重任?” 无休再也不敢说一个字,他连忙伏地。皇上他什么时候知道的?不懂是他哥哥,完了完了完了,皇上解决四王,解决安化王,解决宁王,哪一次不是心狠手辣,这次…… 朱厚照笑不动了,他靠在软垫上,不懂,并没有中毒,也并非命不久矣,好好的活着吧。 中毒的是我,此毒叫情思恋殇。 无休经历过前朝风云,也目睹了本朝的纷扰,他不舍的说道,“皇上,小的看着你长大,所有的事都能过的去……” 朱厚照看着无休,不语。 并非姻缘,却织就了宿命因果。 “小的也回梅龙镇金阁寺,皇上要来就传小的恭候啊。” 朱厚照摇了摇头,“朕回京城。” 天下之大,已无处可去。 乱愁离恨,怎么分辨赢与输。 “啊?哦,也是,夏天这里太热,皇上回京城避个暑,明年再来。”无休点头道。 朱厚照咳得身体疲累,“避不过的……”皇上被太医,内侍环绕,无休被挤出了寝宫,他回头看了看,跪地三拜,“谢皇上恩典!” 今年冬天来的比去年更早,岁首大节,朱厚照在太庙内祭祀祝祷,礼节繁复的从清晨持续到黄昏,在大典的间隙,他望着明晃的烛火,觉得眼前愈发白亮,他闻到了血腥的味道,继而是一片黑暗。 无休在春红落去的时节来到了金阁寺,“哟!你还活着?” 不懂正在山门,倚靠着背后石强晒太阳,嘴里叼了根稻草,见到了无休,终于露出了一点意外之色,皇上居然放他来找自己,“阿弥陀佛,施主还在喘气啊?” 不懂望着天幕悠远,纯净的湛蓝使人心绪飘远,自从通州吃了刺客那一剑,太医骗了皇上,也骗了自己,什么剑上有毒,分明就是扯淡,自己还以为真的活不过明年了,把银票都撒出去了,如今到好,只能蹭此地的斋饭过日子。太医为什么要帮自己远遁逃离,不懂想到就笑了,那时太医每日伺候谁呢?真是连太医都可以这个“好对手”收买,“原来是你帮了我啊……”不懂喃喃自语。 “啊?”无休一手扶住耳廓,脖子伸长,“听不清啊……” “听不清啊?我再说一遍!”不懂把无休的耳朵拉到自己嘴边,准备大吼一句,就听寺庙里浑厚的钟声响起,一声又一声,低沉哀怨重复着扣击人心的声音…… 天下素缟,江山失色,皇上落水,三日前咳疾加重,吐血倒地。朝廷命天下臣民为皇上祈福,寺院的钟声和诵经正是为天子所祷。不懂的哀伤无人知晓,他朝着晴空万里咽下了眼泪,这大明天下,其实并不在任何人手中…… 乾清宫一片焦土,皇上离宫另有起居处。 这日朱厚照坐在床榻,看着窗外碧叶悠悠,想起御花园里拂落的海棠残花,他手中正揉捏着一副手迹,纷纷雨竹翠森森,点点飞花落绿荫,两句残稿不会再有下半首了,人生总有初始,而结局无人参透,谁不愿江山执掌乾坤在握,纵使天地颠覆,百川倒悬,千江染红,换不回一樽烈酒穿喉过。 这一生都纠缠于因缘与取舍。 一人的筹谋燃起烽烟烈火,另一人的执著魂断弱水冰河。 那些无法淡忘的过往究竟能不能算作是拥有…… 朱厚照手腕上带着金色的腕扣,一手将残稿捻碎成飘絮,风吹来,向窗外,向九天高处摇曳翩跹而去……他终究什么都望不见了…… 那些年的遇见,厮缠,爱恨,只沦为寥寥几字的篇章,用墨色冰冷的写入史籍,单薄而荒谬,最终无人记得,许多年后更无处可寻…… —全文完—